第21章
第21章
薄莉離開後, 埃裏克又看了一會兒書,忽然聽見走廊那邊傳來談話聲。
特裏基和博伊德的聲音。
他們正站在樓梯口談話,自以為不會被其他人聽見。
可惜, 埃裏克的聽力天生異于常人,在辨別音準上有着極為可怕的天賦。
他能在龐雜的交響樂裏, 聽出是哪一個樂手在哪一章、哪一頁、哪一個樂句犯了錯,甚至能聽出鋼琴手每個音符的觸鍵力度。
特裏基和博伊德的低聲耳語,對他來說,就像是僻靜之地的高聲喧嘩。
“你确定她會來?”博伊德的聲音,低低的, 幾分焦急。
“當然,”特裏基說,“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待在那個醜八怪的身邊?”
“他到底長什麽樣子?”
“其實也不能說醜,至少有一半臉是能看的, ”特裏基回答,“但等你看到他另一半臉, 恐怕就不會那麽認為了。”
“萬一她不看我們的信,怎麽辦?萬一她把那三封信扔了,怎麽辦?”
博伊德壓低聲音說, “你不知道, 那小妞防備心有多重——我跟她來往那麽多天,每天陪她散步、看劇、聽歌,換成別的小妞, 我早就得手了!她呢, 連手都不讓我碰!”
“那是因為你蠢, ”特裏基不耐煩地說,“你太執着于紳士的派頭了。你當時要是狠狠心, 直接辦了她,就不會有那麽多事兒了。”
博伊德陷入沉默。
“幹,還是不幹?”特裏基步步緊逼,“事成以後,她和錢包都歸你,埃裏克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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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清楚,那可是道斯的錢包,那小子比我還狠,跟亡命徒沒什麽兩樣,為了錢,宰了不少畸形人……你也看到她的錢包有多鼓了。”
幾十秒鐘過去,博伊德終于下定決心,一咬牙:
“行。”
“你讓她去花園那套房子,”特裏基說,“記住,我們不是道斯那樣的亡命徒,能軟着來,就別動刀動槍。”
“我主要是怕——”
“沒什麽好怕的,”特裏基平靜地說,“你雖然失去了手指,但還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女人都喜歡英俊的男人。”
博伊德有些猶豫:“你沒跟那小妞相處過……她好像對我的相貌不感興趣……”
“上帝啊!”特裏基恨鐵不成鋼說,“你的自信心到哪兒去了?這麽說吧,除非她是個瞎子,否則絕不可能選擇埃裏克!”
話音落下,博伊德終于不再猶豫,答應下來。
他們攔住酒店的侍者,給了一些小費,讓他幫忙轉交三封信——第一封信,在午餐時轉交;另外兩封信,則在晚餐時轉交。
侍者連聲答應,保證自己會完成任務。
交代完畢,特裏基和博伊德就離開了。
走廊又恢複了安靜,只剩下清潔工推車碾過地毯的聲響。
埃裏克看着手上的書,眼神莫辨。
這是他從客房的書架上随手拿的一本書,只是因為她說可以“陪你”。
從未有人這樣對他說過。出于好奇心,他留了下來。
這是一本平庸而乏味的小說。男女主角見面了,相愛了,他們像磁鐵一樣互相吸引,品嘗彼此的唇、舌,互飲唾液。
然而,書到一半,他們忽然對彼此的愛情發起了質疑。你是否只愛我的臉?你是否只愛我的身家?
他神色平靜地合上書,放回書架。
跟其他男性不一樣,他從不會因露骨文字而産生幻想,也不會自我發洩。
他對待欲望的方式,冷靜而殘忍,會以旁觀者一般冰冷刺骨的目光,注視着自己不合時宜的沖動,直到它徹底消散。
同樣地,他也不會對書中的愛情産生任何感覺。
他不會愛上任何人,也沒人會愛上他。
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被厭憎,被驅逐,被追捕。
他從不視自己為人類,自然也不會對人類産生任何感情,承擔任何義務。⑴
下一刻,書中的文字陡然浮現在眼前,如同一團團晦暗不清的幽影——
你是否只愛我的臉?
你是否只愛我的身家?
他有身家嗎?
有的。他是政治暗殺的高手,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他人性命。
離開波斯後,哈米德二世曾寫信給他,希望他能去君士坦丁堡制作暗門、密室和保險箱,為奧斯曼帝國效力。⑵
富人們都擅長賺錢,而他擅長像刳脂剔膏一樣盤剝富人。
名聲、財富,對他而言是唾手可得的東西。
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真正缺乏的是——
你是否只愛我的臉?
埃裏克頓了頓,從書架上取下那本書,扔進客房的壁爐裏。火焰嘶嘶作響,迅速吞沒了蒼白脆弱的書紙。
然而,那些字句——男女主角的诘問,卻從書紙上脫離出來,立在他的面前。
在火焰的纏繞下,那些字,那些句,逐漸變得殷紅,像被血濡濕了一般,觸目驚心。
你是否只愛我的臉?
你是否只愛我的身家?
現在,變成了對他的诘問。
書徹底化為灰燼後,埃裏克離開了薄莉的房間。
·
薄莉一直在等埃裏克出現,親手把這三封信交到他的手上。
這是個刷好感的絕佳機會,她才不會放過。
然而不知為什麽,埃裏克就像消失了一樣,再次失去了音訊。
她的心髒不由撲騰撲騰狂跳起來,他不會又要消失好幾天吧?
馬上就是星期六了。
她原本的計劃是,把信轉交給埃裏克,對他說一籮筐特裏基和博伊德的壞話。
然後,她去參加那個所謂的靈媒聚會,等特裏基和博伊德暴露出真面目後,撺掇埃裏克搶了他們。
最重要的是,特裏基的老巢裏,不知藏了多少亟待制成标本的畸形人。
她救下他們後,既能傳達自己不會以貌取人的意思,又能省下聘請畸形演員的錢。
簡直是一箭三雕。
唯一的問題是,“箭”不見了。
薄莉有點郁悶。
只能說,不該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
埃裏克太難捉摸,她還是自己再做一手準備吧。
薄莉換上男裝,準備去買一把左輪手槍。
她原以為必須出示身份證明才能買槍,誰知,槍械鋪老板只要錢,別的什麽都不要。
他端出一排手槍,放在她的面前:“這些都是有來路的好貨,你可以在底下看到字碼。如果你一次性付清,不賒賬,我還可以給你加個膛線,保你打得準。”
“當然,你要是沒錢,”老板示意她看旁邊的玻璃櫃子,“那兒還有別人典當的槍,跟新的一樣好使。”
薄莉對槍了解不多,只知道小口徑後坐力小,不容易打偏。
她買了一把柯爾特手槍,盡量像老手似的檢查了一番——扳下一半擊錘,轉了一下彈膛,然後“咔嗒”一聲,把擊錘推了回去。
她沒有用真槍打過靶子,但演戲的時候,多多少少被教過一些槍械常識。
再加上,不少游戲裏都有左輪手槍,對這玩意兒還算熟悉,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但槍也不是那麽好用的,尤其是手槍,只要超過五十米,除非是神槍手,否則很難打中人。
步槍、狙擊槍就更難用了,需要槍手自己計算風阻、重力和彈道下弧線。
薄莉有些後悔,在洛杉矶的時候沒有報個射擊班。
不管怎樣,有槍總比沒槍好。
如果博伊德威脅到她的性命,她就掏出槍,直接抵在他的身上——這麽近的距離,不可能打不中。
時間一天天過去,埃裏克始終沒有現身。
薄莉試了很多辦法,叫他的名字,敲擊牆壁,在客房的書桌上留下字條,希望他看到後能出現。
然而,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沒有任何回音。
之前,他消失時,她至少能感到一種被注視的感覺。
就像他并沒有離開,只是退到了黑暗中,在暗處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但現在,連那種被注視感都消失了。
薄莉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生活中最大的威脅消失了,她應該感到高興不是嗎?
為什麽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是因為,她馬上要面臨別的危險了嗎?
只有這個解釋。
不然就是她瘋了,對被刀抵住的感覺,産生了詭異的依賴。
在大多數人的眼裏,薄莉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中了基因彩票,長相集中了父母的優點,長得相當漂亮。
除此之外,她是一個有點“悶”的人,不愛社交,也不愛戶外運動,更喜歡泡在書堆裏、游戲裏和劇本裏。
她喜歡書中的細節,更甚于現實中的細節;喜歡游戲裏的風景,更甚于現實中的風景;喜歡劇本裏的情節,更甚于現實中的人生。
她一直以為,這輩子自己只能在小說、游戲和劇本裏體會到這種感覺。
直到埃裏克出現了。
他的頭腦是脫離現實的,他的過去是脫離現實的。
他的存在,更是與現實無關。
——他本就是書頁裏的虛構人物。
他帶來的那種危險的心跳感,也是脫離現實的。
薄莉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意識到,自己需要埃裏克。
不管是哪方面的需要。
她都需要他。
星期六,埃裏克還是沒有出現。
薄莉其實不太想一個人去聚會——但如果不去的話,博伊德和特裏基很可能來硬的。
這段時間,他們一直在酒店附近徘徊,似乎在觀察她的行蹤,看她客房的燈光何時亮,何時滅,看她何時出門,去哪裏,幹什麽。
薄莉只能在出門前把那三封信拿了出來,又寫了一封解釋信壓在上面——這樣的話,埃裏克一進客房,就能看到。
做完這一切,她披上黑鬥篷——裏面不是裙子,而是易于逃跑的襯衫褲子,鞋子也不是絲綢軟鞋,而是登山包裏的運動鞋。
臨走前,她又檢查了一遍左輪裏的彈膛,一粒粒退出子彈,又一粒粒塞回去,反複扳動擊錘,确定不會卡殼後,把槍塞進後腰的槍套,戴上寬檐女帽,走了出去。
博伊德早已在酒店門口等待,見到她,連聲贊美她的容貌。
“上車吧,克萊蒙小姐,”他溫和地說,“靈媒們都在別墅裏等着您,她們想聽您的故事很久了。”
登上馬車前,薄莉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埃裏克還是沒有出現。
那種被注視感也沒有出現。
為什麽?
還是說,他有了危險,被特裏基綁架了?
不太可能。
如果埃裏克已經被特裏基綁架,那她就失去被禮遇的價值了。
現在,博伊德之所以對她笑臉相迎,就是因為不确定埃裏克是否在她的身後。
“您在看什麽?”博伊德問道。
薄莉冷淡地說:“你不是說,在我身上聞到了幽靈的氣息嗎?我在看什麽,你看不到?”
博伊德有些尴尬,但很快為自己找補道:
“我當然能看到幽靈。我的意思是說,您在我們身邊是安全的。幽靈懼怕靈媒,有那麽多靈媒圍繞着你,至少今天,它不會再來侵擾您了。”
薄莉冷不丁說:“如果我看的幽靈——是活人呢?”
她擡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博伊德:“這時,你們又會如何應對?”
博伊德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他精于表演之道,擅長坑蒙拐騙,能準确調動臉上每一塊肌肉,做出自己想要的表情。
然而,聽到薄莉的話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立即僵住了,冷汗從背上一顆一顆淌了下來。
他永遠無法忘記被割掉手指的那一天。
當時,他正在看劇,一條繩索突然從天而降,套住他的脖子,猛地把他拖進了黑暗裏——
緊接着,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那只手大得驚人,戴着皮質粗糙的黑手套,差點令他當場窒息。
更讓博伊德汗毛倒豎的是,對方在打量他的喉嚨,似乎在思考如何下手。
他戴着白色面具,投來的視線冷漠而空洞,仿佛博伊德不是人,而是一頭任人宰割的牲畜。
那一刻,博伊德只覺得寒意從尾椎骨蹿起,心髒在喉嚨口猛跳,整個人都被冷汗打濕了。
他會死。
他會被這個人殺死。
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對方沒有殺死他,而是單手拽着他的頭發,把他提了起來,拿着他的頭用力往牆上撞去——
接着,冷靜而利落地割掉了他的手指。
對方似乎經常做這種事情,計算好了他不會因暈眩而發出慘叫,也不會因疼痛而暈倒。
事實上,他走以後,博伊德連求救的力氣都沒了,只能躺在包廂的地板上,聽着自己發出咻咻的呼吸聲,看着自己斷掉的手指,在無盡的頭暈目眩中,等領座員進來發現他的慘狀。
特裏基說他很幸運,從瘋子手下撿回了一條命。
博伊德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埃裏克當時沒有殺死他,是為了以後更好地折磨他。
如果不是特裏基反複游說,一遍一遍告訴他,薄莉有多少錢,長得有多漂亮——得手後,他不僅能拿到一筆巨款,還可以把割手指的屈辱與痛苦,通通發洩在薄莉身上——他可能永遠不會再接近薄莉。
然而,有錢能使鬼推磨。
要怪就怪,薄莉拿了不屬于自己的錢。
好半晌,博伊德才勉強壓住心中的恐懼,低聲說:“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薄莉發現,博伊德似乎十分恐懼埃裏克。
她連埃裏克的名字都沒提,只是形容了一下他的特征,博伊德就吓得渾身僵硬,出了一頭冷汗。
如果事态到了必須開槍的地步,或許,她可以靠提埃裏克的名字,讓博伊德失神,再用槍抵住他的後背。
薄莉一直如此,氣氛越緊張,她越冷靜。
馬車駛向花園別墅街,那是新奧爾良的富人區,一幢幢白色別墅掩映在綠蔭之中,到處都是站崗的警察,人聲也不像酒店附近那麽喧雜。
這裏給她的第一感覺,是幽靜。
萬籁俱寂。
花園裏,花是幽靜的,葉是幽靜的,就連噴泉都如靜止一般,幽靜得幾近異常。
人們無論是站着,坐着,還是低聲交談,都顯得極為安靜——仿佛他們生活在水下,黑暗,無聲,暗流湧動。
薄莉忽然背脊發涼,渾身發冷。
她莫名生出一種感覺。
即使她在這裏叫喊、掙紮,也會像被黑暗的潮水覆沒一般,不會有任何人聽見。
博伊德一直在觀察她的表情,見她臉上露出幾分畏懼,馬上握住她的手,柔聲說:
“別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薄莉定定地盯着他的手,右手缺了一根食指。
她忽然想到,那天她之所以會在包廂感到第三個人的呼吸,好像是因為,博伊德……碰了她的脖頸。
當時,她以為埃裏克離開了。
誰知,他一直在跟蹤她,甚至跟到了劇院的包廂裏。
那現在呢?
他是否還在看着她?
看着博伊德握住她的手,與她的面龐近在咫尺,呼吸交織在一起。
要知道,這并不是四輪馬車,而是兩輪輕便馬車,沒有車廂,只有一個雙人皮座椅。
如果埃裏克還在跟蹤她,是可以看到她一舉一動的。
或許,他當時之所以割掉博伊德的手指,是因為博伊德是個英俊的騙子;
又或許,在他的眼中,她是他的獵物,不允許博伊德這樣低劣的騙子染指。
不管什麽原因,他都不會旁觀博伊德與她親近。
為防止手心滲出冷汗,拿不住槍,薄莉戴着一副短手套,特地選了镂空蕾絲的款式,增強手掌的摩擦力。
她盯着博伊德,微微歪頭:“你好像從來沒有對我行過吻手禮。”
博伊德愣住:“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你以為我剪短發,穿褲子,就不需要吻手禮,是嗎?”
“當然不是……”博伊德只是有些疑惑,上一刻,她還待他冷若冰霜,說話夾槍帶棒,下一刻就希望他行吻手禮。
這太不正常了。
但似乎又是正常的。
他那麽年輕,那麽英俊,與花園裏的紳士沒有任何區別,她傾心于他是非常正常的。
畢竟,她的身邊,只有兩個男性可以選擇。
一個是他。
另一個是埃裏克。
為了離間她和埃裏克,這些天,特裏基特地請了一位畫師,畫出了埃裏克的相貌——據說,只有七八分像。
即使如此,博伊德看到後還是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那根本不是人類的長相。
怎麽會有人,一半臉龐冷峻端正,挑不出任何瑕疵,另一半臉卻像個……恐怖的骷髅頭!
說是骷髅頭,都是擡舉他的長相。
博伊德看到的一瞬間,甚至覺得,他左邊臉的眼珠會脫落下來——骷髅是沒有眼皮的,只有過分突出的眉骨,深陷如窟窿的眼眶,眼珠如鑲在上面一樣搖搖欲墜。
再近一些,說不定能看到眼珠後黏膩蠕動的血絲。
這還只是七八分像。
誰知道本人的長相會恐怖到什麽程度?
怪不得,特裏基說,“但等你看到他另一半臉,恐怕就不會那麽認為了”。
薄莉應該只是在路上想通了,想向他示好,才會請他行吻手禮。
也是,她好歹是個姿色不錯的小妞,沒道理不選他,而選一具長相可怖的骷髅。
想到這裏,博伊德牽起薄莉的手,躬身吻上她的手背。
他的吻帶着渾濁的熱氣,印在了镂空蕾絲手套上。
薄莉不由感到一陣強烈的抵觸。
奇怪的是,埃裏克曾數次俯身于她的面前,粗重的呼吸在她的頭頂響起——她也曾跟他躺在一起,感到他身上源源不斷散發出熱氣,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抵觸。
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她為什麽要在他吻上來的那一刻想到埃裏克?
下一刻,她背上陡然傳來針刺般的感覺。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危機感。
她瞬間頭皮發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埃裏克果然在看着她。
他的視線陰冷而沉重,如同一塊冰,帶着黏重的水跡,在她的手背上緩慢滑動。
薄莉那只手頓時像浸在了冰水裏,凍得有些發僵。
她卻沒有抽回手,而是讓博伊德繼續握着,任由埃裏克打量。
他的視線越冷,越重,越像冰水一樣浸透她,像刀鋒一樣刺痛她。
她越感到古怪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