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感到他體重覆上來的一瞬間,薄莉全身僵硬,腦中一片空白。
這是在幹什麽?
他的臨終關懷,還是恐吓她的新套路?
在這個世界,他不僅是捕食者,而且是喜歡玩弄食物的捕食者。
“你到底想幹什麽……”薄莉嘶啞地說,嗓音幾分崩潰的哽咽。
她沒指望他回答,誰知,他居然開口說話了。
“……勞倫斯·博伊德,”他貼在她的耳邊,一字一頓,聲音冰冷、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是騙子。”
這是她這段時間聽見的最好笑的笑話。
他連續幾天闖進她的房間,像貓捉老鼠一樣,逐漸迫近她,直到她恐懼到極點,才出現在她的面前。
如此大費周章,居然只是為了告訴她,博伊德是騙子?
薄莉的聲音更啞了,幾乎有些麻木:“我知道他是騙子……我只是不敢跟他翻臉……不過,還是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你真是個熱心腸的好人……”
“你知道?”
他問,平鋪直敘的語氣,令她如墜冰窟。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連續說過兩句話。
是的,他的聲音非常好聽,讓她從耳根到頭皮一陣過電似的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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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聽見他一口氣說那麽多個字,并不會感到大飽耳福,只會覺得自己即将……命不久矣。
薄莉開始想念他一言不發的時候。
那時,她只需要給他一個擁抱或親吻,就可以逃過一劫。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絞盡腦汁地回答他的問題。
誰知道這些問題有沒有标準答案。
答錯的話,會不會像博伊德一樣失去手指。
薄莉攥緊拳頭,竭力平定恐懼的心跳:
“以前有一位奧地利醫生,名叫麥斯麥。他治病的時候,會先讓患者喝下一杯帶有鐵屑的水,再用磁棒觸碰他們……因為他不少病人都是深閨貴婦,輕微觸碰都會引發很大的反應,所以一直對他的醫術深信不疑。”
“博伊德的騙術,”她慢慢冷靜下來,“很可能借鑒了這個麥斯麥……”
假如這是一個答題節目,她估計已經成功晉級到下一關了。
可惜這是瘋子的問答游戲。
是對是錯,完全由他來裁定。
薄莉希望他裁定對錯的時候,不要說話。
他一直不說話,她感到害怕。
他突然變得能說會道,她更加害怕。
……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一個啞巴學會說話了?
薄莉的願望落空了。
他微微側頭,用一種令人不安的視線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開口:“你還知道什麽。”
薄莉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關于麥斯麥嗎?我知道的就這些了,我、我還知道他為催眠術奠定了基礎……”
“什麽都行。”
薄莉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什麽:“……能舉個例子嗎?”
埃裏克一只手扣住她的脖頸,大拇指警告地按住她的咽喉,聲音沒什麽起伏:
“別讓我不耐煩。”
他的身體如同一臺高能耗的大型機器,源源不斷地往外散發熱氣,手上的黑色皮手套卻像冰一樣冷,在她的頸側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薄莉明白了。
他厭倦了狩獵游戲,開始跟她玩“一千零一夜”。
她必須像故事裏的女主角一樣,不停講讓他感到新鮮的東西,直到他決定不殺她。
這是人能想出來的玩法?
薄莉只能慶幸自己是個愛讀書、愛看電影、愛打游戲的現代人。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是十九世紀本地人,足不出戶,見識有限,他會如何對待她。
“還是說麥斯麥吧,之所以說他為後來的催眠術奠定了基礎……”她顫聲說,“是因為他的‘治療術’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東西,一是用鐵屑水下達心理暗示,二是借用群體效應,擴大催眠效果……”
黑暗中,埃裏克從後面注視着她,白色面具仍然像蠟一樣空洞。
眼中卻多了一些說不清的情緒,又熱又可怕,像是能将蠟融化。
她膽小,貪婪,自以為是,從眼睛到呼吸,再到一舉一動,都讓他感到強烈的不适。
那是一種随時會被她揭下面具的不适。
想到總有一天,她會揭下他的面具,用那雙眼睛盯着他看——視線如同濡濕的筆尖,在他裸露的臉上滑動,游走——
他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恥辱。
想要殺死她,永絕後患。
但她總能從他的手上逃脫。
這很奇怪。
他從不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他的父母說他是個瘋子,精神失常,極容易發狂,如果不把他關進療養院裏,他會發瘋殺死所有人。⑴
之後,他被關進療養院的重病室,被浸水,被毆打,被電療,被教育每晚必須禱告。
直到現在,他聽見整點的鐘聲,耳邊都會響起那些瘋子絮絮叨叨的禱告聲。
看護們知道他的長相異于常人後,閑着沒事會拿他取樂——摘下他的面具,強迫他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裏。
那種感覺,無異于被一寸寸淩遲。
看護們用各種手段逼他說話,又嘲笑他的聲音。
“如果不是瘋子,你怎麽會長成那樣——聲音還是這樣——你生來就不正常……”
“你就是有病的。”
“你總有一天會失控的。”
……
但他沒有失控,冷靜謀劃,步步為營,神智清醒地從療養院裏逃了出來。
療養院裏什麽都沒有,但有很多書,全是富人的捐贈——他們為了獨吞家産,費盡心思把家人送進來,又不斷往裏捐錢,捐書,捐設施,以為這樣就能逃脫死後的審判。
只是,除了《聖經》,別的書都被陰影埋沒,落了一層灰,無人翻動。
諷刺的是,他在療養院閱覽室裏學到的東西,遠遠多于父母教給他的東西。
逃出療養院後,他去了很多地方,走遍了整個歐洲,學會了很多東西,作曲、腹語、變魔術、演奏各種各樣的樂器。
又在印度學會了繩索殺人的技藝,當地人稱為“邦紮布套索”。
最後,在馬贊德蘭王宮定居下來。
波斯國王視他為知己,對他冷血殘忍的殺人手法贊不絕口,又重賞了他改造王宮的行為。
他在建築上有着恐怖的天賦,親手把王宮變成了一座令人聞風喪膽的機關迷城。
在那座王宮裏,國王可以像幽靈一樣來去自如——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
王宮裏到處都是機關、暗道、活板暗門,沒人知道國王到底藏身何處。⑵
那是他活得最像人的日子,直到國王開始忌憚他的頭腦,擔心他為別人所用,下令處死他以及所有為他工作過的人。
他幫過的一個波斯人救了他。但對方并不敢把他留在身邊,轉手交給了一個馬戲團經理,希望馬戲團能帶他逃出這裏。
他不再開口說話,因為語言是無用的,不會改變任何事情。人們只想聽見自己想聽的話,只想看到自己願意看到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每次開口說話,耳邊總會響起療養院看護們的聲音——
“如果不是瘋子,你怎麽會長成那樣——聲音還是這樣——你生來就不正常……”
他的長相是恥辱,聲音是恥辱。
盡管薄莉從未評價過他的聲音,但他每次開口,她都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她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只要能夠活下去,可以對任何人獻殷勤。
他沒必要對她手下留情。
那一天,她以為他離開了,其實他還在房間裏,就在她的旁邊,手上是鋒利的匕首,随時準備捅進她的後心。
下一刻,她忽然脫下襯衫長褲,換上了印花長裙。
即使他早已知道她是女孩,那一幕的沖擊力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很白,如同白色的浪潮湧入他的眼中。
他第一反應是移開視線。可是,到處都是她。白色的膝彎,白色的小腿,白色的腳踝,白色的腳趾。
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沖上他的喉頭。
他的心跳劇烈,再次嘗到了不适的味道——頭皮發麻,眼睛脹痛,汗毛倒豎,像吞下了某種陰暗而滑膩的液體,連心跳都變得黏連起來。
起初,他以為那天沒有殺死她,是因為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她再也沒有露出過那些白色,他卻還是沒有動手。
她缺乏警惕性,任何人都可以跟在她的身後。
她跟博伊德去劇院看演出時,他本想殺死她,但不知為什麽,最後卻割掉了博伊德的手指。
也許沒什麽原因。
他只是像以前一樣厭惡沽名釣譽的人。
這些天,他像玩弄陷阱裏激烈掙紮的獵物一樣,一步一步逼近她,直到她無路可退。
他總是在想,明天就殺死她,卻總是拖到第二天。
幾天之後,他終于下定決心。
——總有一天,她會死在他的手上,為什麽不是現在?
他從後面接近她,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身影一寸寸吞沒她,刀鋒在她白皙的脖頸上輕輕滑動。
博伊德也曾觸碰她的脖頸。
她是那麽不設防,誰都可以觸碰她脆弱的咽喉。
這一發現讓他……憤怒。
有那麽幾秒鐘,攻擊欲如同沸騰的水,在他的血管裏急速流動,在他的耳邊發出急躁的沙沙聲響。
但看到她恐懼、驚慌、冷汗直流的樣子,他心裏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抱住她。
之前她感到恐懼時,總會抱住他。
他以為她被馴化得很成功,不管多麽極端的情況,都會用擁抱和親吻安撫他。
誰知,當他真正想要殺死她時,最先産生條件反射的卻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