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動物
動物
就連水萦魚也不清楚自己當時究竟給出了一個怎樣的承諾。
電影殺青後她又加入了同城另一個劇組,作為客串友情出演一段時間。
劇組特意為她排出檔期,大概耗時半個月。
這半個月間,黎微忽然開竅了一樣,以隔壁劇組制作人時不時會來這附近逛逛為理由,幾乎每天都要來找水萦魚。
各種亂七八糟的借口,到後來甚至懶得再去找借口。
水萦魚并沒有拒絕她刻意制造出來的相遇。
她們似乎已經相熟,卻又依舊存在陌生。
僵硬的暧昧關系亟待某種契機,正如擊碎蛋殼的雌鳥尖喙,她們需要一些稱得上意外的事件打破僵局。
即使大家都已經知道,水萦魚影後深陷戀情,對象貌似是個平平無奇的總裁小助理。
又有人在傳,小助理是明光董事會看定的接班人,這是流量向純粹藝術的進一步滲透。
甚至不惜使出美人計這一類說起來就很有浪漫氣味的手段。
閑暇的星期一,黎微在劇組找到水萦魚。
今天水萦魚其實并沒有拍攝任務,完全不用特意來劇組坐着沒事幹。
但她很早就到了,黎微也很早到,剛吃過早飯,八/九點的樣子。
大概已經快到深秋了,水萦魚穿得很暖和,白色的羊粒絨外套和一條看着就暖和的灰色毛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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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微穿得不多,薄薄一件外套,裏面搭件簡單的白色T恤。
明明是很涼快的穿着,脖子上卻圍了條毛絨絨的圍巾,奶白色的,與她這人冷淡高級的穿衣風格嚴重不符。
她隔着劇組拉起的圍欄朝水萦魚揮揮手。
及腰的矮圍欄,只起了個象征性的作用,黎微長腿一邁輕松跨過,目标明确地朝她跑來。
水萦魚也笑,這樣的笑似乎已經成了習慣,一種由內心升起并逐漸将其視作理所當然的習慣。
“水小姐。”黎微跑到她面前站定,調整着呼吸微微喘氣。
兩人挨得不遠,早已不再保持原本陌生禮貌的距離。
黎微擡手就能摸到水萦魚的臉。
她解下脖子上被她捂得暖呼呼的圍巾,“水小姐的圍巾。”
水萦魚沒伸手去接。
她便順勢将解下來的圍巾一圈一圈耐心細致地圍到水萦魚脖子上去。
白皙修長的脖頸如同清晨花圃裏那朵最豔麗的玫瑰,初綻的花瓣上仍然挂着未幹的露珠,牽連着搖搖欲墜的幅度,顯出幾番格外誘人的脆弱。
圍巾是水萦魚昨晚為她圍上的,她們在地鐵站門口分別,即使沒有明聲的約定,但明天再見已經成為兩人默認的共識。
“今天是星期一,水小姐。”
黎微和她并排坐在劇組空閑的小馬紮上,有的沒的聊着,順道看戲似的看主演們補拍前幾天拉下來的任務。
“嗯。”水萦魚說,“忙碌的星期一。”
“只有我們兩個閑人。”
她用上“我們”兩個字,這樣帶上包含意義的親密詞語,不管聽多少次心口都忍不住泛甜。
黎微開心地笑起來,像一條得到主人誇獎的小狗。
“附近有個動物園,星期一免費參觀,不過需要捐一些錢用來幫助救助動物的資金。”她說,“當然也不是強制性的,數額也沒有限定,只是約定俗成,好像星期一圈養動物們的免費服務,怎麽也該為它們那些依舊流浪着的同胞換來點什麽。”
“奇怪的約定俗成。”水萦魚若有所思道,“可惜不是動物們定下的規矩。”
“大概算是動物們借人類之手定下的規矩。至少它們應該樂意這麽做。”黎微說。
“另類的慈悲。”水萦魚淡淡道,“人類一貫作風。”
“可是比起星期一照常收費,這樣的規則更能讓人感覺到小動物們的溫柔。”黎微說。
水萦魚用手撐着腦袋,手肘抵在膝蓋上,長手長腳蜷起坐在小馬紮上,就這麽歪着腦袋清清冷冷地看着她。
“去看看?”她問黎微,“正好今天星期一。”
黎微站起來,亮晶晶的眼神搶先回答了她的提議。
說走就走,兩人很快坐到水萦魚車上,另一輛商務車,深黑色樣貌穩重低調。
“水小姐真好。”黎微坐在副駕駛座上開心地說。
“有什麽好的?”
“就是很好。”
水萦魚淡淡笑一聲,像是在笑為幫助流浪同胞周一免費受人參觀的小動物們。
“是你總這樣認為。”
就像那些被關在籠子裏任人參觀的小動物,明明自己才是最可悲的,卻還樂意為自由的同伴擔憂生計。
“我喜歡這樣的認為。”黎微的語氣裏大有一番任打任罰的心甘情願,“水小姐本來就是很好的。”
水萦魚沒多與她争辯,輕笑着妥協,“如果你執意這麽想的話。”
黎微像贏了什麽似的幼稚地笑起來。
動物園就在不算太遠的主幹道邊,正常車速開一會兒就到達了目的地。
正如黎微所說,星期一售票處挂上了暫停服務的小牌子,檢票通過的小門敞開着毫無遮攔 。
黎微帶着她往邊上走,走到側門的小角落,孤零零立着個紅色的收信筒。
鮮紅的漆有些部分已經剝落,還有一些挂在冰冷鐵質表面上和着紅褐色的鐵鏽将落未落。
“現金?”
“上個世紀就有的老古董,只能接受現金了。”
“門票多少錢一張。”水萦魚一邊問一邊往售票處看去,但因為離得太遠沒能看清。
“八十。”
“嗯。”她淡聲應下,從包裏摸出錢夾。
“沒帶多少現金。”
黎微急忙道:“不用水小姐,我帶了足夠的現金。”
“況且也是我的提議,我是這裏的常客,怎麽都該由我來。”
水萦魚将錢夾裏整的現金一整疊全塞了進去。
“不知道為什麽。”她這樣做完以後才說,“單純想這麽做。”
“或許是因為.......”她想了想說,“某種意義上牽強的共情?”
黎微有些愣,還沒怎麽反應過來。
“走嗎?”水萦魚先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回頭看像她。
她趕緊點點頭,加快步子追上去。
黎微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秉着一貫的作風,傻乎乎笑起來。
“水小姐真好。”她說。
“沒什麽好的。”
“有沒有感到很開心?”黎微問道。
“什麽開心?”
黎微回憶着詳細描述道:“不知道該怎麽具體形容,但就是很開心的那種開心,好像拯救了生命那樣的開心。”
“這說法聽起來像是在演偶像劇。”水萦魚犀利點評道。
黎微絞盡腦汁換了種說法。
“救贖了自己,與過往悲痛的經歷?”
她自嘲般笑笑,“這樣說倒更像偶像劇了。”
走在前面的水萦魚回頭去看她。
如水的淺淡目光,明明什麽都沒說,卻又好像把安慰的話都用溫柔的語調說了個完全。
她的眸子如玉一般,初初觸見的感覺只有冰涼,而後在長久的注視中緩緩回暖,最終展現出原本掩藏在最深處的溫柔。
“把手伸出來。”她對黎微說。
黎微乖乖照做。
她也伸出一只細細長長的手,指端的冰涼最先碰到手掌。
她摸索着張開手掌将黎微的手整個握住。
她轉頭繼續直直往前走,黎微跟在她的身後,被她這樣牽着手。
水萦魚印象裏的動物園肮髒混亂,人來人往的周末不寬的路上擠滿熙熙攘攘的人。
倦懶的春日動物們藏在看不到的某處休憩。
炎熱的夏日動物們藏在涼爽的陰影裏避暑。
舒适的秋日動物們依舊躲在游客看不到的地方,據說是在為将要到來的冬日做準備。
到了真正的冬日,動物們齊齊失去了蹤影,據說有些是冬眠,有些是被借給了其他動物園展出。
空蕩蕩的籠子毫無觀賞意義,游客們嚷嚷着無趣,第二年再來時,發現不同種類的動物都換上了新的面孔。
“正規動物園的死亡率并不高。”黎微說。
水萦魚靠着欄杆上看趴在髒水溝邊洗臉的小浣熊,“但願如此。”
“喜歡動物園?”她問黎微。
黎微認真地想了一會兒。
“如果別人這麽問。”她說,“回答肯定是喜歡。”
“但如果問的人是水小姐,答案就會複雜很多了。”
水萦魚抓着她的手,輕輕回頭。
“我和別人不同?”
黎微理所當然地說:“當然不同,水小姐是水小姐,普通人是普通人。”
水萦魚反駁道:“我也是普通人。”
“就算普通,我也只願意和水小姐分享。”黎微乖乖地說,“對于我來說,水小姐很特別。”
“油腔滑調。”即使這麽說,水萦魚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愠怒。
“所以為什麽喜歡動物園。”
黎微仰頭望天上望了望,似乎是在觀察今天的天氣怎樣。
“我從很小,幾乎有意識開始就是一個人生活。用尋常的話來形容,應該能叫做孤兒。”
她的語氣很平淡,“這還是第一次與水小姐說起,但這些事情的坦白都是遲早的,倒不如現在就說。。”
她曾經設想過無數次此時的場景,包括水萦魚聽到此事後的各種反應。
驚訝的疼惜的好奇的,偏就沒有此時這般淡然的表現。
她感覺那只握住自己的手緊了緊,似乎正試圖傳遞一些安慰的意思。
她繼續說下去:“上小學之前,我由一家又破又小的動物園園長幫扶着生活。大概就是早上她把我帶去動物園,扔來一把掃帚或是抹布一類的工具,我從早到晚一直打掃衛生,動物園中午晚上管飯,早餐一直到小學畢業都是夜宵攤賣剩下的吃的,由好心的攤主免費提供。雖然那些東西除了給我剩下的也是喂狗。”
但畢竟是陌生的善意,長大後的黎微幫着他開了全城十幾家連鎖夜宵城,現在已經成了大老板。
“因為年幼的經歷,動物園在我心裏的形象很複雜。”
“我無比厭惡這裏混濁的空氣,滿是野獸腥臊的味道。”
“卻又總是懷念曾經與我一同忍受折磨的動物們。”
莫名其妙的慈悲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