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
正文
*第一人稱
我叫莫裏斯,我暗戀我們的團長凱斯。
這并非可恥的事情,但我羞于啓齒。
我敢打賭,我們團的騎士都暗戀我們的團長:你看他們圍着團長凱斯那模樣,活像一群圍着主人興奮地打轉、嚷嚷的獵犬。我不一樣,我是全團唯一的魔法師:我在一個适合彼此的距離默默地盯着我們的團長、默默地暗戀他。
這些騎士一點都不懂得距離感,哼。
我出生在魔物與人類活動區域的邊界城市,近百年魔物的活動逐漸減少,因而我們邊界城市曾經大多依賴捕獵魔物生活的居民近些年的收入也逐漸減少——大多是一些史萊姆之類的低級魔物。不過因為邊界城市的賞金大廳連帶的周邊服務業生意興隆,大部分本地居民由捕獵轉而開設旅館、店鋪一類産業。
我出生在這座城市的地下妓院裏,父親可能是過路的冒險者,母親是空有皮囊沒有腦子的女人,被她的情人騙入了妓院仍舊心心念念。周圍的人都認為我的母親因為被情人抛棄而精神不正常,乃至于會在這個如同魔界的城市地下妓院裏将我生下來。按照常理,我應當感激我的母親給予我生命,但是面對這個時常神志不清把我認作她情人而嚎啕大哭的女人,我感到悲哀。
母親死去時我才十一歲,而她也不過二十八歲。
我在城中的一家藥劑坊打工,帶着我母親僅剩的遺物:一本不知道是母親哪個客人留下的字典和母親單薄的衣物。依靠那本字典,我開始識字,期間找到了溜進城中圖書館的方法,對知識如饑似渴的我瘋狂地将閱覽到的每一個字、每條語句塞入我的腦袋裏,哪怕我什麽也不懂。
長到十三歲時,因為我會識字、閱讀,加上機敏的性格和繼承了母親的美麗相貌,藥劑坊将我從後坊勞苦的制藥環節提拔到前店的銷售崗位。在這一年時間裏我閱盡了前來我們這座城市的冒險者的神态與氣質,我也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
誰也沒想到那一年邊界另一邊的魔物再次開始向人類區域活動。先是冒險者們的躁動不安,然後駐紮兵團開始行動。上一任駐紮在此的兵團團長是個人渣,他茍安于城內,派遣兵士加大力度巡邏城市并且在城市的門口設立檢查站,目的不過是借機增加城內商鋪的稅收和過路冒險者們的過路費。
一旦魔物擺出攻擊的架勢,這個兵團團長早已帶着他的妻兒細軟逃之夭夭。
在魔物圍困我們的城市的三天後,凱斯·G·塞裏恩的騎士團解救了我們的城市。
那時城市裏的居民和冒險者對于這個新到來的騎士團仍舊抱有對上一個兵團的成見和顧慮,那時因為藥劑坊倒閉而沒有經濟來源的我在街頭和一人發生口角而大打出手。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許是我情緒過于激動——等到回過神來時,我正前方十幾米開外的牆壁仿佛是被炮彈轟擊而四濺漆黑的凹痕。圍觀的人、勸架的人呆若木雞,而與我口角的人的後領正挂在一位铠甲騎士的騎士槍上。
騎士團團長凱斯·G·塞裏恩的短發在陽光中如同金子般閃耀,背光的剛毅面容上那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似乎在流露悲憫。
我的雙腿如同紮根大地的植物根系般無法移動——我在害怕他,害怕面前如天神般高大的男人眼中出現同情,因而我逃走了。
我躲在橋墩下,連自己也不清楚逃跑的目的,這下更像是一個尋釁滋事的壞蛋。我捂住頭,雖然不知道當時是發生了什麽自己攻擊到了口角的人,但是現在這種畏罪潛逃的行為肯定激怒了騎士團,到時候肯定是滿城通緝令:“莫裏斯!危險分子!看到請報告騎士團!”
這種告示冒險者人手一份……啊,越想越糟糕,還是逃出這座城市跑進魔物的領地躲一段時間。
耳邊傳來甲胄碰撞摩擦的聲響,驚慌無措的我下意識起身朝反方向逃走,卻被大力地拽住手臂。年紀尚輕的我不過是個沒有經過鍛煉的白斬雞小屁孩,對方輕而易舉地把我抓住。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俄頃眼前一黑,耳邊傳來巨大的水聲。甲胄冰冷的溫度隔着我粗粝的衣服傳遞到我的皮膚上,我擡起頭來,一滴水滴到我的臉頰上。
淺藍色的眼眸全是我的倒影,那是順着他的臉滴下的水,還散發着城中河水淡淡腥臭味。
“你沒事吧。”凱斯·G·塞裏恩一邊問一邊撫摸我的頭,“沒被濺到就好。”
我愣怔了一會兒,鑽回他的懷抱嚎啕大哭:就算被抓回去要被關進騎士團的地牢也好,我不想被趕出城市,不想去往魔物的領地。
那時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呢,也許是難得遇到關心自己的人而産生的依賴之情吧。
最後當然是不可能被關進騎士團的地牢。
凱斯把眼睛哭腫的我抱回騎士團駐地時,一群騎士邊圍觀邊抱怨:“團長又撿回來什麽啦,哇,這次是一個小姑娘!”“塞裏恩團長你身上怎麽那麽臭。”“這就是那個有魔法天賦的小孩?”“我們終于要有魔法師了!”“塞裏恩團長,要給你準備洗澡水麽?”“要給她買衣服嗎?”
之前站在街道兩側上仰視的騎士團騎士們熱熱鬧鬧地圍在凱斯身邊,而在凱斯的懷抱裏,我突然發覺這些騎士們十分的親切,甚至平易近人,我能看見每個人的眼睛和他們眼中的光。
凱斯團長笑道:“他需要洗澡、休息。”他将我放下交由騎士團臨時招募的後勤阿姨,我不習慣非我母親的女人如此親切和藹地看着我,拽着凱斯團長的手不放。
“看來這個小孩更想要團長幫他洗澡哈哈!”
騎士團的騎士們不帶惡意的笑聲讓我面紅耳赤地飛快松開凱斯的手,低着頭拽住後勤阿姨的衣袖。後勤阿姨幫我倒了洗澡水後,我獨自一人洗完了澡,穿上了阿姨準備的衣服,馨香輕松得仿佛脫離軀殼般輕飄飄。
後勤阿姨領我到凱斯團長的辦公室,凱斯團長在那裏等我多時。團長用放松的姿态詢問我的信息,并建議我向之前發生口角的人道歉。
“魔法是十分強大而危險的力量。”凱斯團長認真地注視我,而我沉浸在那雙全然是我的倒影的淺藍色眼睛,“你要學會掌握這種力量保護自己,保護你的家園。”凱斯團長的話我聽進去了幾分,他堅毅而柔和的語調猶如他的手撫摸我的頭般,我感受到了凱斯團長的力量:并非訴諸武力,而是語言和行為。
我道歉後凱斯團長遞給我魔法塔的申請表,作為魔法師後備役的一員——魔法師天賦當今十分稀有,而魔法塔是魔法師接受“正統”魔法教育的場所。
為什麽我會乖乖參與“正統”的魔法塔教育呢?
因為這樣我才能正式加入凱斯騎士團與他們(主要是凱斯團長)并肩作戰,成為騎士團的力量,成為我的家鄉的力量。
獨狼和游俠不是我的願望,凱斯和他的騎士團會需要魔法師,會需要我。畢竟我的家鄉曾經是個被兵團抛棄,而被騎士團拯救的小地方。
回報嗎,是回報的心态嗎
我也不清楚啊,但在魔法塔度過枯燥孤單的學習時光,光是想到凱斯團長就十分快樂,收到凱斯團長的來信更是歡欣雀躍。因為我是被記挂的人,所以我也會時時刻刻記挂凱斯團長。
依賴嗎,是依賴的心态嗎?
凱斯團長就像我可靠的大哥,我缺失的父親——在我迷失方向的時候指引我前進的道路而不至于奔赴危險的迷霧重重的魔界。
當然騎士團的騎士們也可以算作我的家人啦。
拼命學習完魔法塔課業的我激動而渴望再次見到凱斯團長和騎士們。歸途中凱斯團長年輕英俊的臉龐每每在我睡夢中閃現時,我的心便躁動不安。
不知何時,關于凱斯團長的回憶成為了我美夢的良劑,夢中他始終那麽年輕健壯,淺藍色的眼眸中滿滿地盛滿對我的關注和愛意。
愛意?
我被自己下意識的定義所吓到:我當然愛凱斯團長,他是我的大哥,我的父親,我的……
心底猶如火成岩下湧動沸騰熾熱的岩漿,某些蠢蠢欲動的可怕之物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化其上堅固的火成岩噴湧而出。
我拿着魔法塔的魔法師證書榮歸故裏,然後我病倒了,因為魔力紊亂。我終于明白為什麽魔法塔的魔法師不願意來魔界的邊遠地區了,難道是因為我在魔法塔離群索居除了學習就是想念凱斯團長外所以沒有人提醒我這件事情麽?那我做人還真是不成功啊。
前來迎接的騎士團打頭是一個高大的身影,而我硬是屏着一口氣倒在了那人堅硬冰冷的懷抱裏,順便擡頭确認了一眼後安心地閉上眼放任意識在雜亂的魔力通路中飄蕩。
等我醒來我躺在騎士團駐地的醫療室,心心念念四年的凱斯·G·塞裏恩近在咫尺,是僅在我一個手臂的距離就能觸碰到的真實。而在我觸碰到前,凱斯團長猛地垂首醒來,見我伸過去的手下意識地握住,仿佛重複了千百次那樣的熟練而用力。
“我很高興你回來了,莫裏斯。”凱斯的笑容莫名的柔軟,而我回以虛弱的微笑,我的大腦現在還在嗡嗡低鳴,“你的努力匹敵了你的天賦。”
我不知道凱斯團長是否在誇贊我,但再見的喜悅沖昏了我的頭腦:團長蓄了一點頭發和胡子,金色的短茬似乎刺刺的,柔化了團長原本剛硬的面部線條,很可愛。脫下騎士铠甲的凱斯穿着領口未系的白色襯衫,寬厚的肩膀下是鼓脹的胸肌,再下是相較胸部有些纖細的腰肢,再下是……
我忙不疊收回視線,死盯着天花板抿緊嘴:天啊,我都在想些什麽!我都能感覺到腦袋發燙的溫度,無法迅速冷靜下來面對凱斯團長正直的目光。
“你是發熱了?”凱斯團長關切地詢問道,“需要我給你敷點冷水嗎?”說着他便要起身。
我一個激靈上半身彈起,抓住他的手腕喊:“不,不需要!”但混亂的大腦敏銳地抓住了一閃即逝的靈光,我當即故作逞強後的虛弱倒在床鋪上,雙眼無神,“我,我很好,塞裏恩團長。”
凱斯果然被我騙到,連忙幫我這個“柔弱”的魔法師的額頭敷上冷毛巾,随後坐在床邊繼續說:“需要我找醫生看一看嗎?”
我回複道:“需要一段時間的恢複調整期。”
凱斯團長淺藍色的眼睛裏閃爍着火焰,他的語調中難以抑制激情:“你會成為我們騎士團的驕傲。”
他說了“我”,是吧!他說了“驕傲”,是吧!
——“我”的“驕傲”!
好吧,我自作多情了。
我的思緒因為被憧憬的凱斯團長的肯定和贊揚而昏昏沉沉,而在我意識不清的情況下,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有人握着我的手,猶如天外飄蕩的語句鑽入我的耳朵。
“魔法塔那群豬猡只會坐以待斃……”
“魔物正在侵入我們的領地……”
“我們必須戰鬥……”
“莫裏斯……”
仿佛浸泡在羊水中的安心和舒适感使我不自覺地将自己全權交給這個聲音。
我愛他。
我的大哥,我的父親,我的愛人。
噢額,我是不是應該表現羞恥。
想明白這些就夠害羞的。
我愛他。
度過邊界城市的魔力“過敏”期,凱斯團長開始制定計劃磨合我和騎士團的戰術配合。擁有一名魔法師不算是戰力的提升,因為傲慢輕敵而失敗的例子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因而如何讓魔法師和騎士團相配合是當前的重點,雖然魔法師不用參與日常的巡邏一類的任務,專注于模拟訓練與魔物的交戰。
除此之外,在邊界小城中魔法師還不得不參加城市的執政官和高層舉辦的宴會和會議,不過看在我能坐在凱斯團長的旁邊我就不計較這種無聊的活動。然而我仍然無法逃避一些必須由我作為“珍奇”的魔法師身份參與的煩人、無趣的政治宴會。因為我借口研究魔藥逃避了幾次這類活動後,他們便找上凱斯團長。
凱斯團長找我語重心長地談了幾次話後——他還把我當作小孩哼——他答應我派兩個騎士跟我一同前往。
凱斯團長派來地騎士與我年齡相近,可能是在我魔法塔學習期間新招募的成員,一個是性格冷淡不善言辭的人,一個是腦袋機靈但脾氣急躁的人。
我仔細觀察他們,再次确認自己相較他們在各方面對凱斯團長而言都有不可或缺的優勢,這樣的認知讓我更加安心和竊喜。
性格冷淡的騎士只在我單獨出席必要宴會的時候寸步不離地跟着我,其餘時間一個人在角落裏看書,而脾氣急躁的那家夥我第一天就記住了他的名字:吉爾斯——當面接受凱斯團長的任務時,眉眼間都是不情不願地往我這邊瞥了一眼,然後目光炯炯地注視着凱斯團長。
這家夥,不會對凱斯團長有什麽非分之想吧。
就是欺負凱斯團長在這方面的感覺遲鈍!這個狡詐的家夥!
我是不是無意識間把自己也罵了?
“喂,魔法師。”
我冷不丁被拍上肩膀,轉頭看見吉爾斯那張勉強能看的臉上不像騎士團騎士那般正經的笑容。
“你怎麽又在看團長?他臉上長出花了?”
我冷哼一聲從他的手下挪走肩膀:“塞裏恩團長當然是最好的。”我的餘光不住地瞥向那個被衆人簇擁的背影,喃喃自語道,“他的身上都是光。”
吉爾斯哈了一聲,直言不諱地說我是個怪人,似乎毫不顧忌我是個魔法師。他皺眉疑惑:“塞裏恩團長看起不吓人嗎?”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麽瞎話。
“你看啊,一提到魔物團長就一副眺望遠方苦大仇深的模樣。”吉爾斯不理解地攤手,“他甚至主動要求進入那些魔物的領地,他簡直是一個……”
我打斷了他的話,惡狠狠地瞪他。
吉爾斯撓後腦勺欲言又止,無奈放棄對我抒發不滿塞裏恩團長的言論。我不是那種喜歡告狀的人,因為我知道凱斯不會喜歡這樣的人,他是一個正直的人,所以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但這不代表我不會記仇,正因為是針對凱斯的不滿言論。
我的确如魔法師的刻板印象一般小心眼,哼。
近四個月邊界小城外的魔物活動區域風平浪靜,執政官也壓下凱斯團長的請求而命令他們在城內協助衛兵巡邏。這個執政官曾經被兵團壓迫得沒有話語權逃往了王都,後來兵團離開後從王都回來再次接管我的家鄉的行政。
凱斯團長因為自己的出戰請求被壓下而緘默,而我被執政官請去了他舉辦的宴會上,帶着我的騎士護衛吉爾斯——我會時刻盯着這個家夥,再“出言不遜”就在我的小本本上記上一筆。
執政官是個微胖的白臉男人,穿着舊式的貴族服飾,即使只是邊界的小城市的執行官也擺足貴族的架勢。捏着酒杯的姿态矯揉造作,連帶面上的表情也十分做作。
“莫裏斯閣下,您怎麽一個人在這喝悶酒?”
執政官舔了舔嘴唇上的酒漬,而我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深紫色果汁,餘光瞥見吉爾斯站在隔了一個身位的地方也往我這瞧。
“應該找個陪伴給你敬酒。”
執政官低笑道,他身旁的追随者附和地笑着,但因為我沒有笑,一時氣氛十分尴尬。
執政官不知道是不是喝高了,直接在我面前表現對我态度的不滿:“莫裏斯閣下,你瞧瞧塞裏恩團長的騎士團裏有這麽優渥的環境嗎?這麽甘甜的果酒?”
好家夥。我默默嘗一口酒:來挖凱斯團長的牆角挖到我這裏來了,但我不能讓凱斯團長為我擔心。
“塞裏恩團長需要我……”雖然這話有些厚顏無恥,但是在執政官面前我有勇氣說出口,“而他也能提供我需要的珍貴魔物材料。”希望對方不要不識好歹再圍繞這個話題聊天——我要忍不住掐他脖子了或者給他做一個火焰“頭部護理”。
“塞裏恩,哼,他就是個一心撲在複仇上的死心眼,激進的戰鬥狂。”
執政官不屑一顧地嗤笑,而他的話語激蕩在我的心上。
“複仇”?
而後我從執政官那裏套出了塞裏恩團長的過往:凱斯也出生在邊界山區的小鎮,他的故鄉被魔物襲擊,全部的親人在那一次魔物的突襲中死亡,故鄉被劃入魔物的領地。凱斯跟着同鄉的幸存者來到內地的城市并且加入了現在的騎士團。至于凱斯和他的騎士團為什麽當初會來到我的故鄉,全然是因為凱斯團長在是否主動進攻魔物的策略上頂撞了他的上司,惹惱了相關的利益者之類的有些千篇一律的前提。
我不在乎凱斯團長曾經遭受的冷遇,因為在我這他是頭發上散着黃金光輝的人。
而就在那天,魔物突襲的警鈴聲震蕩在我這小小的故鄉上空。
我被執政官手下的守衛攔住去路,身後的執政官胸有成竹地說:“塞裏恩團長會率領他的騎士團阻擋魔物的步伐,你留在這裏保護我們。”
我環顧一圈場內的小城高層,憤恨地握拳就要給他一個教訓,被一旁等待良久的吉爾斯攔住,卸下了包裹在拳頭上的魔法氣流。
“這是團長的命令。”吉爾斯這時候擺出凱斯的名頭,我無能為力地咬了咬牙,抱臂走到一旁,吉爾斯跟在我身後,“塞裏恩團長會解決那些魔物的,我們只需要在後方給予他援助。”
執政官捧着酒杯捧我:“有莫裏斯閣下坐鎮,哪個不長眼的魔物會入侵到城裏來?”
吉爾斯附和地點頭,我惡狠狠地瞪向他。吉爾斯心虛地別過頭,執政官恰好地插入話題:“那麽,還請閣下升起保護罩,為了防止魔物從空中襲擊……”見我原地不動,他有些着急,“城中的居民信任你,塞裏恩團長信任你,你難道不信任塞裏恩團長的能力嗎?”
我信任凱斯和我被垃圾、渣滓欺騙不是一件事情。但為了凱斯回城的時候不被執政官為難,我勉強忍下惡心自己迅速升起足以罩住整座城市的防護罩,然後我感到仿佛迅速失血的無力失重感,眼前一黑厥過去了。
我在相似的情景下醒來,床邊卻空無一人,都不曾殘留任何的溫度。是夢嗎,是那種最期待、最重要、最愛的人突然消失的夢嗎?
我緩緩合上眼:讓我再睡會,我要等凱斯團長叫醒我。
“你等到凱斯·G·塞裏恩團長了嗎?”
我沉默了片刻,擡頭看着抱着法杖坐在身邊的少女,回答:“塞裏恩團長事務繁忙,不可能會在魔物入侵後還有空坐在我床邊……”
“你沒見到他。”少女肯定地睜大眼。
我打哈哈地換了個話題,周身馬車隆隆地作響,仿佛行駛在大塊碎石子鋪就的路上,眼前身為我學生的少女和曾經的我一樣擁有足夠敏銳的直覺和不怎麽足夠的情商。
“他喜歡你嗎?”我的學生提了一個致命的問題。
“有時候暗戀就是那麽回事。”我避重就輕地回答她,“你最好不要懂。”
我的學生歪頭倚靠在法杖上,神情複雜地問:“那麽你說的塞裏恩團長現在在哪裏?”
我微笑道:“我們正在回我的故鄉的路上啊。”
在我醒來後的半個月後,邊界小城被高級魔物組織的魔物群攻破,而我作為城中唯一登記的魔法師被架着保護那群城市的高層包括那個執政官撤退。
該死的吉爾斯,那個垃圾騎士,竟然在我的果汁裏下料,還正義凜然地托詞讓我幫助城市的居民撤退——說是塞裏恩團長的願望。
可惡,我無法拒絕凱斯團長的誘惑,而我也是從那時沒有再見到塞裏恩團長和他手下的騎士團。
現在距離我的家鄉陷落已經過去十年,在人類和魔王簽訂和平協約後的今日,我終于找到機會回到久別的故鄉,尋找久別的人。
我們的車轍紮過曾經運輸繁忙的大路,路邊只有零星的低級魔物,也遠非當年攻城的低級魔物的種類。
“雖然魔物之間本來就是弱肉強食,較為高階的魔物不會介意我們清理一些低等魔物……”我慢吞吞地跟在我學生的身後,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的法杖砸死了一只史萊姆,“但我們要保持‘生态平衡’——是這個詞彙吧——注意保護‘魔物環境’。”
學生不高興地嘀咕:“老師你這皮囊賣乖也只能騙騙陌生人,沒錢還是被中途趕下馬車了。”
我冷哼一聲:“那是沒想走我的線路,以及你老師的臉是除了魔法唯二的優勢了。”
我和我年輕的學生走在回鄉荒涼大道上,我們沒有從大門進城,因為原本的邊緣小城的城牆已成斷垣殘壁,直接橫跨過去就能進入城內。
我們在空無一人的小城廢墟裏走了十幾分鐘才終于在中央廣場上見到了滞留這堆人類生活建築殘骸裏的魔物。
分別十年的騎士團的騎士的頭顱滾落一地,無頭的殘軀堆疊在中央廣場的中央,而屍體堆的上方是一具用自己利刃捅穿自己胸膛的屍體。
我愣在原地,我突然意識到我與我的母親有多麽相像。
“老師,是魔化後被利落斬殺的屍體。”學生檢查那些頭顱的狀态,簡單地總結道,“沒有人類屍體一樣的腐爛,切口也是十分的整齊,下刀的人是個老手。”
凱斯團長對魔物從不心慈手軟,而他再熟悉不過騎士團的各位騎士,因而他的殺心也不會對成為魔物的騎士有任何猶豫。
因為這是團長的責任和義務。
我看見學生踩上屍體堆,試圖觀察那具最頂上的屍體,連忙向她大喊:“小心他還活着!”
慌亂之中我竟然将那被高級魔物魔化的屍體當作了人類來稱呼、來尊敬,而我最不願面對的是那些屍體曾經是我最親近的騎士團,更加可悲的是回到故土時我已經忘記了他們的名字。
這十年來我沒有放棄追尋那日魔物入侵的真相的步伐,但是越追尋越感覺偏離真相、力不從心。
我開始害怕、懊悔、懷疑是我的自信和傲慢害了凱斯團長和騎士團——如果我與凱斯騎士團并肩作戰,我本來就應該在那裏,即使戰死,也該在那裏;如果我當時拼命地趕往凱斯團長的戰場,如果,如果……凱斯團長不應該死,他還沒有戰鬥到底,就死在了魔物的手下,而連屍體都成為了魔物的傀儡。他該有多難受。
“這是封印的劍。”學生跳下屍體堆,猛然見到我失态的模樣驚訝了一瞬,“老師,他們是你的熟人嗎?”
我的舌頭仿佛被蟄了一般,又麻又腫,說話不住地吞咽口水:“他們就是我說的那個騎士團。”
學生難以置信而又興奮地睜大眼:“是那種精神型的魔物幹的?”
我走過她,沉悶地說道:“幫我埋葬他們。”
按照模糊不清的記憶和铠甲上的标記,我将他們的頭和身體一一對應起來,而屍體堆上那具被自己的劍封印的屍體由我們兩人合作給搬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生怕碰掉劍上的封印——估計附近沒有其他魔物也是因為他的緣故。
騎士團的屍體被整齊地放置三排,我吟誦起火焰魔法一把火燒盡了他們的遺體,願他們的靈魂乘着灰燼和火焰上升天堂。
最後是那具危險的自封印的屍體。
學生被我支開去打掃燃燒過後的灰燼,我獨自一人跪在屍體面前情難自已。
我想我與我母親還是有所不同:我的愛人自始至終是不知道我愛他的——我認為是這樣;而我也不會嚎啕大哭,在他面前哭泣豈不是太不冷靜,凱斯團長喜歡冷靜成熟的戰士。
可是,為什麽我的眼淚無法抑制地流出我的眼眶,我想對他說的話全部堵塞在我的鼻腔和咽喉?
真讨厭啊,暗戀的人。
我竟然是那個暗戀的人。
我竟然是那個活着的人。
我用衣袖大力地擦去淚水: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不能再在凱斯團長面前哭,這樣他只會把我當作小孩子。
我應該同處理其他騎士團的屍體的處理方式一樣,燃盡凱斯團長在世間最後的遺物——他被魔化後自我封印的屍體,但是我做不到,我的手在瘋狂地打顫,舌頭也仿佛打結般僵硬。
我也不能把他留在這裏,留在這座沒有人可以守護的故鄉。
“我沒有做到你說的。”我艱難地開口,軟弱的眼淚随話語開始往外湧,“我沒有一直戰鬥,在你們需要我的時候,我逃走了。”
我不知道假使我那日抛下保護那群小城高層和居民們的任務轉而支援凱斯團長和騎士團的結果是否會如我所願。
我摸上他布滿青苔的铠甲:“我一直把吉爾斯的威脅當作我逃避的理由,我無法做到像你那樣一往無前。而我也沒有能力繼續戰鬥,我是個蹩腳的魔法師,不合格的騎士團成員。塞裏恩團長……”剎那間我回憶起十多年前在騎士團接受訓練的生活,“我沒有理解過你。”
我親自揭開了我從不存在的虛假愛情:我小時因為崇拜、憧憬凱斯團長而産生了占有欲,我仍舊在懷念童年可以依靠的那個冰冷堅硬的懷抱。那是凱斯團長的铠甲,他的胸膛,他的力量。
可那是愛情嗎,還是誤把對幻想中的大哥和父親的可靠長輩的企盼、渴求和占有欲看作是我的初戀強加在凱斯團長的身上?
我是如此卑劣的小人,竟然想用愛情獨占凱斯團長。
幸好,我怯弱地止步于暗戀,沒有再進一步。
想通了這一步後,我的雙臂環住凱斯團長的脖子,脫下他的頭盔。凱斯團長額前的頭發耷拉貼在皮膚上,金色的睫毛閉合了他的眼,其下流淌深黑色的污漬。我捧着他的臉用大拇指揩去他面上附着的血污,猶如生前的鮮活膚色僅僅是傀儡的表象,非生命冰冷的溫度刺痛我的手指,但魔力在他的體內跳躍,尤其在那把劍的附近。
我将他的腦袋輕輕地放在我的肩膀上,環抱住這顆日思夜想的腦袋:真是沉重的負擔啊,凱斯。
我再睜眼時看見我的學生站在我的面前,不知所措地盯着我看,似乎不認識跟前這個跟戀屍癖一樣的男人是她的老師。
“要砍下他的頭嗎?”學生突兀地提出她的建議,“然後燒了他?”
我環緊這具屍體的頭顱,眼淚不争氣地奔跑出我的心,但我面上的肌肉紋絲不動。
“老師,你還好嗎?”
“讓我再抱會兒。”
學生默默無言但她的眼神越發古怪,欲言又止後退步十幾米蹲在那裏注視着我,猶如在觀賞藝術雕塑。
我渾身不自在地抱了一會兒,在“這也不過是凱斯團長被魔化後的屍體”和“但這是凱斯團長的屍體”間猶豫不決,最終連懷念的心思也消磨了大半,只剩下悲涼和無奈。
我讓學生扶着凱斯團長屍體的腦袋,為了防止火化的時候詐屍我不得不親自操刀砍下那顆頭顱。
說實話我感到惡心,但也只是砍之前。親眼看到凱斯團長屍體的頭顱滾到我的腳下,他金色的睫毛下似乎露出了一線的淺藍色,那血污之下悲憫的神色——不過是一具屍體。
我将頭顱抱起,挨着軀幹放一旁。
我年輕的學生已經畫好了專門針對危險魔物的防護罩,只待我發動火焰咒語。
什麽也沒有發生。
沒有重生,沒有詐死,沒有道別的話。
自始至終我在對一堆早該化為灰燼的屍體自說自話。
我帶着學生把騎士團收集起來的灰燼埋進故鄉大門前的大道邊——希望他們能夠見證我的故鄉再次車水馬龍吧。
離開荒蕪的故鄉,我的學生帶着我返回來時的路:我們也許會充滿懊悔地死在明天,但昨日我的心願已了,我今日可安然入眠。
再見了,我的故鄉。
再見了,凱斯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