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四月倒春寒,地處西南地界的先鋒生産隊,今日倒挺暖和。
天邊挂着一輪火紅的紅日,火紅的陽光撒滿大地,讓正在先鋒竹山林中掰春筍的社員們,感受到了春日的溫暖。
微風拂過竹林,葉子随風摩挲沙沙作響。
楊秋瑾伸手掰下一根小孩胳膊粗的嫩毛竹筍,筍子根部發出清脆的掰斷聲後,露出底部鮮嫩的竹筍肉,空氣中傳來淡淡的毛竹筍特有的微苦香味。
鼻子嗅了嗅,楊秋瑾滿意的笑了笑,反手将竹筍扔進背後的大背簍裏。
現在正是竹山各種春筍冒頭的季節,大隊大部分的社員,都在這段時間裏一大早起來掰竹筍,裝到背簍下山歸集體,拉到副食收購站去賣。
附近密密麻麻都是采筍的人,每個人身上都背着一個比自己身形大一倍的竹背簍,都想把自己的背簍采滿下山,那樣過稱後最少能得兩個工分,能在年末換不少糧食呢。
因為這幾天采摘的人多,大隊像往年一樣定下規定,太嫩太小的竹筍不能掰,半腿高以上的竹筍要留成竹子,以後用到別的地方,要想采滿一整背簍竹筍,得爬遍整座竹山四處尋找才行。
楊秋瑾累得夠嗆也只掰了大半背簍的竹筍,眼看就要到山頂了,附近一群女人還拉扯着山頂懸崖上的細竹子做支撐,不要命地到處找竹筍,楊秋瑾滿心佩服。
在領袖說出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話錄之下,許多女性覺醒,有着空無前後的思想覺悟,勤奮勞動,艱苦奮鬥,努力争當鐵娘子,為建設祖國添磚加瓦做奉獻。
先鋒大隊不少女社員在這樣的環境影響下,思想也開始覺悟,每天幹活都雄赳赳,氣昂昂,誰也不服誰,不死就往死裏幹,也就造成原本持續采摘一月就能得近十噸的竹筍,這會兒采得估計一個星期內只采不到兩噸。
楊秋瑾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覺得自己今天采不滿整背簍竹筍了,于是低頭四處尋找跟着自己上山采竹筍的皮孩子,準備打道回府之時,聽見不遠處傳來幾個女人的說話聲:
“嗳,陳家那潑婦今天怎麽又上山來掰竹筍了?”
“誰知道呢,你說她男人是軍人,每月定期給她郵錢票,她還有大隊會計的工作做,每月錢票啥的都不缺,幹啥非要上山來跟我們搶竹筍掙工分,可把她給能的!”
“她男人說是去當兵,可一走就是七年,這麽多年都沒有回來過。雖說每月都有錢票郵過來,偶爾還有信件,可誰知道是人是鬼給她寄的。說不定是她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給自己郵寄充面兒呢。”
“你還別說,還真有這個可能。”
“對吧。就算她男人沒死,這麽多年都沒回來過,那也指定是嫌棄她,不肯回來看她。誰不知道當年跟那陳勝青訂娃娃親的是另有其人,被她給頂替了,人家陳勝青看中的是那個人,不是她......”
楊秋瑾默默聽着,沒有向往常一樣沖上前,跟那些亂嚼舌根的長舌婦大戰口舌,罵得她們狗血淋頭。
她從小就要強,行事潑辣,是個不肯吃虧的主。誰欺負她,她會加倍還回去,誰罵她,在她背後說她的閑話,她會十倍的說罵回去。
久而久之,她成為先鋒大隊有名的年輕潑婦,誰都不敢當面招惹她,只敢在她背後說閑話。
今天她心情複雜,不想跟那幾個長舌婦吵,索性兩耳不聞,當沒聽見,等着自家皮孩兒抱着一堆竹筍回來放在背簍裏,靜靜地拉着他的小手下山。
先鋒大隊所處的清水村三面環山,面對大河,村子坐落在山腳下的小平原上,周遭有從大河裏改道到土裏的各種水渠,裏面的水是活水,又清又亮,能清楚看見水底的細河沙,各種針眼大小的小魚在游動。
楊秋瑾牽着六歲的兒子陳天佑,到村尾一條低矮的溝渠旁,用清水把他滿山爬,沾滿早上露水和泥巴的手腳臉蛋都清洗幹淨。
她清洗的動作并不溫柔,相反十分粗魯利索。
“媽媽,好疼。”天佑被她搓得嬌嫩的皮膚發疼,忍不住龇牙咧嘴出聲。
“活該!”楊秋瑾沒好氣的從自己穿得湛藍色春罩衣裏掏出一張手帕,一邊給他擦幹淨手臉上的水珠,一邊說:“我讓你不要跟着我上山,就在家裏幫你奶喂雞鴨,你就不肯,非要跟着我上山掰竹筍。你看看你摔了多少跤!我前兩天才給你縫好的衣服褲子鞋子,又被你劃拉出幾條口子,屁股後面那條口子大的都能看見腚了,你也不害臊。”
六年前她生下了天佑,當時看他生的白白淨淨的,長得也不錯,不像其他孩子剛出生跟猴子一樣紅彤彤,醜巴巴的,她還高興呢。
自己孩子完美繼承了她和丈夫的好看基因,以後肯定跟他爸一樣,是個學習好,聽話懂事,人人稱贊的孩子。
誰知道這小子從月子裏就表現的跟她想象的不一樣,先是哭月子,從早到晚都在哭,聲音大的附近幾家人都聽得頭大,天天嚷嚷着要她哄好孩子。
再接着混小子只吃她的奶,吃得她雙頭都皲裂出血了,他也不肯吃奶粉,就惦記着她的血奶,把她折磨的要死不活。
再後來只認她這個人,不讓她婆婆和其他人抱他喂他,就要她從早到晚抱,每天累得她腰酸背痛。
學會走路後再大點就開始打架搞事,欺負雞鴨貓狗,四處惹禍,弄得家裏和村裏雞飛狗跳,整一個混世大魔王。
那時候的她,每天不是給人賠禮道歉的路上,就是去揍他的路上,時常被氣哭的事兒是常有的。
明明自己有初中文憑,是村裏少有的文化人,什麽做人的道理,禮貌禮節禮儀,她每天跟他講,每天都在教,他就是不聽,每天依舊我行我素。
時間一長,楊秋瑾就沒什麽耐心教導他了,每天使用河東獅吼加‘武力’鎮壓,适時誇贊表揚,使用糖衣炮彈。
還別說,這個方法或許對其他孩子來說不太好,但對天佑這種頑劣皮孩子正合适。
這兩年天佑明顯比以前聽話了許多,雖然還是很調皮,至少不随便跟人打架,欺負貓狗了。
天佑聽着楊秋瑾充滿怨氣的碎碎念,一點也不往心裏去,他眉眼彎彎,沒心沒肺的笑着:“媽媽,我已經幫奶喂完了鴨,這才來幫你幹活。這樣你就能輕松點,能早點下山陪我玩。”
楊秋瑾手一頓,對上兒子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沒由來的一酸。
丈夫在跟她新婚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入伍參軍,一去就是七年,沒有回來看過她們母子,也從未在信中說過他的近況,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哪,現在在幹什麽。
面對村裏那些每天不同版本的流言蜚語,沒有人知道她這些年過得是怎樣的日子。
好在婆婆對她不錯,兒子雖然調皮,但本性不壞,樂于助人,陳勝青每月的錢票準時郵寄回來,她這些年的日子還不算煎熬。
楊秋瑾給天佑擦臉的動作輕柔起來,聲音也溫柔許多:“謝謝你啊天佑,媽媽就知道你是個熱忱善良的好孩子,你幫媽媽掰了那麽多竹筍都沒有損傷,還很大根,到了大隊部肯定會讓大隊長叔叔對你刮目相看,誇你能幹!你可太厲害了!有你在,媽媽覺得輕松很多。”
每個人都喜歡聽別人誇贊表揚自己,男人女人如此,小孩更是如此。
“真的嗎?那媽媽,我們快走吧。”天佑一下挺起胸膛,小臉上滿是得意,跟着楊秋瑾走去大隊部。
這幾天還不是特別忙的農忙時節,t大隊長允許社員們早起掰完竹筍再去地裏上工,所以他一般都在大隊部,等着掰筍子的社員過稱。
竹筍在大隊長那裏過了秤,記分員記上秤後,等着其他掰竹筍的社員們全部下山過秤,裝進提前編制好的竹筐裏,再由大隊的拖拉機手,運到公社的副食收購站,進行統一收購。
楊秋瑾今天掰得大半背簍竹筍過稱後沒有放在大隊部,而是跟大隊長打了一聲招呼,她要帶回家自己弄來吃。
西南地界竹筍衆多,每年這個季節的竹筍大量出土,竹筍分種類,能賣2-5分錢一斤。
比如毛竹筍,副食店統一收購價不過一分五厘錢一斤,收購後再轉手賣給市面上的人,就變成了二分錢一斤。
身處在竹筍産地的人們想吃新鮮竹筍,可以直接在大隊集體那裏買,價錢有優惠,跟副食店收購價一樣,買筍的錢大隊年底平分給社員,就不算割社會主義尾巴。
作為生産大隊的會計,楊秋瑾在會計本子自己的名字下,記了一百斤帶殼的鮮竹筍。
買竹筍的錢,年底從自己工分裏扣,整個大隊都是這麽算,不用掏現錢。
記好賬,她鎖好賬本,佝偻着身體,牽着天佑,背着竹簍回家。
她家是個帶院子的四間小屋土磚房,一個身形瘦瘦小小,四十多歲中年婦女,正在院子左側剁雞食。
她五官清秀,臉上有些許皺紋,皮膚偏黑,腦袋裹着一個看起來像帽子,其實是用白麻布裹成的帽子,看起來有點像戴喪。
看見她回來,中年婦女連忙起身,搭手幫她把背簍放下來,“秋瑾,你又背這麽多筍子回來,是要曬筍幹,給老三郵寄過去嗎?”
這中年婦女就是楊秋瑾的婆婆——李秀娥。
楊秋瑾嗯了一聲,把背簍放在院子角落,連口水都沒喝,轉頭找一把菜刀剝起竹筍。
這幾天天空放晴,天氣很好,正适合曬筍幹,她得趁着有陽光的時候早點曬,不然老天爺變臉下春雨,好好的筍子曬不幹,有一股黴味,白白浪費好竹筍。
楊秋瑾每年都會曬一些筍幹,菜幹,蘑菇幹啥的,郵寄在陳勝青為數不多的信件地址所在地,今年也不例外。
李秀娥看着麻利剝開筍殼的楊秋瑾,她長了一張鵝蛋臉,一雙眼睛生得又大又圓,特別好看,還有高挺的鼻梁,紅豔豔的嘴唇,頭發烏黑發亮,身形纖而不瘦,皮膚蜜色健康,那是長年下地勞動,風吹日曬造成的,是這時代标準的勞動美人長相,看着就很精神。
不過她滿頭黑發都被朝露打得濕透,身上腿上的布料都帶着不少黃泥,一雙手滿是長年下地勞作磨成的老繭和裂口,看着比剛嫁過來那會兒憔悴黑了不少。
李秀娥忍不住嘆口氣,走過去幫着剝筍子,“秋瑾,老三有兩年沒寄信回來了,大隊的人都說他死了,郵寄的錢可能是他的戰友好心湊份子郵寄的。如果今年末他不寄信回來,也不回家,你要不跟大隊打個和離申請,媽做主讓你離了,你再找個好男人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