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來自月龍的回音
06:來自月龍的回音
淡金色的長發宛如瀑布般在那高挑男人的腳下彙聚成一潭小池塘,輕紗質感的白色長裙下露出一雙白玉質感的赤腳,他的脖頸、手腕、腰肢松松地挂着或環狀或流蘇樣式的黃金鏈子,在夜風中輕輕晃動,磕碰出清脆明亮的聲音。一對碧玉色的豎瞳眼珠鑲嵌在雌雄莫辨的面孔上,淡金的睫毛掩去眼中的冷漠。
那男人立于山坡之上,身後深藍色的蒼穹上一輪圓月為他鍍上非人的光華,身後輕盈的飄布在風中宛如透明的蟬翼,額頭上細長圓潤的尖角無疑顯明了他的身份,他是一頭龍。
時間回到篝火旁的蜥蜴人說出那個熟悉的名字,斯維爾難以置信地眨着眼,一時間“阿德裏安”、“月龍”、“鱗片”等信息灌入腦中,繼續确認:“阿德裏安·奧爾森?”
蜥蜴人喘着粗氣激動地點頭,重複着斯維爾說出的那個名字。
“你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斯維爾拉住阿德裏安的手,興奮又恐懼地問。
日神在上,這是何種奇跡能将一個人類變成蜥蜴人,那定是直接來自神明的魔法,月龍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呢?
阿卡塞爾沒能拉住他的主人,提劍在一旁緊盯這醜陋的怪物,似乎一有風吹草動就斬落對方的首級。
自稱阿德裏安的蜥蜴人與他們坐在篝火旁,扯着披風裏破爛不堪的衣服聲音嘶啞地想要證明什麽,斯維爾湊近借着火光看清了其貼身衣物上繡有奧爾森家族的紋樣。
“我知道了你的名字。”斯維爾連忙回應他,“我在問你為什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這麽一個龐大的怪物在自己面前毫無預兆地埋頭哭泣,這反差帶來的沖擊力饒是斯維爾也無所适從,他可不是善于傾聽他人心事并且給予預知的占蔔師,不過他可以暫時充當一下這位在父母嘴中與伊薩克平起平坐但現在變成怪物的阿德裏安的“知心姐姐”。
這挺有趣的。斯維爾真心這麽認為:尤其還可能牽扯到月龍以及奧爾森家族的秘密——瞧瞧這華美長袍下爬滿了多少的虱子。說不定之後還能拿這些秘密和奧爾森家族交換月龍的信息,或者材料,他不相信奧爾森家族沒有偷偷留下月龍身上的一些邊角料,膽大妄為向來是人類勇氣的副産品。
可憐的阿德裏安不知道自己在身邊這位瘦小清秀的男子眼中已經變成了一塊待宰的肥肉,身形龐大的他以為對方是一位帶着随從出門冒險的好心貴族子弟,吃光了對方的烤肉還有些不好意思。
“龍……”阿德裏安艱難地吞咽下空氣,因而說話含糊不清,“祭祀,龍,祭祀……月龍……龍……”
斯維爾放棄組合這些重複詞彙,挑選其中的關鍵詞:“‘月龍’?月龍把你變成了這副模樣?”
沒想到他随口一說的問題得到了阿德裏安急切地肯定,這個額頭長角的蜥蜴人瘋狂地點頭,大顆淚珠落入篝火,濺起躁動的火星。
阿德裏安抽噎着胡亂抹去眼淚,經過長時間的流浪荒野、擔驚受怕,他好不容易吃飽肚子又見到穿着貴氣的同類,倍感安心,而安心後濃濃的疲倦、委屈和憤怒等諸多情緒湧上他的心頭。
晚風吹起阿德裏安破爛的披風,輕柔撫過衣物劃痕處露出的皮膚,此刻那裏已經長滿了鱗片,然而寒冷仍能沁入他的身體,勾起內心的恐懼,他含胸駝背,蒙着霧氣的金棕眼睛望着面孔白皙的斯維爾,昔日他意氣風發、志在必得,因為阿德裏安·奧爾森的這個名字注定要冠上“月息堡主人”的頭銜,帶領奧爾森家族走向輝煌,這是他前半生一直被周圍人灌輸的認知,然而現在看來他的後半生将會在躲藏和逃跑中度過,像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一想到這裏阿德裏安便控制不住他的淚腺,眼淚稀裏嘩啦地往外流,尚未被蜥蜴化的俊朗面容被淚水糊得一塌糊塗,盡顯軟弱可欺。
阿德裏安想要抓住同為貴族子弟的斯維爾哭訴一番,結果抓住一只穿戴铠甲的手臂,騎士在頭盔縫隙裏的眼睛冷冷地注視着他。
阿卡塞爾早已在阿德裏安沉默時擋在斯維爾身前,幫主人攔住來自蜥蜴人的激動反應,他的主人細皮嫩肉,禁不起蜥蜴人沒有分寸的舉動。雖然他也很好奇蜥蜴人的由來,尤其是那一身與月龍類似閃閃發亮的漂亮鱗片,但是非人非龍的拼接外表直接勾起了阿卡塞爾胃裏的惡心。
“月龍,龍……”阿德裏安的喉嚨仿佛燒灼般疼痛,痛苦地想要傾訴他的苦難,“祭祀……”
然而翻來覆去的幾個詞彙已使斯維爾厭倦,見狀阿德裏安重重地點頭,連阿卡塞爾騎士的硬邦邦手臂也不願意放開,生怕兩個活人一眨眼消失在自己面前,害怕篝火旁的溫暖和飽食只是自己臨死前的幻覺。
阿卡塞爾騎士見主人沒有異議,便任由較自己更高卻寧願彎腰弓背的蜥蜴人握住自己的手臂。
“月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斯維爾摸了摸下巴,蹙眉不解傳聞中與人類交好的月龍如此行事的理由。
阿卡塞爾騎士忽然開口:“月龍大人沒有理由傷害人類。”他自知稱謂不妥,話鋒一轉,“他與奧爾森家族相處融洽,沒有理由傷害朋友的後代。”
斯維爾瞥了他的騎士一眼,來不及思考阿卡塞爾稱謂的問題,頭頂忽然暗了一瞬,龐大的陰影飛過荒野,遮住了夜空懸挂的月亮。
阿德裏安倏地尖叫一聲,撒開阿卡塞爾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入漆黑的荒野。
斯維爾熟練地爬上騎士背部環住他的脖子,拿過騎士從篝火裏取出的火把,騎士動作飛快地收劍,背起主人帶上行李,身姿靈活矯健地奔入荒野,兩人如同相互依偎墜入黑色海洋的火星。
斯維爾享受這種宛如伏在駿馬背上翻山越嶺的感覺,他牢牢地掌控着身下騎士的缰繩。野風吹過他的耳畔,圓月與他們同行,沿路揭開烏雲向大地灑下溫柔的銀亮光輝,騎士铠甲的棱角硌得他微微發痛,然而此時此刻自由、滿足的感覺如風灌滿了他的胸腔,他即将騰飛遨游天際,帶着他的騎士。
他們在一塊凸出的大石頭底下發現了阿德裏安,蜥蜴人蜷縮得像一塊被破布蓋着的石頭,無助地顫抖。
曾經奧爾森的天之驕子淪落成現在這副模樣,真讓人心痛啊。斯維爾冷酷地在心裏感嘆道,阿卡塞爾蹲下身放下了斯維爾,兩人站在石頭邊圍觀奧爾森家族的大公子,猶如搬開石頭觀察其下躲藏的小蜥蜴。
阿卡塞爾忽然擡頭的同時将斯維爾護在身後,斯維爾扒着騎士的手臂一擡頭便見大石頭嵌入的山坡上那一輪完滿的月亮,月亮冷冷的目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月亮前的山坡頂上站立着一位悄無聲息出現的男子——也即開頭那一幕。
長有龍角的男子安靜地注視着主仆兩人,而他開口時聲音恍若從遙遠的天邊飄來,空靈且虛無:“歐文斯的後代?”
斯維爾從對方非人的美貌中驚醒,無意轉頭看見呆愣的騎士時悄悄踩了對方一腳,卻仍未喚回騎士的理智。
斯維爾硬着頭皮避開視線,害怕被面前龍化身的人類迷惑,回複道:“是的,請問你是?”
“我叫路德維克,也是你們說的‘月龍’。”那人直接坦白自己的身份,語氣平淡,“歐文斯家族不是正在參與讨伐‘災厄巨龍’麽,你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月龍的話語輕飄飄得好似出現在夢中的幻覺、漂浮在水中的藻荇,斯維爾努力維持神智幹笑着緩解自己的緊張,慢慢說道:“讨伐不是我的責任,我只是與我的騎士路過這裏。”
月龍呵呵笑道:“人類不是以家族繁衍生息,以聯盟彙聚力量麽。你讨厭戰鬥嗎,呵呵,你的祖先可是戰鬥的先鋒呢。”
斯維爾聽出了月龍話中的諷刺,不知道諷刺的是自己還是他的祖先,而無論諷刺誰都是在嘲弄歐文斯家族——斯維爾選擇在龍族面前沉默。
“你們看見他了嗎?”月龍道出他此行的真實目的,稍稍低下頭,碧綠色的眼睛豎起瞳孔。
阿卡塞爾騎士果斷地指出阿德裏安的位置,完全不看斯維爾的臉色,雖然騎士看不見站他身後的斯維爾的臉色,但是斯維爾才是騎士的主人!
礙于月龍在場,斯維爾不好當場發作,只好報複性地踢了踢騎士的小腿,在騎士回頭時抱住對方的腰肢擡頭瞪他:他還沒從阿德裏安嘴裏撬出奧爾森家族的秘密呢。
頭盔縫隙裏金棕色的眼睛傳達出騎士的困惑和無辜,對自己僭越的行為毫無自知之明。
月龍化身的人類歪了歪頭,淺金色長發蕩起微波,他輕輕喚出阿德裏安的名字,溫柔而缱绻,仿佛在呼喚迷路晚歸的羊羔,可阿德裏安這副鬼樣子怎麽也稱不上可愛的羊羔吧。
自知逃不過的阿德裏安從大石頭底下手腳并用地爬出,背後貼着石頭再也不願上前一步,低頭捂着臉沒有意義地嗚嗚哭泣,像被強搶綁架的弱者。
斯維爾注意到了這一點,視線隐晦且飛快地在月龍和阿德裏安之間徘徊,但這不是他發言的好機會,他從阿卡塞爾騎士的手臂下探出腦袋,懷揣着看熱鬧的心态望向山坡。
“月龍……求求……”阿德裏安彎曲身為奧爾森家族長子的膝蓋,拉着破爛的披風擦拭止不住的淚水,盡管話語支離破碎卻執意發言,“求……月龍……”
月龍在他的唇前豎起食指,示意阿德裏安噤聲。
月龍莫名地勾起嘴角,綻放一抹神聖且無情的笑容:“不要妄圖欺騙我,阿德裏安。”他緩緩走下山坡,與此同時斯維爾感受到肩上忽如其來的重量,龍族強大的威壓正在迫使他們下跪,阿卡塞爾利落地單膝下跪,無力支撐自己的斯維爾選擇抱住騎士的手臂,騎士伸手攬住他瘦弱的主人,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阿德裏安跪縮在石頭邊,他宛如撕裂的喉嚨哀鳴着內心的拒絕。
那日祭祀儀式上,阿德裏安眼睜睜地看着父親炸成四散的肉塊,而後恐懼驚慌的他被月龍化身的人類摁在祭壇上侮辱,他根本不知道月龍反反複複在他的耳邊說的“欺騙”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自己遭受這種待遇的理由,那原本是他成為月息堡主人的榮譽之日,卻成為了他人生急轉直下的開始。
祭壇上昏死的阿德裏安在鋪滿絨毯的洞穴裏醒來,存活的痛苦席卷而來,他在短時間內無法忘記這樣慘痛的身體記憶。幸好身上還穿着自己的衣服,可惜随後幾天,這僅剩的衣物也離他而去。
每天都在籌劃如何逃離月龍洞窟的阿德裏安在學會隐忍後終于找到了機會,趁着月龍出去給他尋找食物,他跑走了。
徘徊在人類村落周邊的他随便撿到一件破爛的布當作 披風裹在身上,然而沒過多久,在他計劃返回月息堡時,他發現了更加可怕的事情:他的皮膚正在慢慢長出龍的鱗片。
阿德裏安不敢回月息堡,害怕被其他人看到如今的他而損毀奧爾森家族的臉面和尊嚴。他躲在狹小的洞窟裏試圖拔下自己的鱗片重新做人,但被沒拔幾片就痛得哭號打滾。
天空投下的每一片陰影、逐漸接近又遠去的腳步聲都讓他神經敏感,因而他常常在夜晚悄悄出來偷吃村民家養的雞鴨鵝、禍害村民的田地,在當地留下了蜥蜴成精吃小孩的恐怖故事。
月龍的陰影始終盤旋在阿德裏安的頭頂,現在這個靴子終于落地。
月龍憐愛地擡起阿德裏安的下巴,碧玉色的眼睛直視這個懦夫,另一手撫上他臉側的鱗片:“你還想欺騙我嗎,阿德裏安?”他在質問阿德裏安,又或者在質問自己。
直面龍的威壓,這個高壯的男人哭得更厲害了,溫熱的淚水從眼眶中湧出,浸濕、溫暖了月龍冰冷的手指。為了獲取這種溫暖,月龍遮住了阿德裏安的眼睛,任由對方又驚懼又困惑地在他手下顫抖,如同一條被雨水打濕的狗,又饑又冷,幻想天降一位英雄前來拯救他。
阿德裏安的精神瀕臨崩潰,自從祭祀儀式後他整個人變得敏感而絕望,當聞所未聞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脆弱膽怯、無能為力。
阿卡塞爾騎士努力擡起頭,眼珠不錯地注視着傳說中月龍的真容,仿佛要将這強大的身影印入腦海,童年掠過蒼穹的銀白色身影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卻是以人形的謙卑姿态,騎士再次感到心潮澎湃,然而跪伏的沖動被斯維爾摟緊手臂的動作打消了。
斯維爾因為自己的弱小姿态而憤怒不甘,而在這種關鍵時刻,他的騎士竟然想向那條龍展現他的服從,這簡直是,簡直是胡來!
月龍放下遮住阿德裏安眼睛的手,失望地看着痛哭流涕的男人,睫毛輕輕顫抖着以此掩過眼中閃過的情緒:“自私的、可憐的、可悲的人類,我的朋友啊,啊,阿德裏安,你欺騙了我……”
如羽毛似的的話語落在阿德裏安的肩膀上便是沉重的壓力:他在那日的祭祀儀式前從未接觸過月龍,他不認識月龍又怎麽能欺騙對方呢?
強大的力量不容弱者置喙,此外,月龍的悲傷感染了阿德裏安,阿德裏安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回應月龍的撫摸,嘶啞的聲音發不出一句話。
月龍捧起阿德裏安伸出的手,将手貼在散發淡淡光華的臉頰上,眼角流下晶瑩的淚水,相比哭得稀裏嘩啦的蜥蜴人阿德裏安,月龍路德維克落淚比較唯美優雅,堪比巨匠手下的月神垂淚。
月龍吟唱道:“阿德裏安,阿德裏安,我自私驕傲的戀人,我背信棄義的愛人,你的家族繁榮昌盛,你的子孫聰慧健康,我被囚禁鐵塔拔下龍鱗時,你在哪位情人懷裏享樂?”
月龍路德維克的語氣愈發激烈,淡金色的長發随着飄帶略微揚起,濃烈複雜的情緒幾乎要将阿德裏安淹死,可阿德裏安一無所知,他甚至一直守身如玉,只為了未來能娶個身份高貴的妻子,而與月龍有交集的“阿德裏安”最出名的就是他的祖先,若真如月龍所言,那他的祖先豈不是背叛、傷害了一條龍,月龍想要報複奧爾森家族還需要等到今天嗎?
阿德裏安猝不及防地被月龍咬了一口手指,眼淚幾乎要流幹流盡,卻一動也不敢動,吸着鼻子又收不回手。
月龍擦去阿德裏安眼角的淚珠,輕笑道:“熟悉的靈魂味道,你怎麽變得這麽愛哭了,親愛的阿德裏安,你最愛笑了,對麽?”
阿德裏安扯起嘴角,笑容戚戚,完全不像月龍記憶中的阿德裏安那樣自信迷人。
月龍放開手,微笑道:“走吧,逃吧。”
阿德裏安難以置信地睜大眼,連忙手腳并用地跑向荒野,頭也不回。
站在山坡上的月龍看着阿德裏安遠去的身影,忽然回頭看向扶着斯維爾站起身的騎士阿卡塞爾,歪頭道:“人類皆是背信棄義之徒,不可相信他們的承諾;今日共同患難,他日相互厮殺,我如此,裏維塔斯亦如此。”他回頭自言自語,“多麽可笑的龍,自以為力量擁有一切……”說完他淡金色的長發向上飛揚,山坡上的人類在柔和的月光中化作巨龍,振翅向阿德裏安逃去的方向飛去。
斯維爾飛快回憶月龍所說的裏維塔斯是誰,最終這個名字錨定在“災厄巨龍”的頭銜上,蹙眉回憶的他忽視了一旁騎士的出神。
阿卡塞爾一邊幫主人擋風一邊擡頭望着飛去的巨龍,在心裏贊嘆月龍不愧是龍族中最美的龍,他的翅膀、身體線條、鱗片色澤無一不觸動阿卡塞爾的心靈,重新在他內心定義關于強大和力量的概念——若是強者,一定是像月龍那樣。
沒過多久月龍飛過的影子擦過在荒野中返回的主仆兩人,斯維爾仰頭眯眼看去,月龍的龍爪上似乎抓着什麽東西,但這與他們沒有關系,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返回湖終城。
斯維爾在月龍的話中預感到了有關災厄巨龍的變故,他要盡快回到湖終城詢問父母有關災厄巨龍的事情,這是來自月亮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