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幫他包紮
幫他包紮
宋沅小心翼翼捏起那件已經看不清顏色的襯衫領子,探向沈利上衣的紐扣。
沈利所穿的衣服款式老氣過時,應該是撿了家中哪個大人不要的。
宋沅盡量放輕動作,一枚一枚地解開少年的扣子。
大約是粗糙的布料摩擦到了傷口,沈利的眉頭越皺越緊。
宋沅盡量讓自己輕柔一些。
一番努力,他終于看到了沈利裸.露的上半身,敞開的胸膛瘦骨嶙峋,七七八八的新舊傷口交錯重疊,斑駁的淤青布滿腹部。
如果宋沅沒有數年的從醫經驗,恐怕會被面前的景象駭住。
上輩子他走投無路,憑借從小跟母親在中藥鋪裏的耳濡目染,胡亂報了個中專的護理專業,用心備考兩個月,竟真的順利被錄取了。
學習了一段時間,他就被派進醫院工作。
男護士本就稀少,他又格外能幹,甚至無薪加班也從不推脫,因此醫院很樂意地留下了他。
工資不高,貴在管吃管住,宋沅很滿足。
他幾乎日日浸在消毒水氣味的空氣中,認真仔細地照顧每一個病人,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到繁重的工作中。
他轉成了一個陀螺,只是為了不讓自己想起現實的巨大痛苦。
想到這裏,宋沅的鼻頭有些發酸,他快速眨了眨眼,把快要滾落的淚水重新憋回去。
他在簡易的醫藥箱裏取出紗布、鑷子、剪刀、膠布等工具若幹,還有一瓶紫藥水。
母親是個嚴厲而細致的女人,小時候宋沅總是亂跑亂跳,落下大大小小的傷,母親總會冷漠地制止哇哇大哭的他,卻拿出準備得十分齊全的醫藥箱,為抽噎的小宋沅上藥。
可惜等宋沅明白母親的苦心時,一切都晚了。
還好上天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
他還能挽留很多。
宋沅笑了笑,将幹淨的毛巾浸滿溫水,幫沈利擦除身上的污泥。
等擦得差不多了,一盆幹淨的水也已變得渾濁。
接下來是上藥和包紮。
他注意到沈利髒兮兮的臉,想了想,還是去倒掉了髒水,重新換了一盆來。
臉也要擦拭一下。
宋沅在某些方面,有點強迫症。
他擰幹毛巾,貼在沈利的臉上,下意識放輕了呼吸,小心擦拭。
懸浮的毛巾下,少年濃密的睫毛顫了顫。
沈利緩緩睜開眼,首先看到一片模糊的布在抖動。
視線重新聚焦,一截纖細的胳膊在眼前晃悠,再往上移,便是一個神情認真的少年。
他正半跪在自己面前,淺藍色的棉麻上衣清新自然,柔順的黑發低垂在額前,白皙的臉頰透着淡淡的粉,連同水潤薄紅的嘴唇,都靈動透明得如同一尾翩然的金魚。
窗外的陽光投進來,酷暑難得的一陣微風吹過,靠窗的綠葉簌簌作響,穿出一片柔和明亮的光影,照在宋沅的身上。
宋沅沒料想沈利會突然醒過來,有些驚詫地向将膝蓋向後挪動了幾厘米。
他怕沈利又像半個小時前那樣,要把他掐死。
但沈利只是定定的望着他。
宋沅有些尴尬,撓了撓耳朵,向沈利說道:“你醒啦?”
沈利還是看着他,沒說話。
“感覺怎麽樣?難不難受?”
沈利看起來不會再掐他了,宋沅放了心,關心起這位特殊的病人,甚至嘗試将手背貼近他的額頭,來探測有沒有發燒。
沈利不着痕跡地避開宋沅的手,只回答了兩個字:“還好。”
面對拒絕溝通的沈利,宋沅秉持着患者為大的職業道德,并沒感到洩氣。
他一邊下床取了紗布和剪刀,一邊說:“認識一下吧,我叫宋沅……”
“我知道。”沈利垂下眼眸,回了他的話。
宋沅悻悻地幹笑兩聲,他确實也該認識他,畢竟客觀事實來說,他怎麽也算是沈存施虐的幫手。
看來要消除大佬的心結,還要費一番功夫。
沈利突然掙紮着坐起來,宋沅唯恐他牽扯到傷口,趕緊大喊一聲:
“別動!”
話音一落,滿屋寂靜。
只有功率頗低的電風扇還不厭其煩地搖着頭,發出些“嗡嗡”的響聲。
沈利:“……”
宋沅唯恐自己又惹到了這位陰晴不定的小祖宗,手裏拿着把剪刀,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四只眼睛對視了一瞬,沈利卻真乖乖不動了。
宋沅倒沒想到他會這麽配合。
但還是松了口氣,說:“我還要給你包紮呢。”
沈利沒問為什麽。
短短幾分鐘,宋沅已經習慣了他的緘默。
沉默是金,要向未來大佬學習。
他在內心這樣默默告誡自己。
抽出棉簽,蘸上紫藥水,宋沅開始給沈利上藥。
其實最好的方法是帶沈利去醫院,但這顯然不現實。
別說沒有交通工具,就是有,在平安鎮這個小地方,他膽大妄為到帶群衆眼中的“怪物”去醫院這件事,不出一個小時就能傳到混跡在棋牌室的沈存耳朵裏。
到時候沈存跑來醫院大鬧,那才是麻煩。
不過根據宋沅的經驗,家裏的醫藥箱也差不多夠用了。
畢竟前世沈利沒被任何人救治,也□□地活了下來,足見其體質強悍。
這樣想着,宋沅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動作。
他要針對剛才的事報複一下沈利。
然而沈利全程面無表情,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也對,跟往日要遭受的毒打相比,宋沅這點力氣,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了。
宋沅有些愧疚,加緊上藥,又将厚厚的紗布在沈利的胸口、腰背來回纏繞好。
最後剪斷多餘的紗布,用膠布貼牢,算是大功告成。
一番動作下來,宋沅出了不少的汗。
但他還是欣喜地拍了拍手,笑道:“這樣你就可以快快好起來了!”
沈利轉過頭去,不語。
他不明白宋沅為什麽突然要救他,明明他在這之前很聽沈存的話,看他的眼神跟其他人別無二致,都是一般的厭惡和輕視。
可現在又費心費力地幫他處理好了傷口,笑眼盈盈地對他說“快快好起來”。
前後太過割裂,沈利想不懂。
正如他想不懂這個地方的所有人,為什麽人前人後兩幅面孔。
“我想洗個澡,可以嗎?”
半晌,沈利說出了他的第一句請求。
*
囑咐過沈利千萬不要讓水沾到紗布後,宋沅就回到卧室,收拾起散亂的衣服和醫藥箱。
窗外一陣“叮鈴鈴”的清脆響聲,是有人按動了老式自行車的鈴聲。
“宋沅!你柳大爺又回來啦!”
樓下咋咋呼呼的喊聲響起,随即是“咚咚咚”的上樓聲,跟故意跺腳似的,來人顯然脾氣不小,張揚得唯恐有人沒注意到。
“砰砰砰——”鐵門被拍得震天響,宋沅堵住耳朵,趿拉着拖鞋去開門。
剛擰開門把手,就被一股力道推得向後趔趄了幾步。
一個短發少女探出了半個身子,兩條濃黑的眉毛看見宋沅,就像老虎見了貓一樣,直接豎了起來。
來人正是柳謙,宋沅小時候又敬又怕的孩子王。
“宋沅!”柳謙直接上前一步,把一個大紅塑料袋扔到地上,空出手來,一把揪住了宋沅的衣領。
宋沅像只瘦弱的貓兒,在柳謙面前跟個小崽子一樣被毫不費力地提了起來。
“我奉家母之命,來送些水餃給你,你可意外?”
宋沅表面上搖搖頭,內心其實很意外。
前世的細節太過久遠,早就記不清了。
而他轉學後,再也沒見過柳謙。
只能确定柳謙的母親是個溫和善良的女人,時常給宋沅家送點東西。
別人都因為宋沅有個蹲大牢的爹而看不起宋沅,只有柳謙的媽媽,時常會叫柳謙和他玩,還囑咐柳謙不要欺負了他。
大概是因為她常光顧宋家的小中藥鋪。
宋沅無法準确記起柳謙什麽時候來找過他,只是依稀覺得她應該來過不下五次。
現在童年玩伴突然出現,宋沅确實是意外的。
“哼,你柳大爺蹬自行車蹬了十裏路,還不趕緊好酒好茶的伺候着,再打盆水來給大爺洗洗臉?”
柳謙松開宋沅,眉頭一擰,豆大的汗珠從鼻頭滾落,順着尖銳的下巴滴到地板上。
宋沅笑了笑。
柳謙的名字取得文雅,人卻不文雅。
她不僅是個小辣椒,又嗆又辣,據宋沅所知,她還特別沉迷于《水浒傳》。
因此連平時說話,都不由自主地模仿裏面好漢的腔調。
這副架勢能把平常小孩唬得一愣一愣的,一開始宋沅也是,以為柳謙真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能。
直到她當衆把“水浒傳”讀作“水許傳”。
有人小心提醒,她卻大手一揮,斬釘截鐵:“不可能!”
但偏有個小學究從厚厚的新華字典裏找到“浒”,指給她看。
一時間,柳謙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從此她顏面掃地,威信全無。
不過憑着她的仗義和豪爽,還是有很多人願意支持她當大姐的。
柳謙也順理成章接受了衆人的擁戴,自己更是将大姐大的義務和責任謹記于心。
甚至誰家丢了塊磚頭,“大姐”都要親自去搜查。
現在她冒着酷暑來給宋沅送水餃,宋沅內心是感激的。
他笑起來:“大姐,真是謝謝你了。”
柳謙活動活動筋骨,一巴掌呼在宋沅的肩膀上,“嗐!這有啥?”
她的力道極大,宋沅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
“真是熱死老娘了!我去洗把臉……”
說着,就大搖大擺地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正收拾水餃的宋沅一驚,連忙擡手阻止:“哎!姐!姐你等等!”
然而來不及了,還沒等柳謙走到,浴室的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濕漉漉的沈利出現在門框裏,身上胡亂穿着兩件衣服,水珠還沾在胳膊上,淩亂的黑發遮蓋住看不出情緒的眼睛,嘴唇微微抿起。
整個人似乎都散發着幽怨的氣息。
一時間,氣氛尴尬而僵硬。
最後還是柳謙率先驚叫起來:
“宋沅——!你藏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