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臨溪城慘案
臨溪城慘案
人夠用了,抑或是陰氣與怨氣夠用了。
“你應該也懂,謊言可以堆砌安樂的假象,這樣的假象維持得越久,戳穿之後,怨氣越龐大。”
地底滲出黑色的光,如線條一般彙聚、交叉,延伸向大王子府外。
繁複的花紋斷斷續續,隐約勾勒出古老文字的模樣;府外哀嚎連成一片,如同遠古獸鳴。
“大王子被斬首的記憶是我封印的,現在由我親手撕開。”魔域領主閉上眼,在暗芒中張開手臂,“聽,他們都在罵世道不公。昉地國主有眼無珠、聽信奸佞,大王子何辜?”
陰傀儡的哀鳴愈發凄厲,怨氣糾纏,黑風席卷過整個城池,古老花紋的暗色變得濃稠,乍眼看去,竟如淤泥黑水,緩慢填滿紋路的空隙。
卿良不假思索,劍引天雷,青雷從天而降,穿透斷屏,打在尚有半寸未合攏的紋路上。
地面裂出龜甲痕跡,黑泥一般的紋路有了一剎那的停滞,而後似嘲諷卿良的無力一般,以更慢、但更無法阻止的姿态作了最後的彙合。
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魔域領主微微睜眼,往下瞥出的眼神裏滿是嘲弄:“閣下何不上來看看呢?看這臨溪城,看這怨氣大成,看這禍水東引陣——”
卿良再引天雷,試圖破陣。
如果真是禍水東引陣……
不,這一定是禍水東引陣。
自己怎麽會不記得?盛南枝親自演示給他看的陣法,只不過是大王子府裏只有陣法的一角,他為何沒看出來?
可……看出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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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笛發出的第二次、第三次、第無數次傳音,打不破斷屏的阻隔。
還有,魔域領主那句話意下為何?他們趕不過來,他們是誰?他們現在在哪?他們……
又是臨溪城,又是一個人……
就像那個時候,踏入臨溪城的那一刻,注定他心智的破損。
烏泱泱的“人”,朝他伸來的手,貪婪嗜血的臉上,獠牙畢露。
“仙師,他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呢。”魔尊尚情的氣息浮現在他身後,他沒有轉頭,魔尊尚情又出現在他身側。
魔尊尚情神出鬼沒,詭秘莫測,卿良偶然追查到的魔尊尚情痕跡,大概只是魔尊尚情想留給他而已。
雪山腳下分別四十年,這片人間煉獄是魔尊尚情送給卿良的“禮物”。
“想就這麽死掉嗎?”魔尊尚情攀附在卿良的肩膀上,“和你的師弟一樣,屍骨不全。”
“人群”向卿良圍攏,卿良進退兩難。
“或者,殺了他們。”魔尊尚情誘惑道,“殺了他們,你與我一起活下去。”
卿良定下心神,揮出的靈晔劍觸及不到魔尊尚情的衣角,卻足以斬斷離他最近之“人”的手臂。
他發現這一點,趕緊收起劍勢。那一擊潛藏了他太多力量,強行收回,受到的反噬不小。
“下不了手?為什麽?”魔尊尚情指腹擦過卿良的嘴角,豔紅的血被他拖出長長一抹,“活人,仙師下不了手;死人,仙師也做不到嗎?”
直覺告訴卿良,不會有魔尊尚情說得那麽簡單。
魔尊尚情像是看出他的想法:“仙師不信我?”
我該如何信你?
“可他們确實不是活人。”
魔尊尚情随意擰斷一個“人”的脖頸,丢棄在地上,後面的“人群”無所顧忌地踩過那“人”的脊梁。
那個“人”哀叫不止,祂該是疼痛的,可能感受到疼痛就是活人嘛?如果是活人,祂早該死上數遍。
那“人”甩開下一個踩在祂身上的“人”,顫顫巍巍站起,頭不自然地下垂,軀體歪歪斜斜,祂就這樣順着“人群”再次向卿良走來。
“人群”被隔在劍氣之外,祂們的指甲刮過劍氣屏障,留不下一丁點痕跡。他們如此渴求生人的血肉,擠壓過前人也要再度伸出貪得無厭的手。
卿良被包圍在方寸之間。
不死不滅的怪物有着人的形狀,有着人的表情,有着人的痛覺。卿良怔怔看着,許久道:“他們也不是死人。”
魔尊尚情大笑,他胸腔的震動沿着卿良的後背傳遞:“沒錯,他們還沒死徹底。仙師或許還不知道,人死後,還有把魂魄留在肉·身的法子。”
他向後躍上枝桠,坐在上面,抵着下颚,俯視臨溪城攘攘“人群”:“用魂魄操縱死屍,魔門的人,不乏天才。”他發絲垂落,右臉頰赤紅色的長痕在發絲後若隐若現,“還動手嗎?仙師。”
這要他如何動手?卿良收攏五指,卻始終揮不出下一劍。
魂魄還在肉身,他的每一劍都會讓這些“人”感受到皮肉劃破的痛苦。
“當然,仙師也可以問問自己的前輩,這種事要如何處理。畢竟,仙師還年輕嘛。”枝桠上的人看似好心地提出建議。
魔尊尚情很少主動提及卿良的師門、長輩、親友。
若是提及——
卿良只覺門派的傳音竹笛重逾千鈞。往日裏如此熟悉的傳訊,他卻連如何發出去都快忘了。
扶風林無回應、晁氏無回應、過琴居無回應、肅秋山莊無回應。
驀地,竹笛亮起微光,卿良正如撞見一絲希望,趕緊接通傳訊。
“卿師兄,謝師兄他……”
竹笛被切為兩半。
卿良忘了自己該有怎樣的表情,他茫然地擡頭,魔尊尚情的指尖尚有一縷黑煙。
“多餘的通訊就不需要了吧。”魔尊尚情道。
“謝微吟他……”
“仙師。”魔尊尚情阻止他說下去,“您自身難保,何必考慮其他人?”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魔尊尚情捧着臉:“仙師不妨自己去看看,等仙師離開臨溪城後。”
離開?
要怎麽離開?
殺光祂們?
這些“人”尚未死去,要由他親手了斷嗎?
可是,這怎麽做得到!
“仙師還在猶豫?”魔尊尚情不快,“你不管仙門那群人了?殺了祂們,殺了臨溪城的這群‘人’,仙師就可以去找自己的師兄弟,為了師兄弟殺人,難道不是情有可原?”
卿良雷靈暴漲。
“沒錯,就是這樣。”魔尊尚情喜道。
下一瞬,青雷劈向枝桠。
魔尊尚情躍至空中,衣袍的邊角有一點焦屑:“倒忘了還要防備仙師。”
他高高在上,睥睨而視:“仙師莫不是以為,自己能成為我的對手?”
總要一試。
只要有一剎那的破綻。卿良沒想贏,他只想走,做沒用的、落荒而逃的人也可以,他必須走。
雷靈狂亂,随劍風鋪在臨溪城上空。
淩秋劍意落葉一式。
跳躍的雷靈化作靈晔的虛影,千萬把泛着冷光的靈劍立于臨溪城之上,錯雜飛躍、襲向魔尊尚情。
淩秋劍意暮秋一式。
虛影四面八方會于一處,巨大的劍影古樸無光,連靈力都仿佛消失無蹤。它似秋末冬初,萬物死寂的開端,向魔尊尚情重重壓去,瞬間擋住魔尊尚情的所有去路。
就是現在!
卿良縱身一躍,借屋脊的助力,離臨溪城外一步之遙。
他看到有人來了……
“還走嗎?”魔尊尚情鬼魅般落在卿良肩側,“仙師做得不錯,要不是我提前留了一手,怕是已經讓你走了。”
來人普普通通,不知自己将前往“煉獄”。
“回去!回——”
魔尊尚情捂住卿良的嘴。他以擁抱的姿勢禁锢住卿良,“看下去,然後,去殺該殺的東西。”
一無所知的人走進城門。
“閣下,打聽個消息,我聽說……啊!鬼……鬼!有妖怪啊!”
轉過身來的“人”咬下來人的皮肉,血的氣味一下子引來“人群”的注意。
“救命!好痛!妖怪……妖怪吃人……”
他求救的聲音淹沒在撕扯聲、咀嚼聲裏,在“人群”縫隙裏露出的瞳孔很快黯淡無光。
他連聲音都不再發出。
卿良雙目充血,他激烈地掙紮,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更多的人在前往臨溪城。
“該怎麽做?仙師清楚了嗎?”
魔尊尚情放開卿良,任他如離弦之箭沖往進食的“人群”。
劍風一過,厚重的城門緩緩關閉。
“诶,等等,我們還沒進!”
城外的人罵着城內關門的人,而有幸走入城門的人,走向地獄。
皦玉色的仙人用劍把他們攔在身後,瘦削颀長的身影看起來脆弱易折。
“閉眼,別看。”仙人道。
第一個被啃食得幾乎只剩一具骷髅架子的“人”站了起來,僅剩的一個眼珠裏露出和臨溪城“人群”一樣的目光。
卿良狠下心,一招一式殺氣畢露。
脖頸、心髒、手足……劃開皮肉,斬斷連接,他像屠殺毫無抵抗之人一樣,靈晔劍上沾滿人血。
他不敢看身後的普通人是何表情,一往無前。
可何時才是盡頭?
被斬首的,滾落在地的頭顱垂涎于生人;斷裂手腳的,匍匐向生人前進。
整個城池,群魔亂舞。
他陷于無止境的屠戮,污血濺滿了他皦玉色的弟子袍。
變得麻木,變得無法思考。
在腥肉味、血腥氣中,他快要找不到理智的神經。
他在做什麽?
分·屍,不斷地分·屍。
四分五裂,不能成型。
震天的慘叫聲裏,肉塊還在掙動。
不要動了!
都不要動了!
一批又一批的“人”兀自走來,踢翻碎塊,碾壓成泥。
卿良握緊了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