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決裂2
決裂2
“如果他沒有出現,你走不出遠山鎮。”卿良望着尚情走出洞窟。
尚銘譏笑:“或許死在無恙河底也不錯。您是天之驕子,不知道我們這些平庸的外門弟子活得多辛苦,嫉妒別人、看不得別人好,這才是我們的常态。”
“扶風林外門弟子數百,并非都是你說的模樣。”卿良雖記不得很多人名字,但見過很多同樣與妖魔鬼怪作鬥争的同門師弟,卿良不信這些人都和尚銘說得一樣。
尚銘聳了聳肩:“您可以當只有我如此。我寧可死,也不想被人天天在背後指指點點,就因為我有一個出色到入了峰主眼的‘兄弟’?他曾經也和我一樣,只是尚家的一介仆從而已。他爬上去了,我卻沒有,所以我活該被人說?”
卿良張口欲言,尚銘打斷:“您要是留下來和我說尚情的事,您請回吧。”
卿良眼神閃爍一下,其實他也沒多少可以和尚銘說的。他倆又不熟。
尚銘道:“果然。”
他笑容裏滿是惡意:“您只是想隔開尚情和我吧?怕尚情受到我的影響?您對他可真好。可您為什麽不對大家都這麽好?我小時候當您是仙人,您的确配得上仙人的名號,高風亮節,不懂人心。您自以為救下很多人,卻又不自覺害了不少人,因為您從不回頭看被您救下的人。哦,除了尚情,他還真是特殊。”
魔尊尚情也這麽說過。
可這一世的尚情惡狠狠地反駁了這番言論。
卿良道:“我不是聖人,做不到考慮所有人。你只是擅自把我美化,又擅自責怪我。”
尚銘:“或許吧。”
卿良:“我這一生,不能說毫無過錯。但請不要把不是我的責任都追加到我身上。”
一股從未有過的暢快游蕩在身體內。
魔尊尚情恨他遺忘過去,明裏暗裏地說魔尊尚情的出現,全是他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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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帶走榕樹村的年輕人,如果他沒有忘記榕樹村的年輕人,一切都不會發生。
因為他看不懂別人的愛,因為他回應不了別人的愛,所以所有的罪責都在他。
重生前,他到死都沒有回憶起榕樹村的點點滴滴,卻還是在魔尊尚情柔情蜜意的指責下,把岑秋水的死、生玉峰主的死、燕雲鴻的死……統統背在身上。
他是整個仙門的罪人,因此,他必須用自己的血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全部,來了結掉魔尊尚情帶來的所有災難。
可結果呢?峰主死盡、四門潰敗,他在一無所有中擊敗魔尊尚情,換來更多的一無所有,卻成全了魔尊尚情的“永遠在一起”。
若非重來一趟,他的一生當真毫無意義。
可重來一趟,依舊被指責、被唾罵,原因仍是“不懂人心”。
但他為什麽要懂那麽多人的想法?
難道他要去愛每一個愛他的人,去回應每一個需要他回應的人?
抛開他的修為與他的劍氣,他也只是個普通人。
人間界妖魔橫行,年少忙于修行,金丹疲于奔走,他不曾意氣風發過,就把自己的心性固定在“應當斬妖除魔”這一件事上,然後被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寄予厚望。
可他也想問憑什麽?
回答他的是十七歲的尚情。
在不知前因後果的情況下,十七歲的尚情維護了他。
他也終于有了底氣去“推卸責任”。
——這不該是責怪他的事。
尚銘在他說完後,沉靜了很久。
卿良想,應該沒什麽好再說的了。腳下移開一捺,打算走出自省崖。
卻聽尚銘笑道:“您這是承認了偏心?”
卿良已側過身,聞言又側回來:“人心都是偏的,我也是。”
“真讨人厭啊。”尚銘眯起眼,“您也是,尚情也是。”
話已至此,無話可說。
卿良終是拂袖而去。
走出山洞,尚情正靠在洞口石壁上。
雙目微垂,察覺來人時,目光斜斜瞥過來,然後綻出一個黏膩的笑臉。
是魔尊尚情。
“他呢?”卿良沒想到短短幾句話,殼子裏換了人。
“聊完了?”魔尊尚情不答反問。
“沒什麽好說的。”
“仙師當真不近人情。”
卿良問:“你希望我多和尚銘說幾句?”
“也是我曾經的朋友,不是嗎?”魔尊尚情輕快地眨眨眼,“但要說真話的,我和他關系不好,你不跟他講話,我大概更高興。”
那就是魔尊尚情和尚銘的往事了。卿良沒興趣追究,又問:“尚情呢?”
“聽完他原本可能的命數,躲起來冷靜去了。”
卿良道:“那只是你的命數。”
魔尊尚情嗤了一聲,沒有反對:“你不好奇我經歷過什麽事?”
“不是好事。”卿良才聊起過遠山鎮,“無恙河活祭,你死過一次。”
“只是我的一次死亡而已。”魔尊尚情輕描淡寫,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說昨晚睡了一覺。
好像也是,魔尊尚情以前提起過他死去活來的往事。
卿良想了想,道:“嗯。”
魔尊尚情問:“你不好奇其他的?”
卿良好奇心不多,除非是重要的人和重要的事,別人不說,他也不上趕着刨根問底。
于是,他搖了搖頭:“我只要記得,你是差點毀了人間界的魔尊就可以。”
魔尊尚情笑出聲:“那些可能都是我成為魔修的原因,你不想幫你的師弟避開?”
“他在我身邊,他不會成為魔修。”所以他沒必要去了解更多,也不想聽更多心酸過往,然後同情眼前這位魔尊。
他與魔尊尚情深仇大恨,還是不要出現多餘的感情為好。
魔尊尚情望向虛空,表情與無垠長空一般,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道:“仙師說的很對。”
他重新揚起虛僞誇張的笑臉:“你在榕樹村那會兒,有過一點點帶我走的想法嗎?”
“根骨不錯,可以帶回仙門。”卿良實話實說,又補充了一句,“我同門的那個師弟也說了這一點。”他還是沒記起來那個師弟是誰。
“不是說他,在說你。”魔尊尚情道,“你第一次見到我的那天,在還不認識我的時候,如果我堅持要跟你走,你會帶我走嗎?”
卿良思考起這個假設的走向。
燕雲鴻不會慘死,扶風林衆人還在。像現在這樣,所有人一起面對魔域領主。
可事實上,他了解自己的做法。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卿良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我有事要去做。你可以當這是一個借口,但我不能帶你去冒險。上一世和這一世不一樣,那時候有很多的任務等我去處理。帶你走會害了你。”
那張虛僞的臉變得真切了一些。
“我知道。”魔尊尚情道。
卿良有了古怪的想法,但他不确定:“你在遷怒尚情?”
“有一點。”魔尊尚情坦白,“我喜歡我自己,但也嫉妒我自己。”
他抱着手臂,擡頭看天:“我以為我不會告訴你,這沒什麽好說的。但我跟這裏的尚情說了很多,突然覺得告訴你也不錯。這一次,你更不可能忘了我。”
魔尊尚情總是提醒卿良,要記得他。
一次又一次,用越來越血腥、越來越殘暴的手段,告訴卿良,要記得他。
唯獨這一回,清風拂面,竹林簌簌。
魔尊尚情一個人待在這個冷冷清清的畫面裏。
——他一直是一個人。
卿良心底微動,及時扼住。不可以多出不必要的感情。
魔尊尚情嘴角一翹:“仙師果真吃這一套呢,難怪您師弟無往不利。”
卿良一點點沉下臉,面前的人不值得同情,他決定興師問罪:“你告訴了他多少?”
魔尊尚情:“嗯?”
卿良:“你說你跟尚情說了很多。你都說了什麽?”
魔尊尚情:“仙師覺得呢?”
雖有被戲耍的氣憤,但卿良還是沉下心思考了會兒:“我不清楚。但你沒和他說過,扶風林有很多人死在你手上。”
魔尊尚情歪頭:“為什麽這麽認為?”
“他知道的話,會避開我。”卿良對比了尚情和魔尊尚情的不同之處,“他是個好孩子,至少在我這裏是。”
“沒錯。”魔尊尚情痛快承認,“我沒告訴他,他了解那麽多細節幹嘛?他只要知道我害過你,你殺了我,我倆孽緣太重,不可能拆散就行。”
卿良想反駁,但不知該從哪裏反駁。
兩個人的仇恨是真、孽緣是真,魔尊尚情陰魂不散也是真。
好煩。卿良暗地裏啧了一下,表面連眼珠子都沒滾過一點弧度。
魔尊尚情直起身子,抻長胳膊,伸了個懶腰,跨出一步與卿良并肩。
這具身體還沒長到上輩子的身高,眉眼的位置、嘴唇的位置與卿良都齊平,他轉過身,稍一前傾,兩個人的呼吸很近。
“仙師不否認?”
“否認什麽?”
“我與你……”這人眉眼一彎,都是月牙的形狀,額角延伸下去的淺粉長痕溫柔可愛,“永遠在一起。”
卿良眼底冷光:“我會殺了你。”
“诶?”魔尊尚情耍賴,“你剛剛可不是這個态度。”
“你剛剛也不是這麽說的。”卿良平靜道。
魔尊尚情聳了聳肩,沒再說什麽。
兩人一起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