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026章 第 26 章
要再查李楹的案子, 必然繞不去太後。
就像崔珣所說,要看到底是誰殺了李楹,就看誰是此事的最大受益者, 而無人否認,李楹之死,最大受益者, 就是太後。
崔珣買通內侍省小吏, 取來了三十年前太後身邊近婢出入宮記錄,他秉燭翻閱了好幾晚, 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他白日還要忙碌察事廳事宜,幾天下來,人又清瘦了一圈,這幾日, 太後倒是召見了他一次, 本來他以為太後是要因王燃犀之死興師問罪,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後并未責罰他。
太後只是問他:“望舒,你到底為何要囚王燃犀?吾可不信,她什麽圖謀不軌之處。”
崔珣斂眸答道:“臣抓王燃犀,并非因她圖謀不軌,而是她丈夫裴觀岳只知聖人,不知太後, 臣想殺殺他的氣焰,但沒想到察事廳意外失火, 害了王燃犀性命。”
珠簾後,太後輕笑一聲, 她直視着崔珣:“當真?”
“千真萬确。”崔珣垂首:“臣的身家性命,都源于太後,所做之事,也都只會為太後籌謀。”
崔珣的這句話,顯然正中太後下懷,她笑了一笑:“今日天氣不錯,望舒,你伴吾去太液池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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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位于大明宮禁苑,春日時分,太掖池碧波微漾,綠柳垂絲,莺啼蝶飛,崔珣伴于太後左右,于池邊游覽,一陣春風吹過,身着深緋官服的崔珣忍不住掩袖咳嗽,太後見狀,喚內侍取來雪白狐裘,披于崔珣身上。
崔珣謝恩之後,太後才道:“你這病,讓禦醫瞧過沒有?”
崔珣道:“瞧過了,也開了方子。”
太後點頭:“那些彈劾你的奏表,你也不需憂心,有吾在,聖人也不敢發作你。”
“謝太後。”
“裴觀岳等人,心心念念,要将吾趕去興慶宮養老,但吾不會趁他們的心,否則,三十年心血,會付之一炬。”
崔珣恭敬道:“臣願做太後手中的刀。”
“三年前,你在大理寺的監獄裏,也跟吾說這句話。”太後似是想到當日那個生于绮羅、長于珠玉,本應泛舟曲江,聽雨品茗的博陵崔氏子,卻在陰暗囚牢中,拖着遍體刑傷的身軀爬向她,用被拔光指甲血淋淋的十指抓着她的裙擺奄奄一息懇求,她徐徐道:“否則,就憑你出自博陵崔氏,吾就不可能用你。”
太後對博陵崔氏的憎惡,向來毫不掩飾,先帝駕崩後,太後臨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尚書右仆射崔頌清趕出長安,崔頌清輔助先帝推行太昌新政,勞苦功高,能力卓絕,但太後執政的這二十年,他卻始終閑居博陵,連個江州司馬都沒得做。
沒有人知道太後為何這麽憎惡博陵崔氏,許是太昌帝修《宗族志》一書,群臣将博陵崔氏排在李氏皇族之前的舊怨,又或許是崔頌清為相的時候與太後有了矛盾,總之,太後臨朝以來,沒有用博陵崔氏一人。
直到崔珣出現。
太液池側,楊柳青青,崔珣裹着雪白狐裘,身影清雅如玉,與綠柳一起倒映在碧波之中,顯得他像一個撫琴觀鶴、淡泊名利的世家貴胄,但誰能想象到,此人非但不淡泊名利,而且心狠手辣,惡行昭彰,根本是個人人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的活閻王。
他垂首道:“太後救了臣的性命,臣願為太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望舒,這三年,你雖執念太深,屢有違逆,但也算是忠心耿耿。”太後腰間挂着的葡萄花鳥紋镂空金香囊随着行走微微搖擺,餘香袅袅:“而且,你不但幫吾找到了明月珠的香囊,還惦記着明月珠在法門寺栽種的菩提樹,你能知吾之心,好吾所好,所以有些事,吾也不願計較了。”
崔珣這才恍然,原來太後不責罰他害死王燃犀一事,是因為還念着香囊和菩提樹的情分,換言之,是李楹幫他又逃脫了一次責罰。
但是,若太後知曉他在秘密調查李楹之死,而且真兇極有可能涉及太後,那到時會如何?
春寒料峭,崔珣一時之間,竟冷汗濕了衣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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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如此,但崔珣仍然瞞着太後,繼續秘密調查着她身邊之人,只因查出真兇,李楹才會将盛雲廷埋骨之地告訴他。
他別無選擇。
李楹恨他,與他交談時總會冷言冷語,顯然是不願見到他的,但是她需要詢問他案情進展,又不得不見他。
即使這夜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她也仍然來了,她收起絹傘,撣了撣綠色油帔上的雨點,鹿皮靴沾了泥水,可踏在崔府長廊中,卻留不下半點痕跡。
她緩步走到崔珣的書房,崔珣在看《出入錄》,李楹走路沒有聲音,但崔珣似乎感覺到什麽一般,他頭也沒擡,只在李楹脫下綠油帔,端坐在他對面時,他才微微擡眸,說道:“我看了幾日的出入錄,并沒有發現什麽。”
這個回答,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她從崔珣手中接過《出入錄》,沉默看了起來,她不想和崔珣說話。
崔珣被她這樣明晃晃的憎厭,臉上也沒露出什麽表情,只是從書案旁拿起另一冊《出入錄》,看了起來。
書房裏只有展開竹簡的沙沙聲,兩人端坐在書案前,低頭看着《出入錄》,一人身披雪白狐裘,軒若朝霞,一人身着淡綠襦裙,秀麗文雅,這副情景,看起來像一對甚為相配的壁人,實則卻是她視他為寇仇,他陷她于水火,兩不相容。
良久,李楹才擡頭道:“這個叫冬兒的仆婢,在三十年前,莫名暴斃,是否其中有所關聯?”
崔珣搖頭:“我查過了,冬兒是得了痢疾,才暴斃而亡的,有醫案為證,不會有假。”
李楹“哦”了聲,她心中卻有種暗暗松口氣的感覺,她又看了陣竹簡,然後擡頭問崔珣:“這《出入錄》都看完了,還是一無所獲,是不是我的案子,和我阿娘沒有關系?”
崔珣毫不留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太後的兇嫌,仍然是最大的。”
李楹對他的斬釘截鐵不太服氣:“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
“若公主不信任我,大可去找旁人。”
李楹噎住,片刻後,她才冷笑道:“我是不敢信任崔少卿,信任的後果,便是在地府差點有去無回!”
崔珣聽到地府之事,沒有再說話,這些時日,李楹心中憤懑,言語間夾槍帶棒,崔珣許是理虧,一句都沒曾反駁,他垂下眼眸,将李楹手中的《出入錄》抽出:“若看完了,便還給內侍省吧。”
李楹心中仍有些生氣,她又将《出入錄》從崔珣手中奪回:“沒看完。”
“那繼續看吧。”崔珣瞧了瞧外面天色:“馬上五更時分了,我也要準備上朝了。”
李楹其實早就看完了《出入錄》,但她氣惱崔珣,于是繼續打開竹簡準備看第二遍,當她聽到崔珣說要上朝時,忍不住又涼涼諷刺了一句:“別人上朝,是濟世救民,崔少卿上朝,卻是為了殺人害人,壞事做了那麽多,等下了黃泉,有何顏面見盛雲廷那些天威軍故友?”
李楹說罷,崔珣臉色已經蒼白了幾分,雙眸也露出恍惚神色,李楹見狀,又不由有些後悔,她其實在去幽都之前,一直覺的崔珣不是一個多麽壞的人,她也願意相信他,可事實證明,她錯了,所以她在面對崔珣的時候,實在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氣憤,但見到他真的被她的話傷到時,她又隐隐覺的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畢竟她不是一個慣常傷害別人的人,尤其她是知曉崔珣對天威軍的感情的,她還拿盛雲廷和天威軍傷他,是不是不該?
李楹抿了抿唇,也不說了,她垂下頭,心裏拼命跟自己說她沒做錯什麽,崔珣都差點害死她了,她反唇相譏幾句,出出氣,難道也不行麽?
她低頭繼續看着《出入錄》,只是自己都沒發現,書簡都拿反了,崔珣也沒說什麽,而是沉默起身,準備從宣陽坊前往大明宮上朝,但忽然一個驚雷響起,天地都似在震動,李楹吓得掉了手中書簡,崔珣也停住腳步,驚雷之後,又是連續幾道劃破天際的閃電,将夜空照的如同白晝,瓢潑大雨如懸河瀉水,傾盆而下。
李楹怔怔看着滂沱大雨,心中忽然有種不安的感覺,身體也因為一聲一聲的驚雷不住微顫,崔珣已經撿起地上書簡,然後回到書案前正襟危坐,李楹這才回首看他:“不是要去上朝嗎?”
“雨太大,不去了。”崔珣道。
李楹搖首,心想世人罵崔珣怙恩恃寵,倒也沒有冤枉他,朝會說不去就不去,這派頭簡直比聖人還大。
崔珣已經将書簡遞給李楹:“公主不是沒看完麽?”
“是沒看完。”李楹接過,打開書簡,繼續看着那滾瓜爛熟的名字和出入記錄,只是驚雷陣陣,她注意力始終無法集中,心中那股不安仍然一陣一陣的往上湧,看了半天,連一片竹簡都沒看完,崔珣忽遞了個玉匣給她,李楹問:“這是什麽?”
崔珣道:“打開便知。”
李楹打開,原來玉匣裏面,放了兩個小巧玉瑱。
崔珣淡淡道:“塞上玉瑱,便聽不到了。”
驚雷聲聲,震耳欲聾,李楹不由看向崔珣,他已經垂首在看另一冊《出入錄》了,李楹抿了抿唇,然後默默拿起匣中玉瑱,塞入耳中,一塞上,果然外面雷聲小了很多,李楹心中也漸漸安定下來,她垂首,繼續默讀着手中書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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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直到翌日清晨才停了下來,李楹取下耳中玉瑱,揉了揉有些脹痛的耳朵,書房外飛燕又啾啾叫了起來,雨後霞光透過木格窗,斑駁灑在房中烏木板上,李楹側首,看着地上的金色霞光,她似乎總有一種發現美的本事,一縷灑落的霞光,一朵盛開的野花,一片飄落的樹葉,都能讓她覺的平和又美好。
她側首看向霞光時,眼中安安靜靜的,崔珣能看到她秀雅如畫的側臉,小巧的耳垂如同精致的珍珠般鑲嵌在如玉的耳輪上,她整個人幹淨的如同天山上的白雪,望之如沐春風,沁人心脾。
崔珣合上書簡,李楹聽到聲響,回過頭來,崔珣已經垂下眼眸,整理着書簡,李楹開口:“我看完了,你……”
她剛想說你把書簡還回內侍省吧,省得被發現,還沒說出口,書房外便傳來一陣急促敲門聲。
崔珣問:“何人?”
“少卿,某是劉九,出大事了。”
崔珣和李楹不由對視一眼,他起身開門,門外劉九神色焦灼:“少卿,不好了,昨夜大雨,永安公主的陵墓被驚雷毀損,墓前守墓的石獅,全部都被劈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