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011章 第 11 章
西明寺的後院,崔珣與李楹相伴,信步而行。
西明寺後院的梅園是長安城一絕,滿園都是紅色臘梅,盛開如朝霞絢爛,日前落的雪還沒有化,白雪皚皚的大地與灼灼梅花相互映襯,景色如詩如畫,崔珣披着黑色鶴氅,貌美如玉,一旁的李楹則披着白色狐裘,嬌柔秀麗,崔珣烏皮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李楹因為是鬼魂之身,踩在雪上,留不下半步痕跡,李楹有些悵然,腳步也不由停了。
崔珣見狀,他道:“你走在我身後吧。”
李楹瞬間明白他的意思,她點了點頭,然後便跟在崔珣的身後,一步一步,踏在他留在雪地的腳印上,就仿佛她也還能在這人世間留下痕跡一般。
崔珣畢竟是男子,腳印較李楹要大上很多,李楹低着頭,袖中籠着熏香手爐,随着他走着,朝陽如金色織錦,灑在崔珣身上,将他影子投射在雪地上,李楹低頭的時候,正好能看見他的颀長身影,身影将她整個人包裹住,讓她悵然之情不自覺散去,而是多了些許安定的感覺。
一朵紅色梅花悠悠從枝頭飄落,飄到崔珣肩上,又從他肩頭飄落,李楹不由停下腳步,伸出瑩潤手掌去接,梅花輕輕飄到她的掌心,她看着那朵梅花,莫名想起昨晚落在崔珣唇上的那朵梅花,還有自己手指觸碰到他冰涼雙唇時候的感受。
她心莫名又跳快了半拍,崔珣發現她沒再走了,于是回過頭去:“公主在做什麽?”
李楹唬了一跳,就跟做了錯事被抓到一樣心虛,她瞬間将那朵梅花藏在袖中熏香手爐上,然後搖頭:“沒……沒做什麽。”
崔珣微微笑了笑,冬日白雪下,他這一笑,更是奪盡群花色,李楹胡思亂想着,她想着小時候讀詩,讀到“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時候,她還想,世間哪有這種風采的男子,但見到崔珣的時候,她才知道,世間原來真有這般的人物,怪不得此人明明是男子,卻有“蓮花郎”的名號,這般容貌,豈不是更勝蓮花?
她想着想着,卻莫名又覺的心跳快了半拍,她低下頭,籠着熏香手爐,慌忙岔開話題:“對了,崔少卿昨夜受了涼,沒有事吧?”
崔珣道:“多謝公主送的衣衫,我無事。”
崔珣不喜說話,說完這句話後,又是靜默無言,李楹搜腸刮肚,又想了一個問題:“哦,那崔少卿今日為何會來西明寺呢?”
崔珣沉默了下,緩緩道:“今日,是我母親的忌日。”
李楹并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她更沒有想到崔珣會願意告訴她,她驚了一驚,然後嗫嚅道:“對不住,我不知道……”
崔珣道:“無妨。”
他道:“母親在我三歲時就逝世了,其實,我連她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但每年這個時候,還是會來此為她點上一盞長明燈。”
大周習俗,身死之人,都會由親人在佛寺點燃長明燈,為其驅逐黑暗,照亮死後的道路,讓其能早日投胎轉世,若無長明燈,魂魄便會永困黑暗之中,無法往生。
崔珣說為母親點長明燈的時候,語氣依舊是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哀樂,李楹忙安慰道:“你的母親福澤深厚,定然早已轉世投胎了。”
“轉世投胎?”崔珣輕笑:“有時候,我倒希望她還未轉世。”
李楹一怔,想到傳言崔珣親緣淡薄,父親早已将他從族譜中除名,所以除夕夜和上元節他都是一人孤單單的,也沒有親人和他團圓,這早逝的母親,想必是他對親人最後的念想了,若母親已投胎轉世,那便代表,他這最後的念想,也沒有了。
李楹頓時覺的自己的安慰似乎有點愚蠢,她正懊惱時,崔珣卻又道:“不過,她還是早日轉世為好。”
李楹沒明白,崔珣也不解釋,他頓了頓,忽問:“公主有未聽說過,陰間一個叫枉死城的地方?”
李楹愣了下,忙道:“枉死城?倒是略有聽說。”
李楹娓娓道來:“聽說那是枉死之人所在之地,若非壽終正寝,而是含冤身亡,抑或是被人殺害,都會無法投胎,冤魂投入枉死城關押,由地府的固城王看守,以免他們怨氣太重,化為厲鬼為禍人間。這些枉死的亡魂既無法收到凡間之人供奉的祭品,也無法被高僧超度,只能在登城觀望,親眼見到謀害他的人得到報應後,才能散去怨氣,出枉死城,投胎轉世,否則,魂魄就會一直困在枉死城中,不得超生。”
崔珣聽後,良久,才嘆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李楹直覺崔珣打聽枉死城必然有因,正當她想問的時候,崔珣卻問:“那公主的魂魄,為何沒有進枉死城呢?”
李楹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她聞言怔了怔,還沒回答,崔珣又接道:“想必是太後在全國四萬座佛寺都為公主點了長明燈,供奉于佛前,這才讓公主不需去枉死城關押吧。”
長明燈點的越多,鬼魂的念力越強,李楹想了想,道:“或許是這個原因。”
崔珣點了點頭,之後便未說話,而是看着滿樹的梅花,在想些什麽,李楹見他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擾他,而是細細握着着袖中藏起的那朵梅花,梅花置于熏香手爐上,仿佛幽幽梅香也随着熏香撲鼻而來,使人沉醉。
忽一陣腳步聲響起,腳步沙沙踩在地上落雪之上,崔珣的目光,忽然凝滞了。
李楹疑惑的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前方一株梅樹下,一個穿着紅色石榴裙的女子拿着一枝折斷的梅花,神色驕矜,正望着崔珣。
女子膚色較尋常女子要更白,輪廓也較尋常女子更深,鼻梁很高,眼珠很黑,五官秾麗,看起來不像是中原人氏,倒像是突厥人。
但讓李楹驚異的,不是她是突厥人,而是她的右臉,卻紋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紅色蓮花,這朵蓮花并沒有破壞她的容貌,反而讓她整張臉顯得更加明豔動人,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那女子握着梅枝,一步一步,踏着雪,朝崔珣走來,崔珣臉色瞬間變了,他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李楹分明看到他咬着牙,眸中神色也變的陰冷,但他卻最終拱手,行禮:“見過惠妃。”
原來這女子,是李楹的阿弟,當今皇帝的惠妃。
李楹困在荷花池裏的時候,倒是聽岸上宮女聊起,說突厥送了一個很美麗的公主過來和親,皇帝很喜歡這位公主,一來就封她做了惠妃,那女子的名字,叫阿史那迦,就是眼前這位女子麽?
阿史那迦手中拿着折斷的梅花枝,她向前兩步,走到崔珣面前,崔珣在低頭拱手行禮,阿史那迦卻用梅花枝輕輕挑起崔珣的下巴,梅花枝頭的梅花燦若雲霞,和崔珣蒼白如雪的臉龐在一起,倒是更顯得崔珣眉目似畫,阿史那迦忽笑了,她用不是很流利的,還帶着突厥口音的大周官話說道:“你們中原的梅花雖美,也沒有你美。”
崔珣眸中神色更加陰冷,他緊抿着唇,眉頭皺起,将那支挑起他下巴的梅花枝一把推開,阿史那迦嗤笑一聲:“還是那個脾氣。”
她悠悠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是我卻是故意在此守候你的,我打聽到今日是你母親的忌日,所以特地出宮,來此等你。”
崔珣冷冷道:“惠妃請自重。”
“自重?”阿史那迦笑道:“你也配跟我說這句話?”
她上下打量着崔珣,嗤道:“你當初在突厥不肯順從我,我當你多有骨氣呢,沒想到一回到大周,便做了大周太後的入幕之賓,她的年紀,都能做你祖母了,看來你的骨氣,也沒有多少,既然如此,又何必白白受那兩年的折磨呢。”
她說此話,本一頭霧水的李楹忽想起,琵琶姬說突厥公主喜歡崔珣,不會就是眼前這個突厥女子吧?
她說兩年的折磨,莫非崔珣滿身的傷痕,是她所為?
崔珣皺眉,他很少直白表露出自己情緒,但面對阿史那迦,他卻嫌惡的不想掩藏,他倒退兩步,冰冷道:“惠妃若無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走吧。”阿史那迦涼涼道:“反正那個老婦也不會有多少時日了,她若死了,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走去哪。”
崔珣眸中劃過一絲惱怒,他抿唇不言,阿史那迦惡意笑道:“到時候,你還是我的,蓮花奴。”
蓮花奴三字一出,崔珣臉色更是煞白,這三個字,似乎讓他想起了一段極為屈辱的往事,李楹更加确定,崔珣的一身傷痕,的确和阿史那迦脫不了關系。
見崔珣臉色慘白,阿史那迦笑的更加快意了,她似乎很享受這種折磨崔珣的感覺,她走近兩步,撫摸着自己臉上的蓮花紋身,說道:“說起來,我這蓮花紋身,還是拜你所賜,你說,等你靠山死後,我該怎麽懲罰你呢?是用鐵荊棘的鎖鏈穿過你的骨頭,将你吊起來,還是給你扒光衣服,塞到狗籠子裏,讓來來往往的人,都看一看你蓮花奴的風采?”
崔珣牙齒咬的咯吱響,他攥緊拳頭,眼睛噴火的瞪着阿史那迦,阿史那迦挑眉道:“怎麽?你要殺了我?哼,我如今是大周的惠妃,你若敢動我一根手指,你也不用等那老婦死了,大理寺的監獄,可等你很久了呢!”
崔珣的指節已經攥的發白,他指甲深深掐到手心,鑽心的疼,他咬着牙,卻最終決定忍下屈辱,轉身離去。
只是正在此時,崔珣卻看到李楹蹲了下來,很認真撿起地上一根梅枝。
阿史那迦忽覺手臂被人抽了一下,她回頭望去,卻什麽都沒有望到。
但她後腦勺又突然挨了一下,阿史那迦大怒,但左看右看,還是什麽都沒有看到。
李楹拿着那根梅枝,打在她的手臂上,肩膀上,嘴裏碎碎念着:“還不走?還不走?”
阿史那迦終于變了神色,她慌道:“這梅園…… 有鬼!有鬼!”
她慌慌張張的頭也不回的就逃了,李楹長籲一聲:“終于走了。”
她扔了梅花枝,轉身去看崔珣,她想安慰兩句崔珣,但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崔珣臉色依舊是比皚皚白雪還要慘白,眼神之中,竟然有一絲不知所措的茫然,他看了眼李楹,也沒有道謝,而是轉身,攏緊身上鶴氅,垂首一步步離去。
李楹看着他的孑然背影,咬了咬唇,她嘆了一口氣:“算了。”
從崔珣昨夜硬撐着不在衆人面前暈倒,她便知道崔珣此人,并非像天下人說的那般不知廉恥,反而自尊心極強,所以今日被她窺見最不堪的往事,想必崔珣的心中,已是極為羞辱了。
李楹從袖中取出香薰手爐上放着的那朵從崔珣肩上掉落的梅花,她輕輕放在鼻尖嗅着,芳香濃郁,她第一次有些好奇,這位衆人口中投降突厥的佞臣,到底經歷過些什麽呢?
她嗅着那朵紅梅,心中暗自猜測着,忽然之間,她聽到一陣雜亂腳步聲:“惠妃不是來梅林了嗎?怎麽不見人?”
幾個打扮華貴的貴婦人匆匆而來,其中一人,竟然就是李楹一直尋覓的王燃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