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第 2 章
麟德殿中,太後已經上座,太後雖年逾六旬,但仍然發黑如瀑,蛾眉皓齒,瞧上去如同四旬美婦一般,太後近日抱恙在身,說是不出席守歲宴,但宴席進行到一半還是強撐病體出席,群臣猜測她仍然不願放棄手中權力,就算聖人已然親政數年,也還是要受她拿捏。
崔珣也入了席,正襟危坐,四周大臣見他前來,都停止了交談,眼神中是掩飾不住的鄙夷之色,更有甚者,還将自己座位往旁邊挪了挪,以示對崔珣不屑。
崔珣也不在意,只是夾了塊魚脍咀嚼了起來,他手指纖長漂亮,就餐姿勢也是優雅至極,任誰瞧着,都覺的這不愧是天下高門之首的博陵崔氏之子,但誰能想到,這位沅茞澧蘭般的年輕人,居然是炮制了無數冤獄的酷吏奸佞呢。
太後似乎往崔珣這邊瞧了一眼,然後叮囑随身內侍幾句話,片刻後,內侍便端了碗羊肉黃芪湯前來,內侍恭恭敬敬将羊肉黃芪湯放在崔珣食案上,道:“太後言崔少卿畏寒,特賜羊肉黃芪湯,為崔少卿暖暖身子。”
內侍話音剛落,崔珣身邊大臣便向他投來異樣目光,有羨慕的,有嫉妒的,更多的是鄙視,衆人心想,太後果然對崔珣不同尋常,崔珣今年不過二十有三,太後的年紀都可以當他祖母了,這崔珣可真是不知羞恥。
但太後勢大,先帝于二十年前崩逝,當今天子年幼,太後垂簾聽政,二十年苦心經營之後,朝中已遍是太後爪牙,否則崔珣投降突厥本該處死,卻反而搖身一變成了察事廳四品少卿,思及此,衆清流也不敢再在太後面前對崔珣顯現鄙夷神色,而是一個個默不作聲,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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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歲宴雖有小小插曲,但仍然徹夜狂歡,熱鬧非凡,守歲宴後,便是元日的大朝會,大明宮展宮懸鼓吹,陳車辂輿辇,聖人服衮冕,王公貴胄、文武百官、藩國使節向聖人朝賀,一派太平盛世、欣欣向榮的景象,等到大朝會結束,已是日下西山。
崔珣熬了一夜的守歲宴,又熬了一天的大朝會,已是疲憊不堪,他坐了馬車回到地處宣陽坊的府邸,這府邸乃是太後所賜,府邸雖大,但只有一個啞巴老仆,崔珣也不喜旁人伺候,他下了馬車,進了房間,便上榻睡去,不過崔珣向來淺眠,就算是如今倦極,也無法得以深眠,而是醒醒睡睡,如此反反複複,便到了寅時。
四更時分,崔珣似被噩夢驚醒,他起身,發現屋內窗戶不知何時開了,涼風陣陣往裏灌,崔珣披衣下榻,将窗戶關了起來,只是關窗之時,他卻隐隐約約,望見一個穿着窄袖間色裙的身影。
但崔珣再定睛望去的時候,那個身影又消失了,崔珣以為自己倦極看錯,也沒有放在心上,而是關了窗,回到榻上,只是這次就再已無法入眠,他腦海中不斷回想着噩夢的內容,就這般睜着眼直到天明。
等到三千下晨鼓響起,崔珣便知到了五更時分,長安城又是一陣雞鳴犬吠,熱鬧非凡,崔珣披衣起身,這是正月初二,所有官員休假七日,長安城的百姓都在走街串巷拜年,居住在宣陽坊的貴人門前也是車水馬龍,學子小吏們手執飛帖在門前恭候,想給自己争一個錦繡前程,與這些熙熙攘攘相比,崔珣府邸格外冷清,就連門神和春聯也沒有張貼。
有兩個寒族舉子經過崔珣府邸,見到冷清情況,也不由多看了幾眼,一個舉子嘟囔道:“既然這家在宣陽坊,怎麽一個客人也沒有?”
另一個舉子暧昧笑道:“你有所不知,這是那位蓮花郎府邸。”
“蓮花郎?崔珣?”
“除了他還有誰?清流不屑于和他結交,至于那些小人倒是想和他結交,他又瞧不上,誰來就将誰轟出去,久而久之,可不就是門可羅雀嗎?其實崔公府邸離他也不遠,但他早已被崔氏族譜除名,故而也沒有親戚可以走動,這元日的大喜日子,長安城內孤單成這般的,大概就他一人了。”
“自作自受。”
那兩舉子鄙夷了會,也嫌惡的離開崔珣府邸,在他們前方,站着一個穿着窄袖襦裙的清麗少女正撐着傘,站在他們面前,但兩人似乎沒有看見一般,而是略過少女,徑直走遠了去,少女轉過身,怔怔看着他們背影,然後輕聲嘆了口氣,身影竟然直接穿過緊閉的大門,走進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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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正穿好深緋色常服,系上蹀躞帶,幞頭還未及帶上,銅鏡內,他墨發玉冠,衣绛如霞,一雙桃花眼潋滟漪瀾,不過他臉色太過蒼白,眼神又太過凜如霜雪,倒是将那桃花眼的旖旎绮麗沖淡了幾分。
崔珣系好蹀躞帶,不經意間擡頭,卻看到銅鏡顯現一個女子身影。
他不由回頭,只見面前站着一個少女,少女上身穿着綠色半臂短襦,下身穿着紅白間色裙,梳着雙鬟望仙髻,頭上插着金絲花簪,額上點着滴珠狀花子,肩上披着薄紗披帛,少女相貌更是明眸皓齒,蘭姿蕙質,明明是難得一見的傾國美人,崔珣卻皺起眉來。
他皺眉,只因覺的奇怪。
這少女雖然打扮華貴,但處處透露着詭異,她梳的是雙鬟望仙髻,穿的是紅白間色裙,戴的是金絲花簪,點的是滴珠狀花子,但是時下貴女流行的發髻是交心髻,穿的是圓領上衣和一色長裙,戴的是步搖,額上點的是滿額花钿,這少女的打扮,倒像是三十年前的太昌時代風格。
崔珣攢眉冷聲道:“你是何人?為何闖入我的府邸?”
那少女面對他的語帶不善質詢,卻并不生氣,也沒有被吓到,而是面帶喜色:“你能看到我?”
崔珣不悅,他雖身體不好,但還沒有瞎,這麽大一個活人在他面前,他如何能看不到?
他甚至覺的這美麗少女是不是腦子不太好,穿着過時的服飾不說,還問這麽可笑的問題?他道:“我自然能看到你。”
少女菀然一笑:“那太好了。”
她落落大方,眉宇間自有一種高貴神态:“我是永安公主李楹,此次前來,是想請你幫我查一件案子。”
她頓了頓,道:“我想請你,幫我查一查,是誰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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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一副再怪奇不過的場景。
一個早已死去的公主,彬彬有禮地請求一個聲名狼藉的酷吏,去查探她的死因,饒是崔珣見慣了大風大浪,也忍不住怔了一怔,但他很快平複了心緒,挑眉問道:“你是鬼魂?”
李楹颔首:“是。”
白日見鬼,崔珣并沒有一般人的驚懼,他一點都不害怕鬼魂,他道:“你來請我,查案?”
李楹颔首:“是。”
崔珣道:“你的案子已有定論,乃是驸馬鄭筠所為。”
李楹卻搖了搖頭:“不是鄭筠。”
“為何?”
李楹道:“因為我這三十年,都無法投胎往生。”
李楹十六歲而亡,若是鄭筠殺的她,那鄭筠被先帝誅殺,她理應可以往生了,但她卻一直被困在荷花池中,不得投胎轉世,那便意味着,真正的兇手還沒有得到懲罰,所以李楹怨氣不散,這才無法往生。
可是,不是鄭筠殺的她?那會是誰呢?李楹不知道,她只能來尋求崔珣幫助。
崔珣又問:“為何找我?”
李楹道:“因為是你從荷花池中救了我。”
李楹自從三十年前溺斃于荷花池,魂魄就一直被困在水中不得出,她這三十年便一直看着荷花池的滿池荷花漸漸枯萎,看着池底的金魚慢慢死去,看着綠藻在夏日從池中四角長滿整個池子,又在冬日從整個池子枯萎到池中四角,在黑暗的池底,她聽着每日太極宮承天門響起的三千下報曉鼓,便知又過了一日。
也有些剛入宮的小宮婢不知道禁令,會跑來荷花池玩耍,她們會趴在池邊,咯咯笑着,撈着池旁的綠藻,她在水底揮舞着雙臂,想她們同她說說話,可是她們聽不到她的聲音,她透明的手指會穿過那些小宮婢的身體,她們根本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李楹就這般在無盡的孤單中過了三十年,直到看到一個穿着白色狐裘的男人在荷花池喝酒,他的金杯滾落掉入池中,男人伸手進荷花池中撈金杯,她太寂寞了,她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纖長手指,于是伸手,去觸碰他的手掌。
但這次,她的手指并沒有穿過男人的手掌,而是和男人相抵,她的手指和男人的手指十指交纏,李楹又驚又喜,男人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存在,許是他活人的元氣溫暖了李楹,李楹只覺長期被困在濕冷環境中的身體也暖和了過來,她緩緩擡頭,荷花池的水在那一瞬間似乎也變的清透,她在水下,看到了一張昳麗如蓮的臉。
然後,一個小內侍匆匆過來,那昳麗如蓮的男人被內侍所喚離開了,李楹以為這是夢,閉上眼,再睜眼時,居然離開了這個困住她三十年的荷花池,而是站在了荷花池邊。
她的魂魄終于離開了荷花池,她可以在大明宮自由行走着了。
可是,如今的大明宮,已經不是她的家了,她已經死了整整三十年了,在那些偷跑到荷花池玩耍的內侍宮婢口中,她知道,她的阿耶已經駕崩,阿娘當了太後,還生了一個阿弟,如今阿弟登了基,年號隆興。
除了阿娘記得她,在大周四萬座佛寺都為她點上長明燈,已經沒多少人記得她了,就算提起她,也只會說,那個引起太昌血案,導致長安城血流成河的公主。
但,她也不想引起太昌血案的啊,她也不想害死長安城萬餘人的性命,難道她不想留在阿耶和阿娘身邊,承歡膝下,繼續過她幸福順遂的人生麽?
她心中委屈酸澀,她想去見阿娘,可是她去不了,阿娘住在蓬萊殿,她的宮殿門前貼着門神,她一個鬼魂,她進不去。
她在宮中漫無目的的走着,沒有一個宮婢內侍能看見她,她的身體能穿過假山,能穿過樹木,能穿過宮牆,卻沒有一個人對她側目,她終于絕望的發現,她雖然出了荷花池,但和在荷花池中沒有半點分別。
後來,她走累了,她就回到荷花池邊,她太寂寞了,阿娘在全國遍點長明燈,想讓她能夠投胎轉世和她再續母女緣分,她也想早點投胎和阿娘見面,可是她根本投不了胎。
曾經有一個鬼差路過荷花池,她央求他帶她走,可是他說,她是枉死之人,沒有找到兇手之前,她投不了胎。
所以不是鄭筠殺的她。
她要投胎,只能先找出是誰殺的她。
她坐在荷花池邊,想着自己死前的事情,但是卻只能想起鄭筠給她寫的那封信,其他的,她都想不起來了。
她于是想到了那個唯一能看見她的男人,崔珣。
崔珣是察事廳的少卿,察事廳是阿娘設立的,職能和大理寺類似,專掌刑獄,他定能助她查清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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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楹期盼的看着崔珣:“崔少卿,你是唯一能看見我的人,你能不能幫幫我?”
崔珣眼眸古井無波,他淡淡道:“我為何要幫你?幫一個,已經死了三十年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