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醜聞(下)
第二章·醜聞(下)
當梅麗走入小斯托克伯爵卧室時,原本卧病在床的青年坐在床邊,眺望着閉合的窗外的景色。
梅麗手勢示意身後的女仆拉上窗簾,面色蒼白的青年才反應過來她們的到來。
“抱歉,梅麗阿姨,我不能起身向你問好。”
昔日眉目活潑的少年現在卻是在憂愁地吐息他的生命,仿佛他的母親去世前那幾年病怏怏的模樣。梅麗心底怒火中燒,但她面色如常地讓女仆退下并阖上門,自己徑直坐在約瑟夫·斯托克的床邊沙發上,直視這位因為戀情大受挫折的男人。
“你想好了嗎?”梅麗沉默片刻後問。
約瑟夫卻似乎沒理解她的意思:“什麽?”
梅麗微微眯眼,微笑道:“起訴蓋爾·奧克利的事情。”她看見約瑟夫病弱的面龐又增添了幾分慘白,但即刻他的臉頰又附上幾絲異樣的紅暈——她希望那是憤怒的紅,然而他低垂的眼眸和接下來的話語碾滅了她的期望。
“我要見他……”約瑟夫一邊回想那張英俊的面孔和深情的眼神,一邊咀嚼那些痛苦慢慢編入他的聲音,“蓋爾有他的理由。”
梅麗在心裏嘲笑道:情根深種的孩子嗬。
她将一封信遞給約瑟夫:“你的哥哥在登船前寄給我的信,他将責任全全推給了你的蓋爾。”不得不說約瑟夫的哥哥阿爾伯特倒是善于抓住時機,乘着風向便遠離了他唆使犯下的罪惡,而看眼前這不成器的約瑟夫,也難怪斯托克伯爵的私生子能夠誘導真正的爵位繼承人的心思。
她看到約瑟夫睜大的眼便知道他看到了蓋爾·奧克利與他的大哥阿爾伯特聯系密切的事情——誰說不是呢,他們可是校友。但僅僅憑借阿爾伯特的信件無法動搖約瑟夫頑固的念頭,梅麗拍了拍手,門外的女仆便拎着一沓信件送到約瑟夫的面前。
梅麗起身離開約瑟夫的卧室,沒有回頭再看小斯托克伯爵看到那一沓由他的“甜蜜愛人”蓋爾·奧克利寄給他敬重的大哥的某些手寫信時的反應,會比他的母親直到斯托克伯爵美其名曰收養而将他的“養子”帶回家中才知道她的丈夫在外有私生子更加痛苦嗎?
可憐的母子倆。
梅麗思考着如何推着她的外甥起訴那個卑劣小人——她知道約瑟夫沒有直面真相的勇氣——這對于傳統的斯托克伯爵的家族而言是一個恥辱,雖然梅麗大致了解有些倫敦貴族老爺豢養娈童的隐秘嗜好,但明面上他們都是不承認自己是同性戀,反而聲讨和懲戒那些暴露出來的人們的行為龌龊無恥。
梅麗原先不以為意,然而她的姐姐唯一的兒子的漂亮腦袋裏竟然充斥着在拒絕繼承爵位後和他的“甜蜜愛人”在英國鄉下別墅共度餘生的幻想,更何況那個他的“甜心”還是一個比外甥約瑟夫更加高大健壯的政府官員。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約瑟夫倒是知道公布他們的同性戀關系會對他死去的父親和其爵位塗抹上多麽羞恥的顏色,所以他選擇拒絕爵位和爵位所帶來的一切。
但這一切的甜蜜幻想都是約瑟夫的蓋爾·奧克利和他的大哥阿爾伯特勾結在一起給他的下的一個套。也是,約瑟夫不善經營社交,與他的大哥阿爾伯特結交對于蓋爾·奧克利更有政治價值。
阿爾伯特嫉恨他的弟弟,但他從未在斯托克伯爵生前與他們的面前展現這一點。
這種可惡的行為惹惱了在遙遠國度收到約瑟夫來信後請人調查一番的梅麗,她特地從外國歸來便是為了解決外甥約瑟夫即将惹上的麻煩——履行她對她姐姐的承諾。
既然阿爾伯特已經切割去自己在倫敦的尾巴,況且其作為斯托克家族中能力卓越的一員——以前斯托克伯爵的養子之名——梅麗不好拿他開刀,約瑟夫也不能和他的大哥撕破臉皮,那麽貴族的怒火将會宣洩在這位蓋爾·奧克利身上,這位妄圖攀附權貴的投機者。
最好的情況是法院會判奧克利關上幾年,最壞的情況是約瑟夫中途反悔。
梅麗嘆氣,她大概能猜到她的外甥約瑟夫會選擇什麽了。
“
……
愛情如春風入我眼/背叛似秋風殺我心/冬天我獨自埋葬軀體
……
”
美麗的青年一動不動地凝視窗外景色,在那樹林之外的倫敦城內蓋爾是否在想念自己,或者惱火他的算盤功虧一篑?
約瑟夫難以自已地胸腔一陣抽痛,捏緊的手帕上暈開淚水:他可笑的愛情,可笑的戀人啊。而昔日苦苦尋覓的詩情卻不識時務地漫上他心靈的堤岸,溢出他的眼眶,他的周身浮現濟慈的孤獨:
“
哦,孤獨!
假若我和你必需同住,
可別在這層疊的一片灰色建築裏
……
”
約瑟夫至今仍難以相信他和蓋爾并非那一對避入人至高樂趣的心靈:也許——那些信件不過是僞件!但是那信封上火漆印絕非弄虛作假。他知道大哥阿爾伯特對他一心追求文學藝術的行徑頗有言辭,但他也從未想象過作為斯托克伯爵的養子的大哥會這樣看待他——他這麽無能、懦弱和令大哥失望嗎?
無邊的孤獨旋旋裹緊年輕的斯托克的身軀,指尖蔓延而來的冰冷觸感仿佛在提醒約瑟夫他因為愛情所險些犯下的錯誤:如果他真的放棄了爵位以及過去所有的貴族“束縛”,那麽他真的能和蓋爾離開倫敦去往英國任意的角落的鄉村生活嗎?
他幻想中的完美愛人蓋爾·奧克利一定會微笑着扣緊他的手答應約瑟夫,他們會在綠茵邊緣的瓦磚屋裏過上幸福自由的生活。然而在這些可怕的信件裏的蓋爾·奧克利卻是個冷酷狡詐的人物,他會将約瑟夫推下人生的懸崖,任由其堕入無邊的寒冷和黑暗的下層生活,想想那些冬天沒有柴火煤油、夏天沒有冰塊甜水的人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們甚至沒有自己的馬場和酒廠,約瑟夫将會失去品嘗第一瓶香槟的機會,而淪落到為了排水溝下髒亂的酒館的劣質啤酒而與臭不可聞的家夥擠擠挨挨——可怕至極的未來!
約瑟夫忍不住落淚,自從他回到莊園後就病倒在床,而生病後的這些天裏他落的淚幾乎是人生至今的總和,大腦內的胡思亂想沖撞着他薄弱的神經。
當聽聞梅麗阿姨回到英國的首要事情就是關于他們不潔愛情的消息後,約瑟夫又驚又懼地前往蓋爾在倫敦的住處,不巧趕上倫敦的雨,越下越大的雨未阻攔約瑟夫。但是彼時愛人的家門阻隔了他,蓋爾帶着他去了倫敦的旅館。
蓋爾坐在他的對面安慰他,他們又聊到了詩歌、藝術和鄉村莊園,那些能夠喚起約瑟夫內心柔軟、舒适和安全感的話題。
蓋爾一如他給約瑟夫的回信裏一般耐心地聆聽約瑟夫所愛的生活和暢想的美好。
約瑟夫還記得旅館的油燈下蓋爾剛毅而不失溫柔的面容,淡色的眼珠反射油燈的團狀光輝,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
此時回想,約瑟夫也說不準蓋爾眼中究竟倒影了什麽,是約瑟夫還是對他更具有吸引力的東西。
蓋爾的沉默是否早已預示着他們關系的沉沒。
約瑟夫能夠直面他對蓋爾的與衆不同感情卻無法直面他們感情的真相——切開蓋爾楓糖糖衣包裹下柔軟面包內的“真情”。
可能。約瑟夫謹慎而猶豫地為自己內心的天平一側增加砝碼:有毒的內芯。
約瑟夫攥緊手帕,往後躺倒在柔軟的床鋪上,側身撫摸蓬松的枕頭,徒然增生無限的留戀和些許後怕:他離不開爵位所代表的一切,沒有這些,他的詩歌作品将無人認可、無人奉承——他知道,他知道,但等到他寫出真正的好的詩歌,他的詩歌的好與他的爵位自然無所謂……他與蓋爾的愛情也應該與他的爵位無關。
約瑟夫憂傷的臉上忽然出現微笑,如同新芽初綻的葡萄藤下側躺的酒神,懵懵懂懂間抓住了璀璨的靈光:他的蓋爾需要他,曾經需要他,現在以及未來也需要他,他的蓋爾将要離不開他。所以約瑟夫要牢牢抓住自身貴族的身份和那份他與蓋爾之間懸殊的權勢。
而從何做起?
約瑟夫随手撿起放在一邊的一封信,指腹摩擦其上滲透入紙纖維的那一彎,那一彎曾在愛人寄給他的信紙上暈染,曾在他的心上跳舞。
一想起過去的美好回憶,約瑟夫難免再度痛苦、憤怒和悲傷,他那張美麗的面孔露出內裏的狂躁和不甘。
前所未有的挫敗感攪動得自幼生活優渥的小斯托克伯爵心神不寧、輾轉難眠。
讓親愛的蓋爾如梅麗阿姨所說去蹲大牢?約瑟夫想:那必不可能,他的“愛情”怎能荒唐地關入世俗的牢獄——也許給蓋爾安排一個戲劇性的假死會是一出精彩的喜劇——自己仍愛着他,因為如此,他竟然開始恨蓋爾!這個冷酷的、可惡的可人!既然無法成為一對恩愛的伴侶——天哪,為什麽自己還會時時刻刻想起蓋爾的眼睛——他也要牢牢地抓緊蓋爾,他的愛情,他的仕途,他的人生。他們難道不是天生一對嗎?世間将會流傳他們不容于世的愛情。
想到動情處,約瑟夫的臉頰滑落淚珠,面上的神色卻是這幾天難得的鮮活,猶如伊甸園清晨仍挂露水的青澀蘋果,青春美麗的皮囊流淌着致命的誘人鮮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