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楚湛實際上沒有什麽感覺, 那一瞬間發生的事情讓他的意識根本來不及反應。
等到他恢複意識時,估計是昏迷了一陣,也許是幾分鐘。
周圍黑影緩緩地圍了過來, 楚湛睜開眼, 看見顧謹言驚惶得臉色煞白的小臉擠出了人群,緊接着撲到自己身上。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 逐漸回攏的意識讓楚湛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他穿過斑馬線時遭遇車禍, 人被撞飛十幾米, 從空中跌落到馬路,在地面上滾了好幾圈。
肇事車輛已經逃逸。
現在交警剛過來,衆人還沒來得及撥打救護車,遭遇車禍的小孩居然自己站了起來。
“有沒有事啊?小朋友哪裏不舒服?告訴警察叔叔。”
楚湛低頭看了看自己,他的衣服褲子被粗砺的地面磨得慘不忍睹, 可身上卻并沒有疼痛的地方。
旁邊的圍觀群衆也将他仔細檢查了一圈, 紛紛驚訝道:“真的是奇了怪了, 一點皮都沒破。”
又有人問:“會不會是腦部或者內髒受傷了?”
楚湛走了兩步, 确實身體沒有半點異常。其他人都稱不可思議,他自己卻覺得,在催眠裏一切皆有可能。
交警想要撥打120,楚湛認為沒必要了, 他對上顧謹言惶然的眼睛。
聽見他虛虛地喊自己:“哥哥…….”
“警察叔叔, 我還是先帶我弟弟回家去吧。”
交警看了一眼由于驚恐而身體瑟瑟發抖的顧謹言,沉吟了片刻後道:“那行吧,如果你身體不舒服了, 一定要讓你家長帶你去醫院。肇事車輛我們會追蹤的。”
“好,謝謝。”
既然孩子沒大礙, 圍觀群衆一邊驚詫地議論一邊散去。
楚湛牽住顧謹言的手,問:“你要不還在路邊等我?我去買冰激淩?”
“我不要吃了!我不要吃了哥哥。”顧謹言目睹了剛才的驚險,他生怕一松開楚湛的手,又會發生變故,他現在只想牽着哥哥回家才能心安。
他說着又趕忙拉着楚湛的手離開馬路,走上旁邊的人行道,還心有餘悸地硬要楚湛走在最裏邊。
可又不放心,他停下來開始檢查楚湛的身上,兩只眼睛緊緊盯着,不願放過任何一寸。
“你疼嗎?”
楚湛望着他專注的眼神,忍不住揉了把他的頭發,“不疼。”
“真的?”顧謹言不肯相信。“不騙我?”
“真的,沒騙你。不相信?我還能背你回家。”
顧謹言連連搖頭,緊握住楚湛的手。
可是即便楚湛一路上表現得很輕松,也沒有讓顧謹言的神色松懈下來,他始終繃着一張小臉。
然而楚湛掉以輕心了,在他以為催眠世界裏一切奇跡都能發生時,等快到出租房後,原本無恙的身體,驟然間一股難以抑制的惡心感湧上喉嚨。
楚湛臉色大變,快速用鑰匙打開門,在顧謹言一聲驚懼的“哥哥”中。
他沖進衛生間,緊接着将門反鎖,還沒站到馬桶邊,便張開嘴,嘔出了一口鮮血,一口還沒緩過來,接着又是幾口。
頃刻間,白色地磚染上了觸目驚心的顏色,一攤一攤,猩甜的熱氣彌漫。
顧謹言将衛生間的門敲得作響,稚嫩的聲音尖銳地喊着,帶着濃濃的哭腔。
可楚湛連回應他一句都無法辦到,直到嘔完後,他緩了口氣,才沙啞道:“馬上出來……..”
“哥哥……..”顧謹言在外頭嗚嗚哭出聲。
楚湛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一張如雪般慘白的臉,唯獨嘴唇上的顏色刺眼。
他擰開水龍頭,捧了把冷水沖臉,等逐漸冷靜下來後,他意識到是車禍後自己的內髒出了問題。
內髒出了問題,應該第一時間去醫院,刻不容緩。可在這個催眠世界裏,首先他們一貧如洗。
如果去醫院治療,需要不少治療費,但這不是最主要的。
治療意味着需要花費時間精力,楚湛不願意在催眠裏的時間都浪費在醫院裏。
而治療失敗,就是死亡。楚湛對于死亡早已不恐懼了,因為來到顧的催眠裏經歷許多回死亡。
死亡會結束催眠,但對于他們目前的情形來說,死亡比治療更适合。
只要催眠結束,他們在這個世界的拮據和顧謹言的擔驚受怕都能得到解決。而再一想,自己在這一次的催眠裏待的時間也不短了,恐怕這次車禍也是間接提醒他,催眠是時候該結束了。
“哥哥……..”顧謹言耳朵貼在衛生間的門上,聽不見裏頭的動靜後,他如同受驚的幼獸般,不安地又輕聲喊着。
楚湛此時身體陷入了無盡的疲憊,他想上床去休息。
不過在這之前,他仍舊強撐着體力清理幹淨地面上的血。
等到這一切弄好後,他精疲力盡地打開門。
“哥哥。”顧謹言雖然年紀小,但直覺告訴他楚湛的不對勁。
他亦步亦趨地跟着楚湛進卧室,看着楚湛躺上床。
楚湛對上顧謹言焦慮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虛弱道:“我想睡一覺,你去看漫畫。”
顧謹言擰起了細細的眉毛,忐忑地問:“哥哥要睡多久?”
“很快。”楚湛無力地擺了擺手,“你聽話。”
顧謹言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盯着楚湛閉上眼睛,接着胸膛平緩地開始起伏。
他并沒有立刻按楚湛叮囑的,去拿漫畫,他在床邊蹲了好久,直到他喊哥哥,再也沒得到回應了,才起身跑出去房間找到漫畫書。
接着又着急忙慌地跑回卧室,他脫掉了自己的鞋子,躺到了楚湛的身邊,再看了一眼雙目緊閉的人後才慢慢翻開漫畫書。
這本漫畫書是前些天回家路上他纏着楚湛買的,他年紀小,還不認得多少字。買回家後又纏着楚湛将內容念給他聽。
顧謹言記性很好,他貼着楚湛的身體喃喃地念了起來。
“熊媽媽在山上掏蜂蜜,小熊在旁邊看着。突然一塊大石頭從山上落下來,砸中了熊媽媽,可是小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它喊了好幾聲,媽媽都不回答它,它以為媽媽睡着了,所以小熊也趴在了熊媽媽的身邊………”
念到了後面,顧謹言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他無法分辨自己心裏那股令他無措的感覺是什麽,他只是覺得自己的心髒跳的好快。
他擡起頭去看楚湛,又抓起楚湛的手指,可是哥哥的手指軟綿綿的。
“哥哥…….”
楚湛選擇躺床休息,或者說他準備面臨錯過最佳搶救時機,去選擇死亡。
內髒受損的症狀表現得越來越明顯,身體內的每一處細胞都在劇烈疼痛,他的意識呈現迷離。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脫離□□,然而死亡還有過程,催眠并未立即結束。
“你是打算就在床上死亡嗎?”
突然有人說話,聲音居然莫名耳熟。
楚湛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辦公室裏,而說話的人是坐在他辦公椅上的男人。
這個男人身着白色的職業裝,眉眼冷清,表情是工作中一如既往的專注。
竟然是另一個自己。
楚湛略微吃驚後,沉靜下來。應該是瀕臨死亡前出現的幻覺。
那個“楚湛”又用專業的口吻說:“你是要在出租房裏準備結束催眠嗎?”
楚湛颔首:“我幫顧謹言治療,如果浪費太多精力在搶救自己的這件事情上沒有必要,萬一搶救成功留下後遺症,比如植物人什麽的,到時我還是得結束催眠。
與其那樣,不如就這個機會死亡,然後結束,大不了下回再重新催眠。”
辦公桌後的“楚湛”問:“可你想過沒有?萬一催眠結束有延遲呢?”
“什麽意思?”
“你這邊早就結束了催眠,那在這個世界裏萬一時間延遲了,你覺得會怎麽樣?”
楚湛一愣,他眼神流轉了一瞬,繼而沉默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作為主導催眠的醫生的自己,每次結束催眠後,自己便離開了。
至于患者是否在催眠裏停留多久出來,他幾乎不會關心。
如果真像另一個自己所言,假如自己死亡後先結束催眠。
而顧謹言卻還在催眠裏停留,僅停留幾分鐘幾小時那倒無所謂,可萬一,停留了幾天………
一個年幼的孩子,獨自面對一具屍體。
如果顧謹言機智,發現得早,那他可以去找人幫忙。
如果發現晚,那麽熱的天氣,用不了兩天自己的屍體就會發臭,生蛆。
如果這一幕被四歲半的顧謹言看到,恐怕得留下心理陰影了。
雖說催眠是虛構的,四歲半的顧謹言也是虛構的,可楚湛卻在想到這一切的時候,無法控制會想起那個小小年紀的他,不論生活如何困苦,只要能跟他住在一塊就會高興的臉蛋。
以及目睹自己受傷而恐慌的眼神。
不行,楚湛的意識掙紮了起來。他必須得先醒過來,哪怕是要死,也得換一個地方。
“哥哥………”顧謹言睜大了眼睛,在楚湛長時間沒有動靜後,他的眉頭驟然擰起時,顧謹言一下激動地叫出聲。
“哥哥,你生病了嗎?”顧謹言一邊呼喚着一邊爬下床。
他學着電視裏看過的劇情那樣,去衛生間拿毛巾,只是他夠不着洗手臺,只能搬了一條凳子,接着踩在上邊開始擰水龍頭浸濕毛巾。
可地面被沾血後,由于當時身體虛弱的楚湛并沒有打掃得徹底幹淨。
顧謹言擰完毛巾下來時,不小心摔了一大跤,但他顧不上疼痛,抓着毛巾爬起來跑回了卧室。
他給楚湛擦臉,擦脖子,又擦手。
直到楚湛慢慢睜開眼睛看向他。
“你醒了!哥哥!”顧謹言霎時高興地叫起。
楚湛的視線漸漸清晰,他看見顧謹言激動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着自己。
楚湛張開口,聲音虛弱:“你的下巴怎麽了?”
顧謹言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磕到下巴了,他摸了摸發疼的地方,搖搖頭,只是問:“你好點了嗎哥哥。”
楚湛點點頭,其實非常不好,他拼命讓意識醒過來,可醒過來後,他感覺到自己不過是提着一口氣,所以他必須得盡快支走顧謹言,再離開出租屋。
他不想給年幼的顧謹言心理造成影響。
畢竟顧謹言本身的精神疾病已經足夠多了。
他望着跪在席子上的小孩,問:“想家嗎?”
顧謹言想了想,回:“還好。”
楚湛扯了下嘴角,唇邊泛起一絲無力的笑容,“家裏多好,有那麽多人照顧你。”
顧謹言擡起眼睛,急道:“可是哥哥也在照顧我啊。”
“我生病了,不能照顧你了,你明天早飯怎麽辦?”
顧謹言說:“我可以去買包子豆漿,我來照顧你。”
“錢在我口袋裏。”
顧謹言忙從楚湛的褲兜裏掏出錢,攥在手裏後,他兩只眼睛又趕緊盯着楚湛。
他的直覺告訴他,他不想哥哥繼續睡,他想要跟哥哥說話。
“晚上沒有買成冰激淩。”
“我不吃我不吃。”顧謹言直搖頭,逐漸尖銳的聲音暴露出他內心的慌張不安。
楚湛輕聲道:“我想吃了。”
顧謹言垂下眼睛:“明天給哥哥買好嗎?”
“可我現在想吃了。”楚湛抓了抓他的手,疲倦道:“你現在去給我買好嗎?”
顧謹言內心非常不願意這個時候離開,可他實在聽楚湛的話,看到楚湛期待的眼神,他緊繃的小臉無比糾結。
他只能仿佛再度确認般問:“哥哥真的想吃嗎?”
“想。”
“那哥哥不可以睡覺,等我買回來。”
“好。”
顧謹言抓着錢,下床穿鞋子,只是走出卧室時,又一步三回頭。
楚湛看着他躊躇在門邊猶豫不決,見他扭過頭,圓圓的眼睛裏充斥着惶恐不安,但同時,眼瞳內堅定的情緒不斷溢出。
他對楚湛說:“哥哥,等你的身體好了,我們再去賣氣球,我一定會把氣球看好的。哥哥,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很開心,我會長大,我也會照顧你的。”
他像個小小的信徒,一字一句認真地說着,他将這個年紀不該遭受的感受壓制在短短的話語裏,認為這樣就能驅逐所有的未知的恐懼。
楚湛內心微微一動,喉間不斷湧上的酸澀最終被他的一聲嘆息掩飾,他突然想讓顧謹言走過來,走到他身邊。
他朝顧謹言招手,“過來。”
顧謹言立即跑過來撲到他的懷裏,汲取着他身上的氣味。
楚湛撫着他柔軟的頭發,安撫他:“別怕,都會好的………”
在楚湛懷裏待了一陣的顧謹言稍稍安心了些,他趕緊揣着錢下樓去買冰激淩了。
楚湛沒過一分鐘也撐着身體下了床,他幾乎是忍着巨大的痛苦扶着牆,拖着虛浮的步伐慢慢走下樓梯。
不能死在屋子裏,萬一他跟顧謹言結束催眠的時間有延遲,顧謹言興許會目睹他腐爛的過程。
只要他消失,那麽就算顧謹言的時間有延遲,也只會認為自己失蹤,而不是死亡。
失蹤總比死亡更能令人接受一些。
楚湛清楚在這個虛構的世界裏做這一切,其實徒勞又無聊。
結束催眠後,現實裏的顧謹言也清楚并理解。
他們都理智,唯獨這個年僅四歲半的顧謹言,生活在這個虛構世界中的小小的顧謹言,會難過。
楚湛不忍。
可他實在走不了太多的路,他走出了小區,看到夜色下的顧謹言正邁着兩條腿跑向附近的一家商鋪。
楚湛只能短暫地看他一眼,看着他踮着腳趴在冰櫃前仔細挑選。
楚湛深深地閉上眼睛,讓發脹的眼眶得到短暫的舒緩後再睜開,接着他頭也不回繼續朝前走,而身後似乎還能聽見顧謹言稚氣的聲音。
“老板,我要兩支冰激淩!”
“嗯!我一支,我哥哥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