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塊錢
自由民主聯合國已經成立了十五年,醫療系統依然不出意料的緊俏。
悶熱悶熱的六月下旬,狹小的醫院大堂裏費力的亮着兩盞白熾燈,排隊挂號的人從窗口蛇形盤踞整個大廳,一直延伸到大門外。
悶。空氣都難以流通,悶熱的環境裏好像沒有一絲風,抽抽鼻子,空氣成分複雜到分析機來了都罷工。
池遲歸在人群中艱難的擠着:“勞駕過一下,勞駕,我不插隊,我上出院部!”
她生的瘦弱,雖然有174的大個,因為營養不良薄的像張紙,在人群的縫隙中擠來擠去,時不時就收獲兩三個白眼。
等終于擠到出院部的窗口,汗流浃背的工作人員接過單子,眼睛一掃:“腿骨骨折,住院倆月,交了2000醫藥費,花了1999。剛好剩1塊啊。”
她随手從抽屜裏翻出個一塊的鋼镚,在收費單上“吧嗒”狠狠蓋了個戳。
“出院不要劇烈運動,醫藥費報銷流程自己上官網上看。網上直接申請,7個工作日內審核,15個工作日內到賬。交過社保嗎?”
池遲歸今年剛高考完——還是坐輪椅去的,上哪兒交社保。
這個帶着粉帽子的護士也想起來她是誰了,态度一下溫和下來:“哦對,學生仔呢,那沒事,回學校找老師教你報銷。考的怎麽樣?”
池遲歸哪來的報銷,她連保險都沒交,只笑笑:“發揮的還好,成績還沒出來。”
護士把鋼镚和收費單遞給她:“好好學,學生仔,你們是聯合國的希望。哪像我們哦,這輩子就這樣了,辛辛苦苦工作十幾年,就為了張二等公民船票。”
池遲歸知道她想說什麽,十五年前自由民主聯合國的這片地還叫永寧市,一場戰争,或者說是內亂在這裏爆發,永寧市脫離了行初國的控制,成立了自由民主聯合國。
內陸小國,人口不過百萬,啥啥都缺。堅持不到五年就又回到了行初國,以附屬國的形式。
永寧人從居民變成二等居民。
護士想告訴她:趁着考出去了,快跑吧,離開這。
池遲歸沒什麽興趣,她連上大學的學費都拿不出。
掂量了一下手裏的鋼镚,她又從摩肩接踵的求醫者中擠出去,終于走到外面呼吸了一口空氣。她不急着回家,嗯嚴格來說池遲歸也沒有家了。
兩個月前她滿18歲,已經離開了生活多年的福利院。
雖然知道福利署給她分的房子在哪,她卻一天也沒住過。
畢竟剛領到18歲成年福利就進醫院的,應該也沒幾個。
那個從未住過的陌生的房子,能叫家嗎。
比起那裏,住了兩個月的醫院都更熟悉吧。
池遲歸站在院裏,舉頭四顧,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要去哪裏。
這個時間,高考已經結束大半個月,學校也回不去了。
醫院的院子裏簡陋的砌了個魚池,黑乎乎的石頭池子裏只養了一頭傻魚。
池遲歸湊過去,它也只是趴在池子裏,阿巴阿巴吐着泡泡,一動不動。
這魚也是黑色,鱗片在水裏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色彩,讓池遲歸一下就想到了那個惡俗笑話:“我要五彩斑斓的黑。”
池遲歸突然想許個願。
雖然她從小到大不信這個。
如果一個人從四歲開始就再也沒有願望會被實現,她又是為什麽孜孜不倦呢。
池遲歸想,可能過生日時候的願望不歸命運之神掌管。
也沒什麽特別的儀式,人臨死前總有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攥在手裏的鋼镚旋轉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斑,而後“噗通”掉進池子裏濺起點小水花,被砸了一下的傻魚還是一動不動。
池遲歸道:“我不打算活了,不好意思砸疼你了,但是我沒錢賠你,這一塊錢是我所有財産了,不客氣。”
她站上池子邊:“我真是從很小就倒黴啊我,一歲我媽得病死了,三歲我爸得病死了,留的那點錢就夠給他倆買塊墓地。爸媽,哪怕你倆多掙500塊呢?”
“得虧有福利院給我口飯吃,說到這,真是對不起國家和納稅人,都這麽艱難了也沒少我一口飯吃,下輩子,下輩子我鐵定做個有錢人報答你們。這輩子就算了,那個狗屁道士說我命中無財,手裏有錢也留不住,我不想努力了。”
她左右看看,來醫院的人不少,魚池邊沒有,也沒人有空搭理她。池遲歸對着那傻魚說話:“我都不明白,老天爺費勁巴拉把我帶到這世界上一趟難道是為了看看窮人怎麽體驗生活?他問過我了嗎。去他媽的命中無財,老娘不活了還不行嗎。要麽給我花不完的錢,要麽今天讓我立馬淹死得了。”
許願完成,那傻魚還在阿巴阿巴吐泡泡,池遲歸心裏有了死法:“淹死确實不錯,不能在你這,你也不願意跟死人喝一池子水吧。再說了離醫院這麽近,給我搶救回來了怎麽辦。”
她打算找個野湖,畢竟公園需要門票。
漫無目的在街上走一圈,池遲歸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野湖在哪。她沒出過永寧市,生活軌跡也僅限于福利院、學校、打工地點。
那去福利署分的房子瞅瞅吧。池遲歸沒打算死在房子裏,人不能給國家添麻煩。
但我去看看總行了吧。
畢竟是目前手頭唯一的財産。
至少到九月之前,那房子都是她的呢。
缺乏了勇氣,對生活喪失信心的人,連去死都不想努力一下。
随緣就行。
她走了快兩個小時,終于在一片公租房裏找到了自己的住所。
一棟大樓的23層的一個小房間。
沒窗的小開間,池遲歸按了一下開關,燈不亮,借着走廊燈她往裏面看: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
也行,挺全。
門後有個小衛生間,轉身都費勁的尺寸,除了馬桶就是洗手池。
池遲歸把自己抛到什麽也沒鋪還落了層灰的床板上,心想:休息會,休息完了就去死。
死法不好選。
淹死被排除了。
吃藥?她沒錢。
自殺?還沒刀。
那就只能跳樓或者上吊了,這兩樣都得對人家的建築物造成不好影響,池遲歸不願意給人添麻煩。
城市社會,人想要不添麻煩的死掉都很難。
池遲歸心想:出生也不是我想要的,憑什麽死還得我自己努力呢?希望老天自覺點,要麽我今天睡着了就死了再也醒不過來,要麽讓我一睜眼就有花不完的錢。
二選一,你選吧。
再睜開眼時是被敲門聲吵醒,池遲歸不願意相信自己還活着,連根手指都沒動彈下,只費勁的合上了眼皮。外面的人顯然很有耐心,保持着三長一短的節奏敲個不停。
你敲的這麽有耐心怎麽不去當打字員賺點錢呢?
池遲歸翻了個身,用胳膊堵住耳朵。
現在只有兩種情況值得他們見面,要麽外面人告訴她:起來吧我給你送錢來了!要麽他們破門而入,一巴掌打死池遲歸。
心志堅定,奈何身體不堪受辱。
池遲歸最後還是起床拉開了門:“別敲了,你找誰,我沒錢,一毛都沒有。”
門外站着兩個穿黑西裝戴墨鏡的魁梧壯男,左邊這個拿着張紙,右邊這個拿了張銀行卡。
“你好,自由民主聯合國福利署,本次前來協商關于兩個月前你在福利署門前失足受傷的賠償問題。”
池遲歸沒興趣:“沒事,我自己倒黴,不用賠。還有事嗎?”
兩個月前,她滿18歲那天離開了福利院到福利署報道,領取到了政府提供的2000元成年福利和一間公租房,房子可以免費住到9月她上大學前。
那時候池遲歸還是對生活充滿希望的,領完錢還沒忘記去旁邊助學辦公室詢問了一下助學貸款。
然後她一腳踏出福利署,不知道怎麽就踩進了蓮花池。
池遲歸反應靈敏,飛速向岸邊撲去,最後只摔折了腿。然後就光榮住院了。
說來好笑,那時候她第一反應是:還好沒摔進去,萬一把魚砸死了就不好了。
算了,倒黴的事不要總是回想,晦氣。
兩位西裝男也沒有繼續商讨的意思,留下那張紙和那張卡,火速出門了。
門關上前,他們說:“辛苦了,卡請務必收下!”
池遲歸撈起那張紙看了眼,是張道歉信,簡單來說就是福利署認為蓮花池位置不得當導致了她倒黴,願意對她進行賠償,賠償款打進卡裏了。
行吧。池遲歸正好有點餓了,她打算到附近找個ATM機,看看這卡裏有幾個錢。
聽說在行初國,人們已經開始用智能手機支付,出門連錢都不用帶了。池遲歸連個手機都沒有,好在她記得來的路上有個24小時自助銀行,拖着疲憊的身體走過去了。
這時候她心裏還有點別的想法:這筆錢不用很多,500左右就行,夠她休息一個月,再去打工養活自己。要是有兩千,她就去申請助學貸款,去讀大學。
生活總得眷顧我一回吧,沒有可着一個人欺負的道理。
這點子想法在那個數字出現在屏幕上時破滅了。
餘額: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