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家族團建
家族團建
沈蘭棠詫異地看着謝恒, 茫然道:“我沒說話啊?”
“你......”
謝恒還要說話,謝夫人重重一拍桌子,叱聲道:
“你我房裏的事, 你幹什麽拿到兒媳面前說,現在才想起來你這腦子怎麽轉的這麽慢?”
謝恒:“我, 你,我……”
“我什麽我, 別說了, 有事回房再說!”
沈蘭棠震驚地看着對面二人, 默默地低下了頭,順帶豎起耳朵:這是她一個當兒媳婦的能聽的麽?
謝恒也不愧多年身居高位, 心思敏捷,雖腹中有千言萬語但還是依妻子意見沒再繼續追究,吃完飯後,沈蘭棠看兩位家長都一臉有心事模樣, 非常識趣地找了個由頭離開了。
她前腳才走, 謝氏夫婦就進了房間。
謝恒迫不及待問道:“方才蘭棠說的話是怎麽回事?”
他剛問出口,就面露遲疑:“我見她沒有張口……”
“她那不是說話。”謝夫人一臉過來人表情道:
“那是她心裏的聲音。”
謝恒一臉受震撼神情。
不過,他顯然也是歷經塵世風波, 很反應了過來, 問道:“你如何知道?這般冷靜,你從前聽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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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夫人便将謝瑛擇婿到馮嬷嬷離府這一長段的故事仔細說給他聽。
謝恒半晌才反應過來:
“原來這兩件事, 都是因……原來瑛瑛能及時發現徐氏小兒非良人也是托了蘭棠的福, 你早該告訴我,蘭棠此等異常, 還有此等關切家裏,你都該告訴我!”
“我告訴了你, 你就信麽?!我倒是跟你兒子說了,他可是一句都不信,還叫我去看大夫!”
謝夫人瞪了他一眼,謝恒瞬時啞然。
此等怪力亂神之說,他當然是……當然是不會信的。
把謝恒怼了回去,謝夫人神清氣爽,這才問道:“蘭棠方才心中所思,是為何事,為何單你聽見了?”
要論關系,不是她跟蘭棠更親近。
說到正事,謝恒也不再糾結小事,正色道:“蘭棠剛剛說到了玄妙觀的玄心真人。”
“玄心真人?”這番輪到謝夫人驚愕了:“怎會是他?!”
謝恒眉間神色凝重:“那玄心真人被四殿下引薦給陛下後,深受陛下隆恩,陛下對他言聽計從,那玄心真人幾次出言幹預國事,陛下也都聽了,如今更是要在宮中設立丹藥房,專為皇室煉制丹藥。若是丹藥有成,陛下沉溺求仙問道,又對那道人諸事答應,長此以往,終現前朝之禍!”
謝夫人聞言也是一驚。
“此事怎從未聽你提起過?”
謝恒苦笑道:“我們為人臣子的都想不到辦法,又如何能告知你,讓你徒徒擔憂。”
謝夫人與他成婚多年,兩人早已一心,聽完此事後果真憂心忡忡:
“那要如何是好,前朝妖僧禍國的事,陛下竟全都忘了麽?”
“早已勸過陛下,但陛下自稱非懷瑞兩帝般暴虐昏庸之君,他用道人只為求道,當遏其野心,衆臣若是再勸,就是将他認作懷瑞之徒。”
“衆臣一聽此言,皆不敢再勸。”
“陛下他這是,他這是……”謝夫人也不敢再說下去。
“……”
房間一陣沉默,謝恒再次回到正題。
“蘭棠怎麽會想到玄心真人?聽她的話,她似乎是覺得那道人會罔顧他人性命之嫌,可是知曉了什麽?”
“蘭棠是前幾日跟謝昭還有我們一起去了玄妙觀參拜,不過嘛孩子的确在觀中舉止怪異。”
謝夫人将她出言阻止嚴氏喝符水的事說了。
“啊,還有,從觀裏回來以後,她還單獨問了我玄心真人還是安胎符的事,莫不是她自那事就覺得……”
“什麽安胎符,你将安胎符的事告訴我!”
謝夫人也不太了解安胎符,不過索性府中有知曉外事的人,傳了人過來,那人立刻道:
“安胎符是如今兆京流行的女子安胎庇佑符,傳聞喝了這個符燒成的符水就能穩住胎心,保佑胎兒平平安安。”
“豈有此理,當真欺世惑俗之言!若是一枚黃符即可使母子平安,世間還要大夫如何?!”
謝恒熟讀經書,自然不信此等禍害人間的話。
謝夫人:“原是如此,那日蘭棠才來問我。”
她那個兒媳,當真是為妹憂為子憂為天下人憂,卻獨獨不憂心她自個兒。
謝夫人又是感慨又是寬慰,且把這事放下心頭,專心致志對待正事:
“你說,蘭棠她既然一眼就看出那玄心真人是個妖道,會不會知曉些什麽?”
謝恒目光一閃,他的确是想到了這。
“還是得和蘭棠好好聊聊,我就怕她心裏警惕着你我,不肯和我們放心說話。”
“這你且放心,蘭棠素有計算,就算她不能說十成十的實話,也會借由其他方法告訴你她的想法。”
“你倒是了解她。”
謝夫人淡笑不語,畢竟是聽過她兩回心聲的了。
“罷了,今日晚了,明日再去叫她。”
“也好。”
兩人就此作罷,準備洗漱就寝。
謝恒忽然道:“這個蘭棠,心裏面說話一直都是這麽直的麽?”
什麽四殿下,什麽太子,什麽政敵,這是可以說的麽?
謝夫人眉心用力跳了跳,揉着太陽穴道:“習慣就好。”
“……”
第二天,謝夫人派人去請沈蘭棠,沈蘭棠到時,見公公也在頗感意外。
這公公,不是刷完“日常”就會消失的麽,怎麽今日還在?
她心裏想歸想,還是規規矩矩地行禮:“公公日安,婆婆日安。”
謝恒打量着面前堪稱兒媳典範的女子,緩緩開口:“聽夫人道,你前幾日與謝昭她們一同去了玄妙觀,見了玄心真人,你有何感受?”
沈蘭棠心中立刻升起警覺,什麽感受,問她什麽感受?不過和家中長輩上道觀燒香祈福,如何承得起他這特意一問?
難道......難道那妖道事後還到她公公面前告狀了?
沈蘭棠心中疑惑,面上卻裝的無辜,一雙飽滿的杏花眼柔軟純真,脆生生地問:
“父親為何這般發問,我與玄心真人初次見面,只覺得他仙風道骨,氣度不凡,若再問其他,蘭棠也就不知了。”
謝恒嘆了口氣t,心道她果然警惕。
他身處機關要職多年,對看人有一套自己的評判标準,沈蘭棠雖是他兒媳婦,但他并不要求她能立刻相信自己,事事坦誠以待,推心置腹,若這般輕易交付信任,反而顯得她的信賴并不珍貴。
罷了,如今是自己有求于她,該是由他先坦誠告知。
“蘭棠,你是我謝家兒媳,有些事情我不想避諱于你。我謝家深受三朝帝王隆寵,方得今日榮華,故我謝氏一門素來忠君愛國,亦不與其他皇子結交黨派,從無站隊之心。而今陛下身邊多了一位佞臣賊子,此賊子不但蠱惑陛下為其開地建宮,還數次出言幹預國政,我與朝中衆臣唯恐長此以往,大靖将重現懷瑞之禍,我欲将其誅之,卻苦于找不到由頭。”
謝恒看向她:“我不說你也知道,此人正是玄心。”
沈蘭棠微微震動,低頭避開他的目光。
“我聽夫人說起了你們上山祈福的事,又聞你事後問起玄心的事,又對安胎符頗為關注,那安胎符當真是草菅人命之物,只因妖道一言,民間就遍生禍事,只是哪怕朝廷下令嚴禁民間買賣安胎符,以後也會出現安産符,育子符,我這麽說你明白麽?”
沈蘭棠明白,沈蘭棠如何不明白,但乍然聽到他公公如此掏心掏肺,全無隐瞞地向她陳述,她內心大受震動之餘也有幾分警惕。
在她心中,她是她,謝家是謝家,兩人至多不過“合作”關系,尤其是這位公公,兩人相處少,說的話更少,沒想過他對自己如此坦誠,不由令她奇怪,她有什麽特殊之處,能引得謝恒這般人物另眼相待。
——不過被特殊對待的感覺還挺棒的,嘿,害羞~
謝恒看她心聲警惕,正擔憂如何解開她的不安,又聽她突然害羞,噎了一下,這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關心些有的沒的。
謝恒繼續一本正經道:“玄心一事,茲事體大,我素來不信鬼神之說,只苦于不通玄黃之術,一時無從着手,蘭棠,你要是知道什麽,務必如實告知,我替天下百姓先在這謝過你。”
謝恒那雙深邃仁厚的目光溫柔地注視着沈蘭棠,他的話語可謂平和至極,沈蘭棠卻仿佛被他看透心底隐秘想法,引得她不敢直視于他。
她想起謝恒在民間名聲,又想起他日常行事作風,幾個心思之間已下定決心。
“父親。”
沈蘭棠舉目看向謝恒,端端正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父親如此坦誠,蘭棠不再隐瞞,我當日上山見到玄心‘施法’,便知道他是一個妖道。”
謝恒一怔,忙追求:“你如何知道?”
“因為我看過化學這本書!”
“化學,化學是為何書?”
“化學是一本記錄了古往今來許多騙子騙術和其手法的書籍,我幼時熱愛雜書,偶爾見到過,只是如今時間久了,許多篇章不記得了,只是那玄心所演示的幾樣全都記載在裏面,我勉強也記得訣竅。”
這是沈蘭棠此前想了一晚上想出的方法,她想要戳穿玄心,自然要涉及一些現在書上沒有的東西,當然她不打算自己去做,槍打出頭鳥,這個道理她不會不懂。
她原是打算找個傀儡替她做事,只是以她能力,想要找個能萬無一失蒙騙過皇家眼睛的人卻也不容易,如今謝恒自己找上門合作,她自然順水推舟。
她連理由都想好了,若是到時候被問起怎麽知道這些“術法”,她就說“化學”。
對,一切都是《化學》,一切源于《化學》,她本來就是看了《化學》之後才知道這些事的,她又沒有說謊。
而且,她本來就不記得大多內容了嘛,誰學過化學後還一一記得啊,連同那本書,鬼知道被塞到哪個角落了。
要是被問起來這本書在哪,就說小時候碰巧看到過,早記不得在哪了。從結論來說,她有沒有說謊。
沈蘭棠理直氣壯地想。
謝恒剛想問化學此書如今在哪,就聽到她心中的話,他不由一愣,這書到底在哪,她到底是忘了還是沒忘,如果沒有說謊,為什麽不能說?好歹說最後一次見到是什麽時候啊!
不過目前,《化學》一書究竟在哪不是重點,謝恒重新凝神,道:
“如此說來,你可能破解妖道術法?”
沈蘭棠自信道:“可以。”
“那就好!”
謝恒也知道陛下并非不知道玄心和四殿下之間種種聯系,他之所以袒護玄心,是因為他确有幾分無從解釋的本領,只要有這些本事在,陛下就會幻想他可以煉制丹藥,不求長生不死,至少能延長壽命。
只要戳破他的謊言,陛下自會厭棄。
“不過,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好,我給你時間,如果還需協助,盡管跟我說。”
“那太好了!”
做化學試驗也是需要材料和時間的,本來她還想偷偷地搞麻煩,現在有了一家之主的首肯,就能正大光明弄了!
沈蘭棠郁沉了數日的心情終于揚了起來,臉上難得露出笑容:
“除此以外,還有什麽要我做的麽?”
“若你真能揭穿玄心妖道身份,如何揭穿,何時揭穿就由我來構思,到時候會提前告訴你。”
“好。”
謝恒頓了頓,道:“只還有一點,此事涉及皇嗣,我是身在局中無可奈何,但我不想你幹涉其中,故此次事件将會隐去你姓名,明面上也沒有你出現,你是否介意?”
嗐,就這。
沈蘭棠擺擺手,不在意地說:“別說您覺得,我也覺得麻煩,要是被哪位記了仇,我這好日子就沒了,兒媳不在意這些虛榮,只是看不得妖道仗着有些小伎倆騙人罷了。”
謝恒見她豁達模樣,暗自點頭:
“你能這麽想,甚好。”
“我謝家兒女,就該胸懷開闊,不拘泥一二得失。”
沈蘭棠姑且領了他的誇贊。
“對了,父親為何如此信我?”
謝恒意味深長地道:“這個就要看你能展示給我什麽了?”
沈蘭棠一想,也是。要就是耍耍嘴皮子,不就跟玄心真人一樣了麽?
她抱拳拱手:“蘭棠不會讓父親失望的!”
謝恒颔首道:“我相信你。”
沈蘭棠回到自己院子,就興奮地撸起了袖子,她這幾天終日低沉,也不開心,蘭心和寶珠看到她終于恢複精神,笑着問:
“小姐,是碰到好事了麽?”
“碰到了,碰到了!”
沈蘭棠一手抓着蘭心肩膀,以她為中心漂亮自信地轉了個圈圈:“我跟父親說了此事,父親說支持我,要和我一起揭穿玄心真面目!”
蘭心也跟着笑起來:“那就恭喜小姐了!”
謝恒是什麽身份,可以說有他幫助,在大半個兆京都可以橫着走了。
沈蘭棠吸了口氣,遏制下激動心情。
“拿筆墨來!”
下人拿來筆墨,蘭心在旁為她研墨,沈蘭棠大手一揮,落筆寫下自己需要物什。等她從紙上擡頭,一個仆人就到了院子,恭敬地候在院中:
“少夫人,老爺讓我這數日都給您打下手,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吩咐小人。”
“好。”
公公辦事就是牢靠。
“給。”沈蘭棠遞過紙張,道:“去準備吧,盡快。”
“是。”
仆人拿着紙張,很快告退。
正院裏,謝恒皺眉看着上面所陳物什,将紙還給仆人:“盡快準備。”
“是。”
這上面東西,有些容易有些卻難以入手,但謝恒權利在這,兩日後東西便備齊了,他還特意給沈蘭棠開了一個平日用作堆陳雜物的院子,用以給她“做實驗”。
沈蘭棠日日都在“實驗室”,每日就記得做實驗,引得整個院子時而傳來奇怪的響動和氣味,也虧的此事有謝恒主持,院子門口站着好幾個謝恒的心腹,別說尋常人等了,就是謝二爺過來了,都得先通傳一聲,因此家裏雖知道後院在弄着什麽,卻無人知道具體在弄什麽。
她不斷地不斷地測試,直至三日後,終于有了成果。
看着沈蘭棠手指在空中劃了個半圈,一震一串火苗就從她指尖燃起,寶珠用力拍手:
“小姐,你太厲害了!”
這有什麽厲害的,不就是火焰,我還能生産藍色,紫色,黃色,綠色的火焰呢,進階版,更高級。
“成功了?”謝恒從院子口走進。
沈蘭棠轉過身,快速熄滅手上的火,笑道:“是,父親。”
“我為您重新展示一遍t。”
指尖生火的訣竅在于事先在手指上塗抹樟腦,硫,磷三種粉末,樟腦揮發吸熱,而硫和磷易燃燒,在高溫作用下很快就會自燃。只見沈蘭棠修長白皙的手指在空氣中飛快地做了幾個道家作法般的手勢,一套手勢如雲流水,做完最後一個時指尖頓時冒出金黃色的火焰。
沈蘭棠笑道:“這個手勢是我自己想的,看起來是不是很唬人?”
俗話說得好,要想能騙人,氣勢都打足,咱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個氣場。
謝笑道:“果然很像一回事。”
“若是有銅鉀之類的金屬,還能生出藍色紫色的火焰呢?”
“這是為何?”
“因為大多數金屬燃燒就是都有自己的顏色。”
“這倒是很美。”
“是,不過我們時間有限,在現有材料中能一一對應技法就很不容易了。”倒不如說,能在這麽短時間內找齊這麽多材料,本身就是一個權貴人家才有的實力體現了。
此後,沈蘭棠又給他展示了生蓮術和油鍋取物。
所謂的生蓮術就是先用大號蓮子,挖空蓮肉只剩下連着蓮子外面的薄薄的一層。然後用通草加入染料做成小荷花及小荷葉,用綠色的粗線作為荷花梗﹒将其緊紮在一起,在線的另一端用小鉛粒粘連在蓮子之內,再用膠水将蓮子之兩半合在一起。
将蓮子放在碗裏,倒入熱水,熱水會将粘膠溶開、而蓮子及通草則因吸收了熱水而産生膨脹,通草浮出水面仿若蓮花,但蓮子則因鉛粒的作用而仍然留在碗底。
這與其說是化學,不如說是魔術,障眼法罷了。
而油鍋取物就更簡單了,手上抹上醋就行了。
謝恒見她果真重現玄心術法,對她信心大增,展開笑顏道:“好,還缺什麽,你盡管跟張由提,再過幾日能完成餘下試驗?”
沈蘭棠略一思索,道:“只要材料備齊,再過兩日即可。”
“這倒是很快,《化學》這一道确實有幾分奇門技巧。”
沈蘭棠笑道:“所謂化學只不過是将世人還未知曉的自然天理歸納總結而已,就如同千年以前,世人不知道鑽木取火的道理,以為天降神跡,也唯有宵小才會拿這種東西去裝神弄鬼糊弄虛名。”
“虛名雖虛,大有用也。”
“你們兩公媳說什麽俏皮話呢?”
謝夫人拎着一個食盒走來。
謝恒:“正在說我們蘭棠如何藐視虛名,正氣凜然。”
謝夫人笑:“蘭棠若是注重虛名,我謝家哪能如今日般清淨。”
确是如此,沈蘭棠嫁入謝家後從不以謝家婦身份謀利,這才使得家門清淨。
謝恒轉開話題:“可有人打探院中事情?”
謝夫人:“那自然有的,可你以為我是誰,這家中大大小小,按忠心程度我能給你分出三檔。且外邊還設了障眼法,非精通推理斷案,一般人只摸不着頭腦。”
除了這小院被重重看守外,外面院子也被人看了起來,只是外面院子每日有人進出,這就是謝夫人心中的第一檔可信人物,他們既不會把話傳出去,又能讓人分不清真正要害,其中就包括謝瑛周氏錢氏等人,當然,也包含了沈蘭棠。
沈蘭棠心道,如她這般,想必定然是被當做了障眼法中的“障”了。
用過點心,謝恒暢然起身:“如此,我也該行動了。”
……
……
一輪清月皎若白珠,幾徐清風撩撥着人面,終究是到了八月,酷暑逐漸過去,到了夜間,已能感受到一絲涼意。
院子石桌上擺放着數片西瓜,卻是無人挪動,陶瓷茶杯裏熱氣騰升,仿若一絲若有似無的憂愁,令得坐中人一聲嘆息。
“玉林兄何事這般憂愁?”
“還能為了何事,不過國事而已。”
一旁男子笑道:“可是為了玄心一事?”
說到這個名字,名喚張玉林的男子就一陣頭大:“你說陛下為何......還是亂臣賊子蠱惑了陛下!”
不能罵皇帝,就罵臣子,皇帝兒子怎麽了?不也是臣子麽?
男子大笑:“可見求仙問道,長生不老是古往今來所有帝王的追求。”
張玉林氣急敗壞道:“高兄你還笑!”
月光下,品茶對飲的二人為同期進士,後同進入翰林院,此後又分別被調到地方為官,在地方十數年後回到兆京,因既為同期,經歷相似,兩人之間頗有幾分君子之交之感,只是兩人一人隸屬兵部,一人在都察院,為避諱私下往來不多。
“說來,你今日為何邀我過來喝茶?”
高青楊微微一笑:“自然是有道理的。”
張玉林正要繼續發問,一個白衣紅袍,秀美儒雅的男人自院子入口進來,因只穿了一身便服,謝恒看着比平日親和上許多,只是那雙含蘊智慧和深沉的眼睛依舊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壓。
張玉林連忙起身:“謝禦史!”
謝恒擺了擺手:“張大人坐。”
“我今日請邀大人前來,是為了一件事情,敢問大人對玄心道人的事如何看?”
張玉林苦笑一聲:“大人何須問我如何看?我的看法還不明顯呢?”
謝恒笑:“張大人果真快人快語,陛下如今被玄心蒙騙,不過是因他有幾手常人難解的手法,若是我說,我有辦法揭穿他的真面目呢?”
張玉林聞言,驚喜交加:“大人有辦法?”
謝恒含笑不語。
“揭穿玄心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此事還需大人協助。”
張玉林微一沉吟,昂首抱拳道:“但憑大人吩咐!”
——
又過了兩日,沈蘭棠的試驗正如火如荼,倒是有件別的事情近在眼前:謝瑾要回來了。
謝恒淡定道:“讓他別回來了,回來幹什麽,又沒他事。”
沈蘭棠看着婆婆又哀怨又帶着贊同的表情,捧着肚子忍笑。
于是乎,一日後,正在軍營裏的謝瑾收到了家中信件。明天便是他回去的日子,家中就是有事,也很少這時候來信說明,莫非,是真出了事。
心中一緊,謝瑾快速打開信封。
一旁宋齊也湊了過來:“哥,是家裏的信麽?是出了什麽事麽?”
宋齊的父親原是謝恒部下,後為救謝恒而死,宋齊長在謝家,與謝瑾情同兄弟。
謝瑾一目十行,看完信上內容。下一刻,他的臉上表情難以言喻。
宋齊:“怎麽了,究竟怎麽了?”
謝瑾把信放了回去,封好:“沒事,母親和蘭棠她們出去玩了,家中沒人,叫我別回去了。”
“……”
……
……
謝府後院,沈蘭棠做完最後一項測試,大功告成後她不由心下一松,看向旁邊的男人:
“可學會了?”
男人俯下頭顱:“小人學會了。”
“那就好,那你再完整演示一遍吧。”
聽聞試驗已經全部成功,謝恒親自過來驗收,确認幾項試驗都流暢成功。
這幾人在院子裏神神秘秘,惹得謝瑛等人頻頻引頸張望,可就是不敢開口相問。
......
兆京前兩日下了大雨,雨幕仿佛瀑布而下,雨水漫過兆京每一個大街小巷的角落,路人行人紛紛不敢停歇,等到這雨停下,天氣漸有幾分清爽。
就在這雨後的第三日,清晨,一個中年漢子在白茫茫晨曦中推開大門,當着被洗成一段藍色綢緞的天空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咦?”
他詫異地看着貼在自家牆上的一張白紙。
“這是什麽東西?”他揭下白紙一看,下一刻,他大驚失色。
——
“讓開,快讓開!”
天已大亮,一群士兵匆匆跑來,趕跑兩旁圍觀人群。
“大人!”一個小兵拿着紙張快步走上前,張玉林一把奪過紙張,打開一看,眸子眯了起來。
白紙上面赫然是幾個黑色大字:
玄心宵小之輩,以江湖伎倆蒙騙世人,草菅人命以诓取錢財,無恥耳!
因為是淩晨貼的,紙張背面還泛着潮濕。
“這些紙都散播到哪裏了?”
“大街小巷都貼滿了,每隔幾戶人家就貼了一張。”
“好大的膽子。”
張玉林目光撇向一旁男人,男人連連擺手:“不關我的事,早上醒來牆上就貼着這個東西了,別人家也都有,我也是碰巧看到!”
張玉林将視線收回,厲聲道:“玄心道長是陛下親封的真人,街市之中有不法之徒抹黑污蔑真人,此事非同小可,一隊二隊,将牆上所有紙張都揭下來,其他人,跟我走!”
他轉身帶着一個小隊離開,一路上尤還能聽到周邊竊竊私語。
“上面寫玄心真人是t江湖道士,真的假的?”
“上面說的草菅人命是不是指安胎符?”
“安胎符是騙人的,糟了,我昨晚還煎了一符給我閨女喝!”
“......”
......
大殿之上,身穿明黃朝袍的中年男人高堂危坐,目光在微微潮濕的紙上掃過,臉上神色分不清喜怒。
四皇子率先走出:
“父皇,張貼這個的人藏頭露尾播弄是非,此乃小人行徑,這般揣奸把猾之人不足為信,請父皇勿受小人挑撥。”
順德帝三個成年兒子中,四皇子最為年幼,也因此在朝中根基最是淺薄,從前他只是挂個閑職,可自他引薦了玄心後,皇帝隆寵非常,交由了不少切實事務,一時之間,倒也幾分三足鼎立之相了。
“陛下。”
四皇子話音落下,一道聲音從群臣中響起,謝恒從中出列。
謝恒這人與皇帝從小一塊長大,情誼非常,在朝中地位穩固,可謂是朝中說話最有分量幾人之一,四皇子見他出列,心中不由一緊。
謝恒俯首道:“張指揮使身負維護兆京治安重責,卻由人一夜之間在城中貼滿逆言,此罪當罰。”
四皇子沒想到他出來是抓着這個說,一時啞然,張玉林立刻扣頭認罪:“微臣失責,願領責罰!”
“父皇。”
列中太子站了出來:“指揮使玩忽失職,自當受罰,此乃大靖律法明文有寫毋庸置疑,只是一事歸一事,如今這小小白紙穿得兆京大街小巷遍地都是,百姓人心惶惶,如何解決?”
聽到他這麽說,謝恒就仿佛不想摻和一般站在一旁,沉默着不說話了。
“父皇。”又是一位皇子站了出來,這回是大皇子。
“兒臣想法很簡單,有如四弟所言,行此事者藏頭露尾非正人君子所為,所言之論萬不可信。”
如今陛下年歲漸長,而朝中三位皇子又過了懂事之年,尤其是大皇子和太子,兩人堪稱水火不容,而大皇子頭一回站在四皇子這邊,難道是朝中形式發生變化了?
正當衆臣思索之際,大皇子又道:
“除非行事之人敢露出真面目,和玄心道長當面對質!”
他話音落下,轉向四皇子:“四弟,玄心道長敢麽?”
四皇子臉驀地一黑,原來在這等他。
四皇子義正言辭:“這有什麽不敢的,真人道法深奧,難道還會怕一個宵小之徒,只是如果容忍他肆意無視律法率性所為,那大靖律法何在,朝廷顏面何在?!”
太子:“若是不給機會,就無法證明紙上真假,我聽聞安胎符流行城中,婦人們紛紛采購,此事一出,讓人如何安心服用?不知道真假,誰人敢用道長煉制丹藥,若道長果真受道家神仙傳授,為渡世人而來,此番行為豈不是誤了道長?”
他朝着大殿正上方作了一拜,聲音朗朗:
“父皇,我懇求父皇給予兩人比試機會,也可讓道長洗刷冤屈!”
“說來說去,還是要放任那人作為!”
“孤只是認為事有大小,不可為小舍大,除非四弟是覺得真人會不敵那人?”
“胡說什麽,真人怎麽可能會比不過鄉野小人......”
“若真是如此,不更應該讓真人重現道法,以擊破流言?”
兩人嗓門越來越大,眼看就要吵起來。
“別吵了!”
兩人肅然噤聲。
皇帝目光在下方衆人身上掃過,落在中央的謝恒上。
“謝卿,你怎麽看?”
謝恒從仿佛事不關己的态度中走出來,他稍一思索,走出一步道:
“臣認為,真的假不了,假得真不了,既然兩方各執一詞,不若讓他們當面比拼,只是放任平民無視律法肆意為之,恐會釀成大禍,故臣認為,若是行事之人當真有本事,是為正義而來,可從輕發落,若只因嫉妒之故污蔑他人,當數罪并罰,從重處置。”
四皇子剛要說話,太子便道:“兒臣贊同謝大人所言,此般處置最為妥當。”
大皇子:“兒臣亦贊同。”
群臣作揖:“臣等贊同。”
四皇子被兩人一番惺惺作态的表态弄得一噎,見上方目光落在他身上,連忙一凜:
“兒臣也贊同。”
“既如此,張指揮使,朕給你将功補過的機會,兩日之內能找到張貼紙張的人,就恕你無罪,否則,數罪并罰。”
張玉林叩首謝領:“多謝陛下開恩!”
朝會結束,四皇子從大殿走出,他幾步追上前面的人:
“大哥二哥今日難得意見相合,難道兩位哥哥是重修舊好了?這倒是一件好事,小弟在此恭喜兩位哥哥了。”
四皇子這等幼稚伎倆,大皇子根本不看在眼裏,他冷笑一聲,道:
“四弟多心了,我們本是兄弟,所謂兄弟沒有隔夜仇,哪有和好一說。就是四弟想來府上喝茶,我也會熱情款待四弟。”
太子一派溫潤模樣:“我與大哥只是見不得兆京百姓被騙而已,不管哪方是真哪方是假,若是擱置不理,損傷的還是兆京百姓。”
“好好好,說的真好聽。”他臉色驀然一黑,陰冷道:
“就是不知道兩位哥哥心底是怎麽想的。”
大皇子之前在軍中訓練,本身脾氣暴躁不擅長陰陽怪氣,四皇子這麽一搞,他幹脆撕破臉皮了:
“你用這種捷徑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有朝一日會被人揭穿。”
四皇子瞬間暴跳:“玄心真人是有真本事的!”
“得得得你說什麽都行,反正真不真兩日後就知道了。”
“的确兩日後就知道,希望到時候兩位哥哥還能這麽‘團結友愛’!”
太子拂手道:“拭目以待。”
三人不歡而散。
晚間謝恒回到家,此事已經日落西山,只是天還未完全黑下,院子中房間裏亮起了燈,左右兩座十字相交底直杆蓮花形架子燈暈染着整個房間。
客廳正前方兩張紅木雕花椅上,有二人正淺淺說着話,邊上一架蓮花紋帶罩瓷燈搖曳着燭火,暖黃的色調籠罩着相鄰而坐的婆媳二人,蒙蒙光圈下歲月靜好。
謝夫人見謝恒回來,便笑着站起來道:“可總算回來了,再晚些,我和蘭棠可要等不起了。”
謝恒一邊将衣裳遞給旁邊侍女一邊道:“院裏出了些事情,回來耽擱了。”
“不說了不說了,快進來吃飯。”
有下人将準備好的清水毛巾呈上,謝恒簡短洗了手擦淨後才坐下。
謝沈二人已經換了座位,到了餐桌旁,待謝恒坐下後便傳菜上來。
謝夫人一邊給謝布膳一邊道:“今□□堂上怎麽樣?陛下可否決心讓二人比試?”
謝恒的計劃與二人都通過氣,因此兩人雖未出門,卻都知道今天一天發生的事。
“按着計劃,沒有出現差漏。”
“這便好這便好。”
謝夫人心腸也軟,知曉那道人用安胎符騙人斂財後,就想着早日揭穿那人真面目,以防更多婦人受騙。
謝恒看向沈蘭棠道:“小五可都掌握熟練了?”
“父親放心,保管他以後離了謝府也能憑着這個到街頭賣藝養家。”
謝恒今日心情大好,也跟着開玩笑道:“那等他老了,謝府就不必付養老費了。”
“家裏還有養老費麽?有多少?”
“這你得問你母親。”
“你們兩個,不要拿這事打趣,當主母的,哪能告訴你們這個。”
“......”
這一頓飯,吃得頗有一家三口的味道,晚飯過後,沈蘭棠告了晚安,謝恒正欲休息,一宮人悄無聲息進了謝府大門。
“謝大人,陛下在書房等您。”
夜色昏沉,謝恒在兩個宮人陪伴下很快進了宮,穿過乾清門,還有乾清宮宮前廣場,入了一小門,頓覺空氣一清。
身着明黃色常服的順德帝正提筆書寫着些什麽,桌上還放着一盤盛着冰塊的瓷碗,見謝恒到來,也未停筆,一君一臣保持沉默,各司其職,直至皇帝最後一筆落下,才仿佛酣暢淋漓般将筆一投,擡頭看向堂中人。
“謝卿,你這一手,很是講究啊。”
“陛下。”謝恒拱手道:“謝恒所為,皆為陛下。”
皇帝沉默了稍息,開口道:“那個人,你是從哪裏找來的?”
“回禀陛下,那人的确是自己投上來的,他見玄心以江湖騙術蒙騙世人,心中不屑,這才主動請纓,不求榮華富貴,只為揭穿玄心陰謀,此心此意,謝恒未有一字謊言。”
“那他倒當真是心懷大義。”
謝恒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陛下,前朝覆滅之時懷帝攜衆多典籍自焚,前朝衆多往事都無從查證,許多經典流入民間,有人見過t古籍知曉玄心技巧也不足為奇。”
“......”
見皇帝沉默,謝恒再次開口:“陛下,謝恒還有一事請求。”
“說。”
“玄心不過一山野道人,兩小道比試技藝,若是用到宮殿,乃小題大做,臣聞陳貴妃在城郊有個避暑的宅子,不若就将場地定在那處,既可閑情納涼,也做比試娛樂。”
陳貴妃是皇帝新寵,幼子尚小,素來不參與皇子鬥争,加上皇帝對她信賴,去她的宅子倒是并無抵觸。
“如此,你安排吧。”
“臣,遵旨。”
有人宣稱玄心是個江湖騙子的事在民間鬧得沸沸揚揚,縱使在內城司打壓下漸漸沒了聲音,但實際上誰知道的,且看玄妙觀不就沒了往日的熱鬧麽?
謝府裏,謝昭憂心忡忡:
“在外面傳的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我們都是受了騙。”
嚴氏遞上一碗茶水:“若說的是真的,那一日蘭棠替我拒了那碗符水,可真真是救了我的命了。”
“救命什麽的,說的太嚴重了,但不論如何,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咱們可不能吃。”
“是啊,還是安心循着大夫醫囑養胎,那些野方子野道士的話,還是不能聽。”
謝昭與謝夫人唠嗑完,四處張望了眼,道:“蘭棠呢?蘭棠今日不在家麽?”
謝夫人望向門口方向:“是,蘭棠有些事,今日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