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柔情
第0091章 柔情
第二天一早, 蕭融換了一身清爽的衣裳,然後從自己的營帳裏鑽出來, 走向屈雲滅所在的王帳。
高洵之和阿古色加正站在空地上說話,見狀,他倆同時閉上嘴,直到蕭融神色如常的掀簾子進去了,他倆還沒回過神來。
阿古色加不理解:“他們,不是吵架了嗎?”
高洵之:“……年輕人之間的事,咱們不懂。”*
震驚的人不止是阿古色加和高洵之, 還有待在屈雲滅帳內的大夫、衛兵、以及東方進。
大夫過來是為了給屈雲滅換藥,衛兵則是做了小厮的夥計,掃地、倒水、擦桌子之類的, 東方進正在跟半躺着的屈雲滅說什麽,聽到腳步聲, 他轉過身來,看到是蕭融, 他還感覺很驚喜:“蕭先生!”
但是想起昨夜他聽到的一些小道消息,東方進趕緊把臉上的笑收了回去,他老老實實的朝蕭融抱拳:“卑職見過蕭先生,蕭先生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
蕭融看他一眼:“舟車?我可沒坐舟車, 我是騎馬來的。”
東方進一愣,他沒懂蕭融為什麽強調這一點,但還是順着他的話說:“那、那更辛苦了啊, 從陳留到盛樂, 将近兩千裏的路程, 身強體健之人都不一定能堅持下來, 卑職敬佩蕭先生。”
蕭融聽了,朝他笑了笑:“看來這鎮北軍裏,也有會說人話的存在啊。”
東方進:“……”
屈雲滅:“……”
東方進頭都不敢回,身為難得一見的高情商将領,他一聽就知道蕭融到底在含沙射影誰。
但就這麽站着好像也不合适,默了默,他還是把身子轉了回去,努力讓自己變得低眉順眼:“大王——”
屈雲滅:“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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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進:“遵命。”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就走了,不過他還算有良心,走之前他悄悄的給那些衛兵打了個手勢,衛兵們見狀,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跟着魚貫而出。
從東方進露出一副急不可耐想離開的模樣以後,蕭融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他盯着這些人的背影,而他們一個個如芒在背,根本不敢看他,等他們都走了,蕭融突然扭頭,看向正在把藥箱往肩上背的軍醫。
軍醫:“…………”
他緩慢的把背了一半的藥箱帶子放到肩膀上,然後像是擔心驚擾了什麽東西一樣,他極小聲的說道:“我……我去看看虞小将軍……”
蕭融沒說話,于是,他試探的往前邁一步。再邁一步。再再邁一步。
就在蕭融以為他又要小幅度的邁一步時,這個軍醫跟動畫片裏才會有的效果一樣,嗖一下就跑出去了,蕭融甚至能看見他出了王帳之後濺起的一溜煙塵。
蕭融:“……”
他小聲嘀咕:“還挺能跑。”
床上的屈雲滅接了一句:“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人人都能跑。”
蕭融把頭轉過來,屈雲滅正看着他,從氣色上看,他和昨天沒什麽區別,屈雲滅在等他會怎麽刺自己,但蕭融看了他一會兒,就擡腿走向一旁的長桌,他自顧自的坐了下去,剛要拿起桌上的軍報,蕭融皺了皺眉,然後揚聲朝外喊:“來人。”
短暫的推搡之後,一個比較窩囊的衛兵被推了進來。……
蕭融吩咐他:“去給我做一把椅子,再做兩張桌子,一個四方桌,用來吃飯,一個長條桌,用來辦公,再給我拿兩張皮子,一張用來鋪地,一張用來鋪椅子,還有茶爐、護手、熏香,以及一套新的文房四寶,這個硯臺都有裂縫了,我是不會用的。對了,早膳我不喜歡食肉,煮一碗白粥來就可以了,再配點小菜。”
衛兵愣愣的看着他,蕭融見他不動,臉色又有風雨欲來的架勢:“怎麽,你沒記住嗎?”
衛兵一個激靈,趕緊站直了身子,大喊一聲:“記住了!”
衛兵跑出去置辦蕭融要的東西,而蕭融重新低頭,繼續去拆今日的軍報。
屈雲滅:“……”
他被忽視了個徹底,蕭融坐得筆直,背對着他,屈雲滅看着他動作,然後默默抿了抿唇。
昨日蕭融說過,要吸取教訓、以後一直陪伴在他左右,而蕭融一向都是個執行力非常強的人,所以睡了一覺之後,他立刻就來踐行自己的承諾了。
相對的,承諾之外的事他就不管了,昨日兩人鬧得不歡而散,蕭融不想理他,所以即使到了一個屋檐下,他也依然不理他。
這種公私分明到讓人牙根癢癢的态度,真的是……
從蕭融進來開始屈雲滅的脊背就無意識的緊繃了起來,而到了這一刻,他的身體卻是驟然一松。
随着重心的下落,他背後的墊子又往下陷了一點點,他望着蕭融一絲不茍的發冠,突然露出了一個有些安心的笑。*
很快衛兵就把蕭融要的東西都帶來了,吃過早飯,蕭融讓他們把一張熊皮鋪在地上,然後再把更高的長桌擺上去,新的桌子擺放在與床相對的邊緣位置,離屈雲滅很遠,但又可以随時随地查看他的情況。
等這些人走了,沒多久,別人又來了。
原百福、公孫元過來看望屈雲滅,發現王帳裏面的擺設出現了變化,原百福愣了一下,而公孫元壓根沒看出來哪裏變了,他只是納悶原百福怎麽不往前走了。
蕭融坐在柔軟的狐皮椅子上,腿上還鋪着一層厚棉花毯子,如今有棉花制品,只是很少而已,龜茲國的商隊帶了許多過來售賣,蕭融就是他們最大的金/主之一,蕭融一向怕冷,所以這回他出發之前,阿樹給他帶了一床毯子。
左手邊是咕嘟咕嘟正在冒泡的茶爐,右手邊是飄起一線彎曲白煙的黃銅小香爐,中間放着從其他盟友那裏征用來的文房四寶,右上方還擱置着一個綢緞縫制的護手。
蕭融在這邊精致生活着,再看那邊,他們的大王躺在褶皺的床上,還光着半邊的膀子呢。……
大王目光沉沉的看着蕭融,因為大病一場,他的臉頰比往日瘦削了一些,越發顯得他的神情兇戾。
原百福也隐約聽說了昨晚這二人之間的争執,沉默片刻,他朝屈雲滅走去,公孫元見他終于動了,這才跟了上來。
他們異口同聲的說道:“卑職參見大王。”
蕭融沒有屈雲滅那樣的好耳力,目前為止他也只能認出來屈雲滅一個人的腳步聲,剛剛他過分專注了,都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發現是他倆,蕭融立刻站起來,朝他們走來。
原百福正在詢問屈雲滅今日感覺怎麽樣,然後他就聽到蕭融問:“原将軍,人抓到了嗎?”
原百福擡起頭,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蕭融問的是什麽,他搖搖頭:“大軍之中沒有可疑之人,我派去的人在雁門郡徹查,一共發現了兩戶可疑的人家,他們都是鎮北軍的親屬,一戶家有二男在鎮北軍中是普通将士,另一戶家有一男在鎮北軍中做小隊長,七日前這兩戶人家就已經逃走了,我審問了那三人,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做了什麽。”
蕭融:“你的意思是,線索已經斷了?”
原百福垂眸:“我會繼續往下查,絕不讓這些人逃脫。”
屈雲滅沒什麽表情,不管是鎮北軍助纣為虐,還是鎮北軍的家屬助纣為虐,在他看來是一樣的。都該死。
原百福以為這個話題已經過去了,所以他扭頭又要對屈雲滅說話,但這時候蕭融再次打斷了他:“人走了,他們的家還在吧,原将軍可命人搜過這兩戶人家?”
原百福沉默一瞬,當然搜了,不然的話他怎麽會知道這些人跑了?
心裏是這麽想,但說出口的時候,原百福還是很客氣的:“搜過了,沒有躲藏的痕跡。”
蕭融搖頭:“我不是問這個。”
對着原百福疑惑的神情,蕭融說道:“我是問,他們離開的匆忙不匆忙,家中的東西都盡數打包了嗎,他們是逃走的還是被人脅迫走的,還有他們家中,有沒有不同尋常的地方,比如……不是廚房,某個地方卻黑了一塊。”
原百福怔了怔,他不明白蕭融的意思,而他跟蕭融不熟,所以在問蕭融之前,他更想自己思考出結果來,但屈雲滅不可能像他這麽麻煩,他直接就問:“你在懷疑什麽?”
蕭融瞥他一眼,仍然不怎麽想理他,但鑒于這是正事,他便直說了:“在如今這個時機上,背叛鎮北軍投靠鮮卑人,這不像是正常人會做的事,連小孩子都知道鮮卑命不久矣,這幾個人又為什麽要自尋死路,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這些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已經給鮮卑賣了命,而且這不是第一回了,上一次跟鮮卑合作的勢力,諸位還記得嗎?”
短暫的停頓之後,原百福和公孫元同時喊出聲來:“清風教?!”
蕭融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只是我的一個猜測而已,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在其中搭橋牽線,但只有清風教能讓人摒棄良知,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這幾個人務必要抓回來,雁門郡當中也有他們的教衆,不妨從教衆下手,或許他們能知道這些人跑去哪了,聽原将軍的說法,這兩戶人家都不是很富裕,即使過去了七天,他們也一定跑不遠,正式的攻打盛樂,必然要等到大王傷養好以後了,如今兩軍對陣有王将軍負責,其他人也不必太過擔憂,如今找到這幾個人,确認是否有第三方勢力加入進來才是重中之重,原将軍,就讓簡将軍也去幫你吧,兩邊一起找,這樣效率更高。”
原百福看着他沒有說話,他忍不住的看向屈雲滅,卻發現屈雲滅已經垂下了眼,他這是默認讓蕭融安排軍中事務了。
停頓一秒,原百福重新看向蕭融:“可是中軍之事如今都是簡峤代勞。”
蕭融朝他笑笑:“沒關系,換成公孫将軍就行了,虞将軍的傷不嚴重,也能幫忙。況且簡将軍和原将軍都是鎮北軍裏的能人,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交給你們兩個。”
要是別的将軍聽了這話,心裏估計要有點意見,但公孫元就聽見一句以後他負責管理中軍,他在心裏重點記了一下,至于蕭融說的別的,反正跟他沒關系,他一句話都沒記住。……
別人都沒意見,原百福自然也沒法說什麽,他和公孫元正要出去,身後的屈雲滅突然說了一句:“兩天之內,務必把人找到。”
找不到怎麽辦?他沒說,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找不到就要按軍法處置了。
原百福欲言又止,但還是回頭朝屈雲滅抱拳應是。
蕭融看着他們離開,他的神色也不如剛剛那麽游刃有餘了,屈雲滅看着他,他撐起身子,朝蕭融說道:“阿融——”
蕭融突然扭頭,目光跟刀一樣的割在屈雲滅臉上:“你叫我什麽?”
屈雲滅愣了愣。
蕭融擰眉:“別這麽叫我。”
說完,他又轉身回到桌椅旁邊,他伸手整理桌上的散落紙張,紙張敲擊桌面,發出明顯又清脆的聲響。
幾張紙他整理了半天,期間他悄悄擡眼,疑惑屈雲滅怎麽這麽容易就放棄了,結果他剛把眼皮掀起來,就看到屈雲滅正抱臂看着自己。
四目相對,蕭融抓着紙的動作都收緊了一下,但是他的聲音很是不快:“你看我做什麽?”
屈雲滅沒有反擊,他勾了勾唇,學着蕭融的模樣,朝他輕輕聳肩。
蕭融:“……”
怎麽還是有種被挑釁了的感覺。……
養病期間本該無人打擾,但因為蕭融在這,隔三差五就有人進來找他,有時還有不速之客過來,行探病之名,做打探之實。
這個人就是東陽王賀庭之,屈雲滅受傷的前三天,不止是鮮卑人在等一個結果,鎮北軍裏也有好多人在等一個結果,那三天的風起雲湧,連随意刮起的一陣秋風都像是帶給人們的警示,然而這麽危險的情況之中,卻沒人真的做出什麽來,就是因為他們跟鮮卑人一樣懼怕屈雲滅,他們也得等到屈雲滅确實死了才好動手,不然他萬一活過來了,沒人想要一個把自己記在複仇名單上的鎮北王。
得知屈雲滅已經脫離了危險,賀庭之自然是感到很失望,不過他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哪怕這時候屈雲滅死了,于他而言也是壞處大于好處,他沒帶多少人,周圍又虎狼環伺,他還需要鎮北軍的庇佑,更重要的是,此時的鎮北軍就是動蕩了,也沒法讓他跟着分一杯羹。
死一個屈雲滅,讓鎮北軍的首領換成一個庸才,此事固然是好,但如果能讓鎮北軍為他所有,那更是好。
站在王帳之前,望着遠處密密麻麻、如衆星捧月一樣的保護着最中心的大軍們,賀庭之眼饞的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遺憾的在心中嘆了口氣,等他進入王帳的時候,他已經徹底把這個想法收起來了。
賀庭之一進來,就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這是他第一次來探望屈雲滅,因為前幾天屈雲滅沒脫離危險的時候,簡峤不讓任何外人靠近王帳,哪怕想進入中心這一圈都不行,後來蕭融來了,倒是可以進入中心這一圈了,可是王帳還是閑雜人等不能進入的地方,據說那兩天除了鎮北王的丞相,還有鎮北王的親屬,連幾位将軍都不準進去了。
直到今天,這個禁令終于是解除了,賀庭之一聽說就跑了過來,他知道其他人背地裏估計要罵他趨炎附會,但他不在乎,反正那些人當着他的面不敢這麽說。
賀庭之看着屈雲滅身上大大小小的傷,還适時的擠出了幾滴眼淚,他坐在屈雲滅身邊,一副跟他關系特別好的模樣,他低低訴說着自己這些天的擔心和害怕,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已經變成了如果屈雲滅死了,那這天下就完了的意思。
蕭融在一旁看着,他知道屈雲滅很讨厭賀庭之,所以他完全不森*晚*整*理打算拯救他,蕭融帶着幸災樂禍的姿态旁觀,但是越看他越覺得不對勁。
因為屈雲滅竟然沒有流露出反感的情緒,不管賀庭之說什麽他都聽着,如果賀庭之問他什麽,他還會點點頭,雖然不是很熱情,但最起碼擺出了傾聽的态勢,所以賀庭之沒有被打擊到,而是越說越多。
蕭融心裏一堵,突然感覺這倆人極其不順眼,賀庭之讓他不順眼,屈雲滅更是讓他不順眼。
他信步走來,賀庭之正唠唠叨叨的關心着屈雲滅的身體,察覺到背後好像有人,他轉過頭,微微愣了一下,然後就熱情的站了起來:“蕭令尹!哎呀,不知蕭令尹什麽時候來的,怪我怪我,只顧着同鎮北王說話,卻忘了看看這周遭了。”
說到這,他笑着對蕭融說:“多日不見,蕭令尹越發的光彩照——”
他突然卡了一下,因為蕭融的氣色并不好,不止是氣色,他的神情也有點吓人,就好像賀庭之跟他有什麽仇一樣。
賀庭之愣了愣,趕緊回想他有沒有得罪過蕭融,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完全沒有,他跟蕭融就見過一次,連一句話都沒說上過,怎麽可能得罪他呢。
知道不是自己的問題,賀庭之心态就穩了,他仍然客氣的笑了笑:“蕭令尹似乎心情不佳?可是鮮卑的鼠輩又做了什麽?”
蕭融看看他,也對他笑了一下:“蕭某拜見東陽王殿下,但是東陽王有所不知,如今我已經不是陳留尹了,蕭令尹這個稱呼,我是萬萬擔當不起呀,東陽王以後直呼蕭某的名字就是了。”
東陽王:“……”
多年拍馬屁的經驗告訴他,他似乎漏了什麽消息。
臉上的笑變得僵硬,東陽王偷偷觑向屈雲滅,而後者也抱臂看着他倆,他看着蕭融的眼神很是淡定,等看到自己的時候,就有點嫌棄了。
賀庭之:“……原來如此,看來是鎮北軍中剛剛經歷過一番官員調動,本王未曾聽說過,還望蕭先生見諒。”
蕭融一臉的包容和貼心:“诶,怎麽能怪東陽王殿下,這番調動是蕭某心甘情願的,陳留尹自當留給更負才能的人擔任,蕭某相貌平平、才智低下,合該回歸白身才是。”
賀庭之木然的看着他。
蕭融的話他一句都聽不懂,但裏面的夾槍帶棒他聽懂了,這回他确定了,他是真漏了什麽消息,而且不幸的撞槍/口上了。
賀庭之惹不起,但他躲得起,雖說他跟蕭融總共就見了兩次,但蕭融在鎮北軍中地位有多高,他還是看得出來的,因為蕭融的到來,連屈雲滅手下的四個将軍都被趕出去了,他可不想參與到這兩人的争執當中,幕僚做到這種地步,蕭融于屈雲滅可能比他未來的王後于屈雲滅都重要了,這不是他能利用的人,也不是他能利用的事,他還是趕緊走吧。
很快,他就提出要回去看看自己人有沒有守規矩,好在蕭融沒有強留他,等他走了,蕭融猛地扭頭,跟屈雲滅同時開口。
屈雲滅:“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蕭融:“你對他倒是客氣!”
蕭融一愣,面色立刻陰沉下來:“你說什麽?”
屈雲滅:“你讓我遵守待客之道,但我看你好像沒有遵守。”
蕭融:“……”
他感到生氣,但他盯着屈雲滅,不想跟他吵架,每次吵架看似都是他贏了,可是過後他都會感到很累,有時候是單純的身體累,有時候就是心累。
他抿了抿唇,轉身又要回去,屈雲滅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眯了眯眼:“你也有啞口無言的時候,這叫什麽來着,被人說中了,然後轉身就走,好像有個詞能用來形容它。”
蕭融:“…………”
他的腳步頓住,捏了捏拳頭,蕭融還是把脾氣按捺下來了,他繼續邁步,且步子越發的大。
這時候屈雲滅又開口了:“我想起來了,這叫惱羞成怒,至于你要我受禮,而你自己不守,這也有個詞可以形容,正好還是你說過我的,獨斷專行。”
就差一步他就走到自己的小窩那裏了,結果聽到獨斷專行這四個字,蹭一下他剎住車,然後猛地轉身,又是蹭蹭蹭,幾乎一個眨眼,他就回到了屈雲滅面前。
蕭融開口就是一頓噼裏啪啦:“我獨斷專行?!賀庭之是什麽好東西嗎!是你以前總跟我說他有多虛僞,怎麽今日你也虛僞上了,哦我知道,你一定想說你是在按我說的做,那你今日怎麽這麽聽話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守小節卻枉顧大節,你以為如今我還在意什麽待客之道嗎,更何況你堅持了多久,半盞茶的時間都沒有!他在的時候你對他客客氣氣,他走了你對我便冷嘲熱諷,屈雲滅——你!”
說一半,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珠子往下方看,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變了。
再張口時,他的聲音就陰沉起來了:“你故意惹我生氣。”
他輕/喘一口氣,然後對屈雲滅嫣然一笑:“鎮北王殿下,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屈雲滅:“我昨晚沒睡。”
蕭融臉色一變,他看向屈雲滅的眼底,屈雲滅是那種一熬夜就會在臉上顯露出來的人,他會長黑眼圈,等睡足了才能消下去,但如今他氣色太差了,蕭融一時之間根本沒發現他身上的異樣。
多種情緒在他的心上和臉上掠過,最後他淡淡的笑了一下:“所以你沒有好好養傷,連這個你也沒做到。”
屈雲滅:“一夜不睡不會對我的傷情有太大的影響,相比之下,我需要把心頭的事情都想通了,我才能去做別的事。”
蕭融不知道這個對話會走向何方,所以他又習慣性的警惕了起來,他問:“那你想通什麽了。”
屈雲滅又往後靠了靠,雖然他是躺着,但因為他和蕭融離得有點遠,所以他還是可以和蕭融平視:“我想通——”
拉長了自己的音調,然後他擡起一只沒受傷的胳膊,将胳膊墊在自己腦後,他對蕭融笑了一下:“我這輩子,便是這個樣子了。”
蕭融微怔,他看着屈雲滅蒼白的雙唇一張一合:“中箭之時,我感到了些許的後悔,那箭裏有毒,我當時便意識到了這件事,戰場上用的都是劇毒,我很可能就要死在那裏了,想到與你的約定,還有欣欣向榮的陳留,我很不甘心,這輩子我沒擁有過什麽好東西,如今好不容易擁有了,我卻回不去了,所以我感到了後悔。”
頓了頓,他又道:“昨晚你問我,有沒有為你想過,我——”
他想起來毒性在體內發作時的劇痛,痛得他恨不得讓人殺了自己,渾身的骨頭都跟要爆炸了一樣,他是個非常能忍疼的人,但是那天他狼狽又可憐的在地上掙紮、痛叫,他想要一頭将自己撞死,但是他竭力的控制着自己,想着還有人等他,而且這個人不一樣,他真的很需要自己回去,他那麽驕傲、那麽小氣、那麽清高,為了讓自己回去,他放下身段和尊嚴,所以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軍醫甚至都哭着要放棄了,他覺得到了這個地步大羅神仙都救不了屈雲滅了,不如讓他解脫,但屈雲滅聽到了他的話,緊緊抓住他的手,在強烈的痛楚之間硬生生擠出來兩個字。——救我。
而這只是第一次發作而已,後面還有。
沉默片刻,這些刻骨銘心的經歷被屈雲滅淡化成了三個字:“我想過。”
蕭融盯着他,他沒有說話,這就是想要繼續聽的意思了。
屈雲滅又笑了笑,這回的笑帶着純然的開懷,蕭融被他笑得皺了皺眉,但還是沒制止他。
“但你說得對,在中箭之後我想起你了,這對你而言毫無意義,而昨晚上我又想了很多很多次,但不管怎麽回想,重新回到那一日的話,我還是會這麽做,我會去打他們,去搶我阿娘的屍骨,因為這就是我,我沒有別的選擇。”
蕭融擡起手臂,似乎想換個姿勢,但擡到一半他不知道該怎麽做別的姿勢,于是緩了緩,他又把手臂放了下去,将喉嚨裏的發堵感硬生生的咽下去,蕭融才問他:“脫離大軍呢,殺到紅眼呢,這些你也要繼續做嗎?”
屈雲滅擰了擰眉,“這是不一樣的問題,那時候的我只剩下本能了,我沒有思考,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會怎麽做。”
蕭融愣了一下,然後他垂下眼,看着地面,須臾之後,他不住的點頭,同時還笑出了聲:“你真行。”
說完這句話,蕭融笑着擡起頭來:“這就是你思考了一晚上的結果,你告訴我,你知道你錯了,但你什麽都不會改,那你告訴我做什麽,就為了給我添堵嗎!”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蕭融的聲音都可以用狠厲來形容了,屈雲滅看着他,然後慢慢把胳膊放了下來。
“我不是說我不會改,相同的事情不可能再發生了,他們無法再利用我的父母第二次,而我其他的弱點……大部分都好好的待在陳留城,只要陳留固若金湯,就沒人可以利用他們,至于陳留之外的,你,你就在我身邊,我會用我的性命保護你,不到萬不得已、不到天要亡我的時候,我絕不會死在你面前,而如果真的絕望到了那個地步,我保護不了你,也保護不了我自己,那我們就死在一起吧。”
屈雲滅說的很認真,他是真的思考了一個晚上,然後得出了這麽一個結論。
蕭融那兩個問題把他問懵了,他不明白為什麽蕭融能來得這麽快,幾乎就是他還沒中箭,或者剛中箭,蕭融就已經趕了過來,而他不管是問高洵之,還是問阿古色加,他們都閃爍其詞,似乎有什麽事情不想告訴他,屈雲滅或許是不愛動腦子,但他不是真的傻,他漸漸悟出了一件事,然後他就徹底睡不着了。
蕭融聽着屈雲滅的話,他感到荒誕、感到好笑、感到澀然。
屈雲滅什麽都不懂,綁定是單向的,他是個自由的人,怎麽還能得出一個跟系統一樣的結論呢。真是蠢。
蕭融深吸一口氣,然後才對屈雲滅說:“我不喜歡一起死這種結果,我也不喜歡死這個字,我想活,我想大家都能活。”
屈雲滅點頭:“我也會拼盡全力的去做,讓你活着,讓大家都活着,那只是最最萬不得已的情況,當天時地利人和每一個都不站在我身邊的時候,當上天執意要将我除去的時候,才會發生那樣的情況。哪怕還有一點點的機會,還有最為渺茫的贏面,我都不會放棄的,我不能辜負你,不是嗎?”
蕭融定定的看着他,回答了他一個字:“是。”
之後,他躲避一樣的垂下眼睛,然後問屈雲滅:“以後或許不會有這樣的計謀了,但同樣的事情還是會發生,你也說了,你無法控制自己,到那時候又要怎麽辦,那時你不會記得我、也不會記得今日的話、更不會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
屈雲滅嗯了一聲:“我的确沒法控制自己,但你可以。”
他問蕭融:“淮陰城外,還記得嗎?”
經他提醒,蕭融又想起了那個晚上的肅殺與血腥,屈雲滅在他面前受傷,之後殺得天昏地暗,但是在聽到蕭融的聲音之後,他突然就回了頭,那時候屈雲滅的神情,蕭融一輩子都忘不掉。
蕭融的聲音也開始變得艱澀:“我沒有那麽大的作用,那一日和中秋的情況不一樣。”
那天屈雲滅只是以為他受傷了而已,遠遠比不上中秋這天嚴重。
屈雲滅端詳他的臉色,卻無法看出他在想什麽,屈雲滅想要解釋什麽,但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就像他不知道為什麽以為蕭融死了,會給他帶來這麽大的沖擊。
而且他有種感覺,這個沖擊正在與日俱增,那一日他僅僅是喪失了理智而已,如果同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屈雲滅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來了。
無法解釋,那就不解釋了,屈雲滅說道:“那就拭目以待吧,我吸取了我能吸取的教訓,盡了我所能盡的力,我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你對我失望的樣子了。”
蕭融望了他好久。
屈雲滅認真的思考了,也給出了他能給出的所有,他所能盡到的最大努力就是這樣,超出他能力之外的,他也做不到了。
這并非蕭融想要的結果,他更想要的是屈雲滅從此徹底聽他的話,再也不以身犯險。
可是變成如今這個結果,似乎也還好,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沾上了生死,那真的就是一切看天命,誰也保證不了自己一定能壽終正寝。
從中秋那一天開始萦繞在心上壓抑又灰暗的迷霧似乎散了一些,蕭融不懂自己為什麽突然就感到輕松了一些,明明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抿了抿唇,覺得站的有些累了,他朝屈雲滅走去,然後墩的坐到他身邊,垂着頭靜靜的思考。
屈雲滅沒有打擾他,他只是輕輕的望着蕭融的側臉,人是怎麽做到能把眼神放輕的,估計沒人知道,但屈雲滅就是有這個本事,當他看着蕭融的時候,他身上的每一處都會為蕭融着想,即使是這雙讓無數人感到膽寒的眼睛,也可以變得柔情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蕭融驀地開口:“屈大将軍和伊什塔族長的屍骨,要不要運回陳留重新安葬?”
屈雲滅眨了眨眼睛,緩了一會兒才回答:“不用,就讓他們留在雁門山下吧,這裏才是他們的家,往後多派一些人守着就是了,或許也不用守着,雁門山以後不會再是國門了。”
蕭融扭頭,他看着屈雲滅雲淡風輕的說出這句話,他忍不住嗤笑一聲,有點想諷刺他又開始說大話,但是真的和屈雲滅對視之後,他又把頭轉回去了。
放在地上的兩只腳,還無意識的踮了踮。
感覺蕭融的心情已經恢複了,屈雲滅緩緩起身,他湊近蕭融,出其不意的問道:“如今我能叫你阿融了嗎?”
蕭融微笑着扭頭:“先解釋解釋你為什麽要故意惹我生氣。”
屈雲滅:“……”
兩人對視,一個記仇、一個心虛。
片刻之後,他們默契的把眼神錯開,蕭融說道:“我去寫信。”
屈雲滅點點頭:“我睡一覺。”
就這樣,王帳裏又安靜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