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薛慎說她在田莊住幾日,他就住幾日。
果真陪她盤完賬,又看果農摘了橘子林的收成,待到一切妥當能夠出發回城裏,俞知光的腳開始痛,腳掌才一觸地,腳趾頭就一陣麻麻脹脹。
元寶已在外頭指揮雜役與護衛裝車。
俞知光慢慢挪步回床榻邊,脫下原本穿好的翹頭履,羅襪解下,薛慎推門進來,望見她赤足踩在地面。
“不走?”
“不知怎麽回事,腳痛。”俞知光納悶,低頭瞧了好幾眼,沒紅沒腫連個蚊蟲叮咬的包都沒有,就是不爽利。
薛慎拎了張兀子到床邊坐下,“手帕給我。”
俞知光抽出來給他,薛慎将帕子鋪在掌上,二話不說來捉她腳踝,将她腳掌擡到自己膝上踩着。
“癢。”
“別動。”
纖細的腳踝被一手扣住,男人指頭隔着薄薄的手帕,從距骨到趾骨慢慢觸碰,“按到痛的地方出聲。”
觸到拇趾甲時,俞知光痛呼了一聲。
薛慎松開,又去按她其餘腳趾,“痛嗎?”
俞知光搖搖頭,看着明明完好無損,泛着健康粉色的拇趾甲,“我不是得了什麽奇難怪症吧?”
“路走少了。”薛慎抽出她的帕子,“新兵入營日日繞着校場跑幾十圈,要是領了不合腳的軍鞋,平日又少鍛煉,不出三日就像你這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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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痛完就好了?”
“痛完了,拇趾甲的淤血才會浮出來。”
薛慎低頭看,他穿一身黑,更顯得她腳背白皙如玉,兩人同屋共住,俞知光不避着他,但這樣觸碰是第一次。
“豆腐塊都比它結實。”
“?”
俞知光不服氣,擡腳在他膝頭輕蹬,不料薛慎突然間傾身靠近,她一下子不偏不倚,踩在了他胸口上。
那觸感結實彈韌,還很暖和。
俞知光眨眼,觑他神情,不知他是嫌棄還是生氣。
薛慎冷厲眉眼依舊:“我說錯了?去桃溪村兩趟,我背一次,騾車載一次,你實打實走的路,只有一時辰。”
男人五指帶着厚繭,就這麽在她腳背上揉了一下,激出刺刺麻麻,才重新拎回他膝頭放好,替她穿上鞋襪。
“回去換雙寬松的鞋,歇晌三五日就沒事了。”
回皇城不過兩日,趾甲果真浮出一片暗紅淤血。
俞知光閑得無事,開始處理這些天不在皇城時,各家各戶的拜帖。兵部尚書喜得嫡孫,大辦百日宴。薛家表親的盛家長子考過了博學鴻詞科。龐天昊老将軍大壽擺宴。
……
她将赴宴的帖子一一攤開來,方便回帖,只送禮的帖都阖上擱置,給曹叔拟定禮單。
薛家直系親屬大多都不在皇城,薛慎又是獨來獨往的性子,需要留意的人家就剩下與軍職相關的官員。
分門別類的手一頓,目光落到最後一張請帖上。
永恩寺辦齋宴,發帖人是右威衛将軍的夫人姚冰夏,上次大比武她見過,明豔女郎憤憤不平的神情猶在眼前。
“曹叔,将軍可是與右威衛将軍家交惡?”
“我未曾聽聞,但将軍閑暇時,愛出城狩獵,有一回衛鑲送回來一整張熊皮,說是遇到右威衛将軍,兩人合力獵得,熊掌熊膽和肉骨都給了右威衛将軍。”
如此看來,關系應該也不太差。
姚冰夏對薛慎的敵意,更可能是別的緣故。
“那齋宴請帖,往日是怎麽處理?”
“将軍不信鬼神,連寺廟都鮮少去,像抄經、齋宴、佛誕慶典這些禮佛事宜都一律推脫。夫人要是也不想去,捐一份香火錢,聊表心意就行。”
俞知光本還想推了,聽曹叔這麽說,不禁再确認,“像這樣的禮佛邀請,一年中是否有很多呀?”
“不說多,一個月兩三回總是有的,尤其邊疆有兵戈或各州有兵亂的日子,夫人們去寺廟禮佛更是頻繁。”
那就是推得了一回,推不了第二回。
俞知光把阖上的請帖又攤開,寫了赴約的回帖。
永恩寺在城外,她同家裏人去過,從山腰到山頂一段路沒有石坡,盡是又陡又翹的階梯,仿佛只有親自一步步走上去,方能夠顯出禮佛人誠心誠意。
翌日清晨,元寶給她穿上了最厚實的襖子和馬面裙,外披一件藕粉色的織金鬥篷,雙耳還套上了狐皮暖耳。
她收拾妥當,屋門被猛然推開,刮進來一陣風。
薛慎只着一件黑色練功服,肩上搭塊帨巾擦汗,胸膛在晨練後隆起的肌理更為明顯,整個人呈現一種氣血充盈的蓬勃面貌。俞知光捧着手爐羨慕,他好像從來不怕冷。
薛慎掃她一眼:“還要去別的田莊?”
“姚夫人辦齋宴,請我們去永恩寺,”俞知光往避風的角落躲了躲,随口邀請,“要一起去嗎?”
薛慎聽到姚冰夏名字時,神色一頓:“我不信佛。”
“永恩寺香火很靈驗,我阿兄從下縣調回京兆府前,我們阖家去求過,保佑他仕途順遂,早日調來皇城團聚,去永恩寺才不過一個月,阿兄就接到了調令。”
“人有所求而不得,才去寺廟,我沒有。”
“将軍晝巡夜察、執捕奸非,向佛祖上一炷香,求個身體康健,常勝常安也好啊。”
“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求的不就是這個?”
薛慎偏頭,在帨巾上蹭走一滴要落下的汗,“再說,你何時信的佛?”俞知光嫁過來這些天,他不記得有哪日初一十五,府裏是改換了齋菜,或在堂前制備香案瓜果。
“我有心願,要臨時抱一抱他老人家的佛腳。”
俞知光神色認真,扶着元寶的手,套着厚重又笨拙的冬季大衣服,慢慢邁過了門檻。
薛慎看着她的背影走出了主院。
錦繡堆裏長大的姑娘,父兄寵愛,母親恩慈,走點路都能把腳趾頭走出淤血,他想不到有什麽需要她一大早舍棄溫暖被窩,去永恩寺爬那些陡峭階梯,向佛祖跪求的。
總不能,是祈禱他的“隐疾”快些痊愈?
永恩寺是皇都最出名的寺廟。
天色剛露明朗,山腳已見好幾架寶頂華幔的車架,相互隔着些距離,排着隊沿着山勢向上緩行。
俞知光在馬車上補了眠,下車時人已精神了許多,同元寶相互扶着,慢慢從山腰爬到了山頂,入了永恩寺。
出示請帖後,知客僧把她和元寶領到了清心堂。
清心堂裏只有赴宴女眷,陪同夫人前來的将領被安排在前殿參拜。齋宴未開,夫人們跪坐在蒲團上,聽高僧對談,懂佛理者低聲加入辯論,闡釋自己的見解。
俞之光挑了個看起來暄軟幹淨的蒲團,才跪坐下,就聽見姚冰夏問她:“俞夫人可與薛将軍一同來?”
她搖頭:“将軍不語鬼神,今日休沐在府中。”
姚冰夏語氣t微妙:“今日齋宴是扶助貧苦,不少上過危險戰場的将軍士兵都來參加,更可親近佛門,消解殺孽,可薛将軍獨獨個例外,這麽些年都沒來過禮佛。真不知是君子不語怪力亂神,還是深信不疑才不敢入山門。”
俞知光還未回答,姚冰夏已轉頭,詢問戒空方丈:“佛說結善因,得善果,我親眼見有人作惡多端,殺人放火,一直未等到苦果?不知戒空方丈可否解我疑惑?”
“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
戒空方丈說話帶着僧人特有的不急不緩,清明目光,虛虛目視前方,“人若為善而福未至,是禍已遠;人若為惡而禍未至,是福已遠。如此說來,可否解施主之惑?”
姚冰夏遲遲未語,一雙明眸看向了俞知光,“俞夫人以為?果真是像方丈所言,因果報應皆有定法?”
俞知光鮮少鑽研佛道,只在聽父兄清談時,聽過那麽一些佛偈,對因果報應的闡釋與戒空方丈異曲同工。
清心堂內,各位武将夫人都盯着她看。
柳四娘神色更是緊張。俞知光父親是博學鴻儒,沒道理教出一個佛理機辯都無法應對的女兒,但她還是随時留意,若俞知光露出一絲一毫的為難,她就要來打圓場。
俞知光看向清心堂內衆人。
姚冰夏和戒空方丈都沒說錯,可她不能順着她的話去說,否則薛慎似乎就成了作惡多端,合該遭報應的人。
她只好問姚冰夏:“我懂得佛理不多,但記得未出閣前,我與姚夫人素未謀面,近日在南北營大比武上初見。敢問姚夫人一句,我可曾與你結怨,種下惡果?”
姚冰夏一愣,還是承認:“那是……沒有。”
俞知光點點頭:“我未種下與姚夫人的惡果,那近日三翻四次宴飲交游,都不得姚夫人青眼,不能以尋常女子交誼之禮溫言相待,這是為何?這豈非不符合戒空方丈方才所說的因緣合和?”
“那是因為,”姚冰夏捏緊了衣袖,“因為……”
“因為他人他物與我有牽連,就像愛屋及烏的颠倒反面,而非我本心本願向姚夫人作惡。”俞知光溫聲打斷了她的話:“如此說來,我想茫茫人世間,除了遁入山門避世,天底下無人能夠擺脫與他人他物的因緣合和,是否種惡因,為惡果,已然是其次了。”
姚冰夏聞言一愣。
戒空方丈微微一笑,“這位施主雖坦言不曾鑽研佛理,但一思一言,可見佛緣。”
清心堂高僧再論兩刻鐘的佛理,到了用膳時辰。
齋堂擺上長條食桌,俞知光坐得離姚冰夏天南海北,整頓齋膳都看見她複雜目光。她只專心用膳,想到待會兒午休被引去禪房,恐怕少不了又是一場口舌。
齋膳用過,她直接帶着元寶往前殿走去。
柳四娘意外:“大娘子不去休息嗎?”
“午間人少,我想去前殿敬拜。”俞知光回頭,餘光看到姚冰夏也在關注她,當即加快了腳步,等到了前殿,只命元寶守在前殿門:“元寶,姚夫人要是進去找不到我,你只一口咬定不知我去哪兒,帶她回禪房再找找。”
俞知光交待完畢,提着裙裾,徑直往偏殿去。
偏殿安靜清幽,香客稀少,晌午明亮日光被窗格分割成一道一道,落在殿內,照亮了袅袅升騰的幾絲煙霧。
她解了礙事的鬥篷,對着四臂觀音像,緩緩跪拜去。
薛慎說,人有所求而不得,才去寺廟。
她也有所求,不算頂頂難事,只為添一分心安。
俞知光敬拜完,到偏殿角落擺的那張八仙桌上,找到用朱砂畫護身符的僧人,拿出早晨就準備好了的香火錢。
兩刻鐘後,再踏出偏殿,被姚冰夏堵個正着。
姚冰夏一雙新月眉高高揚起:“嗬!你還躲着我!”
俞知光沒轍:“姚夫人。”
“以為叫你小丫鬟守在正殿就能夠迷惑我?她心神不定,總往西邊看,我還沒那麽笨看不出來!你躲什麽?”
“我怕你與我再論佛理……我實在論不出來了。”
姚冰夏吸了口氣,“誰同你說這些!”說罷別過臉去,佯裝不在意地整理披帛,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話。
“什麽?”俞知光沒聽清楚。
姚冰夏翻了個白眼:“跟你道歉!我不是故意為難你。現在想想,你不過是倒黴,嫁了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日後指不定被他波及什麽禍事,你且小心警惕。”
“姚夫人同我夫君……有仇怨?”
“你不知曉?也對,他怎麽會主動跟你說。”姚冰夏冷笑,“薛慎欠我兩條人命,要不是他,我姐姐與外甥女還能健健康康活在世上!”
提起離世親人,她眼眶微紅,垂眸看清了俞知光手裏捏着的一角平安符,“我是恨不得他能早遭報應,你卻是特意為他求平安符,叫我怎麽以女子交誼之禮相待?日後再見,我不對你陰陽怪氣,已是我克制了脾氣。”
俞知光還待再細問。
姚冰夏不想說了,兀自向她行了一禮就離去。
日落時分,将軍府馬車從永恩寺回到将軍府。
俞知光奔勞一日,一到府裏就直奔湯泉間,只想好好泡泡登山發酸的腿腳,連饑腸辘辘都顧不上照顧。
衛鑲留在前院,向薛慎彙報今日事宜——将軍在今晨出發前就叮囑過,留意姚冰夏的靠近,必要時出手。
他将守在偏殿外聽見的對話,原樣複述給薛慎,說到一半,瞟見薛慎的臉色,聲音漸漸遲疑。
薛慎沉聲:“繼續說。”
衛鑲硬着頭皮說完,聽見薛慎安靜了一會兒,問:“除此以外,姚冰夏還有為難她嗎?”
“就是在清心堂說了一會兒佛理。”
“知道了。”
衛鑲颔首退下去。
薛慎回了主院,抄手游廊下,正撞見俞知光從湯泉間出來,整張臉都泡得發紅,腳步也輕飄飄。小娘子攏着一襲輕裘,仿佛根本沒在寺裏被刁難,朝他輕快地招招手:
“薛慎,你來得正好,我有東西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