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翌日早膳後,俞知光又端來所謂強身健體、驅除疲勞的炖盅。薛慎拿銀勺撥了撥過濾掉所有食材藥渣的湯水,在鼻尖聞了聞,“有人參。”
“補身子。”
“補身子,還是補精益元,壯腰健腎?”
“将軍懂藥理嗎?”
“我姐與崔宏予這麽多年要不上孩子,多少知道些,俞知光,你老實說這些湯湯水水的是什麽?治腎虛?”
“沒虛,薛将軍一點都不虛。”
俞知光目光閃爍,俨然在小心翼翼維護他的尊嚴。
薛慎推開炖盅:“那你發誓,只是尋常滋補藥膳?”他怎可能與她同床共枕一次,就做起了那種绮夢。
俞知光光明磊落地舉起三根手指:“我發誓,如有欺瞞,我下輩子投胎不能做人,只能做只阿貓阿狗。”
薛慎氣笑:“你家拿下輩子發誓?”
“不可以的嗎?”
“行,拿你阿兄投胎的下輩子發,再發一遍。”
俞知光啞口了,阿兄不喜歡做沒心沒肺只懂吃喝拉撒的小貓小狗,他說過下輩子投胎想做能自由翺翔天際的雄鷹。那三根手指慢慢彎下去。
她默默收拾起炖盅,好似就要帶去毀屍滅跡。
“俞知光,”薛慎逼近一步,将她堵在博古架前,“我并沒有……”他想解釋清楚,突然想到大比武那日,宗室勳貴與百官親眷都會到場,太後那邊也少不了派人來探聽,他與俞知光的婚事,萬萬不能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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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麽?”
“沒空往返将軍府,”薛慎話硬生生轉了個彎,“最近要準備比武,我暫且住在營裏,薛晴住在這……”
“我會好生招待阿姊的。”
俞知光搶答,乖巧地仰頭看他的角度,跟夢裏的有點像,唇色更紅潤幾分。薛慎呼吸一滞,偏過了頭不去看。
接連三日,俞知光認認真真陪薛晴吃喝玩樂。
銅鑼巷的千層糕、玉酥卷吃了;西南角的瀾園逛了;彙家班的天外飛仙雜耍看了;今日要去點翠閣買珠釵。
芙蓉點翠的金釵,好看,買。
釉玉錾金的臂钏,好看,買。
晶瑩剔透的琉璃裙墜,幾乎無暇,難得遇見,買。
點翠閣的掌櫃向來喜歡俞知光這樣舍得花錢的熟客,連連誇贊:“俞小娘子好眼光,一眼相中本店最貴的裙墜,放眼整個皇都啊,你也只能尋到這一件。”
要付錢時,叫薛晴先搶了一步。
俞知光不解,“阿姊這是做什麽?等下阿姊就要回崔家了,這些是給你帶回去的呀。”
薛晴彎唇,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有點像嫂嫂看她時,忽地擡手摸了摸她的臉,“阿姊初見你也沒什麽見面禮,這些就算是送給你的。”
薛晴将裝在錦匣裏的珠釵首飾遞來,“知光是大家閨秀,沒道理叫你嫁到将軍府裏還要受委屈。”
“可是吧,阿慎的将軍府看着架勢大,名堂響,實際一塌糊塗,往後需要你費心費神打點的地方還有很多。”
“但這些事,你不問,他鐵定是不會說的。”
俞知光正待問個明白,薛晴夫君崔宏予找來了。
“一回城就去将軍府接你,怎料曹叔說你在這兒。”
“我自己能回去,這麽着急找過來幹嘛?”
“怕你給弟妹添麻煩呀。”
“哦,我在你心裏就是個麻煩?”
夫妻說着拌嘴的話,彼此相視,眼裏含笑。
二人與俞知光寒暄一陣,便回去崔府了。
俞知光在點翠閣外目送,看見薛晴牽着崔宏予的手,回過頭沖她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朝她揮了揮。
“小姐,你怎麽還在看崔家夫妻?”
“就覺得,挺好的。”
阿娘說得對,世間夫妻千姿百态,有她阿兄嫂嫂那樣琴瑟和鳴的,有薛家姐姐與崔郎君這樣事與願違卻攜手共度的,還有她跟薛慎……這種因緣際會有名無實的。
回将軍府的路上,俞知光一直在想薛晴的話。
薛晴是在用不傷害顏面的方式點她,暗示她将軍府或許無法承受她的日常花用。可偌大的将軍府,怎麽會呢?
前室驅車的是衛鑲,未到将軍府,馬車已緩緩停住:“大娘子,前頭堵了好些人,馬車開不過去。”
俞知光挑開擋簾,将軍府前人頭攢動,比戲班子開唱前還要熱鬧幾分,最裏圈的人喊聲大,聽得清清楚楚。
“将軍府大娘子呢?我們要見大娘子!”
“将軍不在,便讓大娘子來見?這個月的撫恤錢為何還不發?将軍府是不是昧了去!”
“月初就推脫說過幾日,現在人還躲起來不見我們了……可憐我孤兒寡母喲,快活不下去了。”
衛鑲挽起袖子就要跳下車:“都是些什麽死皮賴臉的,看我不揍他們一頓。”
俞知光急忙讓元寶拽住他:“都是什麽人?”
“從前南一營傷殘士兵的家人或親戚,來要錢的。”
“将軍真拖欠他們撫恤錢了?”
“三兩句說不清楚,大娘子等我先把他們趕走。”
将軍府大門那頭,曹叔眼看圍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鬧大了不好收場,點了十來個府衛出來,要強制驅散。
人群裏爆發出的呼喊聲更高:
“将軍府人多勢衆,欺負我們窮苦人家了。”
“我弟弟辛辛苦苦為朝廷賣命,就落得這下場喲。”
“天殺的!大娘子你快出來管管啊。”
衛鑲實在看不下去,奈何元寶愣是不松手。
俞知光表情嚴肅:“衛鑲,這錢到底欠了沒有?”
“朝廷明令下該給的,是一個銅板都沒少!”衛鑲信誓旦旦,聽見俞知光說:“那你聽我說,先別回府。”
片刻後,衛鑲跳下車,撒開步子往另一個方向跑了。
俞知光帶着元寶,艱難穿越亂七八糟的人群。
曹躍眼尖瞧見了她,連忙吩咐左右去護衛開一條道來。俞知光站定,掀開了帷帽,嬌柔俏麗的一張臉,對上前頭鬧得最兇的一壯漢。
人群霎時一靜。
“我就是将軍府大娘子。”
她聲音脆生生的,帶點怯。
鬧得最厲害的壯漢立時笑了,連帶着叫嚷更理直氣壯幾分,“大娘子來得正好,拖欠咱的錢糧,當面結了。”
俞知光雙手掩在袖子下,攥了個拳頭,“你們方才說,将軍府昧了你們這個月的撫恤錢?”
“沒有昧錢財,t為何遲遲不給我們?今日結了錢糧,這事就算了結了。”壯漢大聲嚷嚷,身後有幾人附和,坐在他腳邊的銀發老婦人也跟着抹淚。
“可朝廷撫恤錢有額度,戰死、傷殘、病退每月給錢糧各不同。”俞知光黑白分明的眸子睃過在場衆人的神情,“将軍府欠了的,共欠幾人?分別欠錢糧幾何?”
壯漢率先發話:“我親弟弟胡金順,命都丢在曲州,該得細布三匹,大米一石,按市價折合這麽多紋銀。”
壯漢比了個數,俞知光點頭,轉向曹叔:“拿紙筆記下來,再請這位胡大哥簽字按手印,是姓胡對嗎?”
壯漢一愣,警惕道:“簽字按手印?要做什麽?”
“既是朝廷撫恤,又被拖欠,理應白紙黑字算清楚,”俞知光看向壯漢身後的民衆,“還有誰聲稱将軍府拖欠了本屬于你們的撫恤錢,也請一并報上來吧。”
“将軍府不拖不欠,有債必還。”她再承諾。
陸陸續續,又有幾人報上,但更多人看到要簽字畫手印,猶豫着退縮。有人舉棋不定,不知簽是不簽,被一個着茄紫粗布群的女人攔住,“別,你跟着裹什麽亂。”
女人已是三十多歲的年紀,面容白淨,一把嗓子甜酥酥又有穿透力,即便站在後邊,也聽得清清楚楚。
胡姓大漢瞪她一眼,“周春娘,他奶奶的,出頭時候就仗着老子出來,有事都縮卵了是吧?”
叫周春娘的女人依舊拽着同村人的手,啐了他一聲,“胡金鳴,好意思把自己說成個大英雄,咱幾人說好了來問問,原就沒想鬧得這般大,你胡家不要臉,我們要。”
“你個臭婆娘自己泥菩薩過江,還欠着一腦門官司,現下裝什麽體面人!”胡金鳴上前一步,兩方推搡起來。
一陣尖銳的風哨聲穿透耳朵。
“都圍着一群幹嘛呢?”京兆府鄭少尹領着一隊佩刀的朱衣巡捕來,先前跑開的衛鑲就跟在後面,探頭探腦。
京兆府少尹掃視:“誰說要報案?怎麽回事?”
“還說有債必還,你個婆娘當面一套,背地裏一套,還找人去報案!”胡金鳴幾人想跑,奈何巡捕來得快,連帶着看熱鬧的路人,都被圍攏在圈內。
俞知光長這麽大都沒被人當面罵過,懵了懵。
她清淩淩的目光看向胡金鳴,又看向京兆府鄭少尹,“鄭大人,是這些人要報案。”
她示意曹躍将記載了将軍府所欠撫恤錢細目的紙張,以及幾人的簽字畫押交出去,“這些人要告将軍府貪昧撫恤錢,勞煩少尹大人先立案,狀書遲些再補。”
簽字畫押的幾人愣在當場,面色變了又變。
“誰說我們要告了?沒有人要狀告?”
“那各位被拖延的撫恤錢,不要了?”
俞知光問得認真,清澈圓潤的杏眸裏滿是誠懇。
衆人被噎得一愣,面上湧現幾分心虛來,與将軍府的這些銀錢往來,作出可憐相來唬住圍觀路人可以,放到公堂之上一筆一筆掰扯,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今日不僅拿不到銀錢,還有可能弄巧成拙。
俞知光看明白了:“将軍府不拖不欠,有債必還,但只還該還的。”聲音還是那樣細細柔柔的,透着堅定。
鄭少尹在任多年,判過案件的卷簿壘起來比胡金鳴還要高,哪一方心裏有鬼,看得很清楚。他沉吟道:“朝廷向來重視軍士撫恤,先立案也可以,但你們可知,狀告朝廷命官不成,将軍府若追究,你們或要擔誣告的罪名。”
方才嚷得最兇的胡金鳴灰溜溜地,再也沒吭聲。
鬧劇結束,帶頭幾人被京兆府以尋釁滋事為由,帶回去查問一番,剩餘圍觀路人作鳥獸散。
曹躍覺得解氣,幾日前他已告知衆人,撫恤銀要等大比武過後才會送至各家,這些人趁着将軍不在府裏,就來找大娘子,就是覺得新婦操持中饋,怕事好欺負。
俞知光站在大門石獅子旁,看漸行漸遠的巡捕隊,“曹叔,再有半時辰,帶人去将他們保出來吧。”
曹躍應了,跨過門檻,發現俞知光沒跟着一起進來。
“曹叔先回,府裏賬簿等會兒拿到前廳給我看看。”
曹躍走了,俞知光小小吐出一口氣,撐在石獅子上的手艱難地挪了挪,一直挺直的腰板霎時塌了下去,“元寶陪我站一會兒,我,我還有點腿軟,就再站半刻鐘。”
身後安靜得過分,一向有問必答的元寶沒吭聲。
“元寶?”她回頭,猝然撞上一堵溫熱寬厚的胸膛。
“風大,別站了。”
薛慎聲音低沉,驀地弓腰,在她腿後一攬,抱小孩似的将她托于臂彎,三兩登上石階,跨過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