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章
第 91 章
面前的姑娘一襲綏藍雲绫褶間裙, 烏發雲髻未有簪飾,但這一身從容有禮的氣度,已然是她的陪襯。
梅香不禁懷疑洛瑤先前所說, 這哪裏是花娘呢?
她自幼就在國公府中,已見過不少錦繡堆中嬌養出來的大家閨秀,這位是一點也不輸那些閨秀的。
梅香看得愣神,還是松書推她手肘才反應過來。
她不自覺把聲音放柔, “我這就領姑娘過去。”
去安正堂要經過一條雨花石鋪砌的小徑,梅香在旁領路。她想起方才松書那副死活不肯放人的樣子, 擔心秦霁吓着,寬慰道:
“姑娘不必擔心,老太太不過聽洛小姐提了兩嘴,是而想要見見你。她老人家信佛, 是個寬善的老太太, 對着年紀小的姑娘丫頭們又多兩分寬宥。”
這樣的話并不能寬慰到秦霁,但她仍是配合着應了一句。
安正堂與衡知院一個在西,一個在東。走過雨花石小徑, 前邊是一條影壁長廊。
一個侍女從那頭小跑出來,“梅香姐姐,老太太正找你。她剛剛犯了咳嗽,要用京裏太醫給的木芙蓉枇杷膏, 說是前兒給你存在庫房裏, 庫房的人現在卻找不到。”
“哎,枇杷膏我想着老太太常用, 沒放進庫房。”梅香頓時着急忙慌往回趕。
她半路忽停下, 回頭囑咐道:“你把這位姑娘帶去安正堂,告訴老太太我回房取去了。”
梅香走遠後, 這侍女對秦霁福了個身,“請姑娘随我來。”
秦霁腳步一頓,繼而便跟着這個侍女折向另一條路。
自從離開京城,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意外等着自己,秦霁已經快要習慣。
那侍女帶着她走到一處假山掩映的四角朱亭外,自己停了步,“姑娘請往裏走。”
亭中坐着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臉上有些寬胖,但眉宇之間仍能看出昔日的淩厲。
陸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你便是跟在陸迢身邊的花娘?”
花娘這個字本就刺耳,以這種口氣說出來更叫秦霁厭煩。
她蹙起了眉。
陸奉見她如此,并不着惱,反而點了點頭,“倒是個有膽量的,坐吧。”
面前的男子長相與陸迢其實找不出太多相似的地方,然而他腰間卻挂着一道刻着鷹隼的官符。
國公府中若說還有四品以上的官,只能是陸迢的父親。
她立在原處,聲音平靜無波,“不敢冒犯老爺。”
是個聰明人,還算有分寸。
陸奉捋須,“連朝廷命官都敢刺殺,你還怕什麽冒犯?”
秦霁視線原本一直壓着石桌下一绺明黃的日光,聽見此話,心中微微一震,視線也移了上去。
陸奉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面帶微笑,“放心,我不是來找你問罪的。趨利避害,人之常情。”
明明被刺的人是他的嫡子,他卻能如此淡然。
一股怪異瞬時湧上秦霁心頭,“恕民女愚鈍,聽不懂老爺的話。”
陸奉将石桌上一個木匣推到她面前,“聽不懂不要緊,我今日找你另有一樁事。”
木匣沒上鎖,拿在手中比想象得要沉上許多,裏面是滿滿一匣金葉子,另有一截指頭大小的藥瓶。
秦霁心中的怪異更甚。
她原以為陸迢是這世上最奇怪的男子,此刻看來,他的父親還要勝他一籌。
陸奉道:“禾姑娘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是個有膽量的女子,相貌又是如此。屈于人下實是不該。”
禾雨,是秦霁被賣進醉春樓之前用的名字。
秦霁斂眸,摸不清他的算盤,只道:“國公府百年世家,民女萬萬不敢攀附。”
她語氣真切,不是作假。
陸奉的心落下地,“這與攀附有什麽相幹,野花就該長在山中,拘泥在這園子裏只是自苦罷了。你想走再正常不過。”
“陸迢的脾性,沒人比我這個當父親的更清楚,生得像個君子,實則是個自專狠辣的人。決定了的事情,便是連我們當父母的也更改不了。上回一個叫綠珠的侍女,不過犯了些小錯,他便将其杖斃在這園中。”
“你說什麽?”
秦霁原本一直安靜聽着,到了後半段,她臉上的平靜碎出一道裂縫,連帶着說話的聲音都提高些許。“綠珠她……走了?”
陸奉道:“端陽過後的第二天,她就走了。”
秦霁難以置信,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她與綠珠不算相熟,但也在榴園一同過了段時間,當初活生生的一個姑娘,兩個月不到,忽然就死了?
陸奉站起身,沿着石桌走了半圈,停在秦霁身側。
“禾姑娘,和陸迢一處,于你們二人而言都是彎路。陸迢我勸不動,但你既有離開之意,我願幫你一步。此藥無色無味,飲下可叫人昏迷整整一日,于身體無害。
你給陸迢喝下,屆時到枝白街的首飾鋪裏等着,我會派人送你走,且有重金以作補償,足夠你餘生富裕。”
兩人的距離始終隔着一步,不多時,秦霁将木匣推了回去,匣內只剩下金葉子哐當作響。
遠處,正對着涼亭的一處屋頂,司午看見獨自走出來的秦霁,松下一口氣,放下了遙遙對準陸奉的袖箭。
正午時分,陸迢回到衡知院。
書房裏,司午先将今日上午發生的事情回禀了一遍。
陸迢問道:“她當真收下了?你沒看錯?”
沒有人會比司午更想說出這個“不”字。
他離得遠,沒聽到兩人說的什麽,可眼睛看得極為真切。
司午如實道:“姑娘她……确實從老爺手裏收下了那瓶藥,一路也沒扔。”
他回完便識相地退了出去,良久,陸迢從書房走出。
秋陽杲杲,像金的灰塵,裹在身上,微微窒人的沉悶。
主屋內,秦霁正在書案前練字。
書案上展開了畫氈,四尺長的宣紙鋪在其上,她提着筆,寫得很是認真。
連他進了屋也未發現。
陸迢抱臂靠在烏木門框,視野中只剩下一抹綏藍身影,進門前心中的悒郁漸漸消散。
許久過去,秦霁終于落完最後一個字,放下了筆。
陸迢松開了手心的扳指,還未走近,便看見小姑娘緩緩,緩緩地趴在了案上。
她這麽困?
秦霁自己也不知為何,明明今日只是走了一走,寫了一副字,忽然間人就變得乏累起來。
連多走幾步去榻上歇着也覺麻煩。
足履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叫秦霁清醒少許,朦朦胧胧睜開眼,認出來人,她勉強扶着書案撐起了身子。
陸迢和他父親并不親近,她早有所覺,今日見面之事定瞞不過他。
秦霁仰首,等着他的問話。
兩人對視半晌,陸迢彎下身,“困了?”
全然出乎秦霁意料的兩個字,她略一怔神,應道:“嗯。t”
“午時了,先去吃飯。”陸迢牽她起身。
他戴着扳指,冰涼的溫度落到秦霁手背時,她把手收了回去,手肘險些碰倒書案上的硯臺。
兩人一起回頭看了眼。
秦霁道:“我今日見到你父親了。”
“嗯。”陸迢稍頓一回,又道:“不必把他當回事。”
他的回複極為平淡,秦霁輕輕攥住裙邊。
這對父子的關系比她想的還要不好。
那今日,他父親在亭中說的話又有幾分能信?
綠珠真的走了?
他給的藥……當真只會讓人昏睡?
秦霁恍神之際,陸迢已看出她不想用飯,屈指在案邊敲了兩下。
将她的神思喚回後,他問道:“今日就回榴園,好不好?”
“好。”秦霁點頭,沒有任何猶豫。
她再也不想聽到有人喊她花娘或是玉蘭。
陸迢得了應允,出門叫人收拾東西。再進到房中,秦霁已經阖眼趴在了書案上。
“秦霁?”
她眼皮也未擡,才短短一會兒,已是睡熟了。
陸迢看着她的眼睫,半晌過後,探手試了試她的額頭。
并未發熱。
一個下晌過去,主屋內都是安安靜靜,沒有半點聲音。
夜幕漸漸挪上天際,換出幾點銀白的星,明明暗暗照在窗楹,微光映出了男人擰起的劍眉。
床簾內傳出一聲輕哼,打破屋內的沉寂,陸迢掐斷腦中其餘念頭,提燈朝床邊走去。
還未走近,便又聽到一聲隐隐帶着哭腔的“娘親”。
裏面很快又安靜下來。
陸迢掀開绡帳,澄黃的燭光照進去,床上的人已經醒了。
秦霁做了好多噩夢,正擡着手背抹淚。一雙烏瞳浸了水,長睫也被沾濕,眼角還挂着兩滴沒能擦幹的淚花。
陸迢的胸口忽然疼了那麽一下,沒有緣由的疼。像是有生着棘刺的藤蔓,沿着上回刀刺的傷口一寸寸往深處蔓延。
陸迢洗了帕子給秦霁擦汗,她望着一旁矮了半截的燈燭,有些恍惚。
“現在是什麽時候?”
“子時一刻。”
秦霁眨了眨眼,她只是有些頭暈,怎麽睡了這麽久?
陸迢順手捋平她鬓邊翹起的一縷碎發,“廚房裏備了小菜,待會兒吃些,好不好?”
秦霁望他一眼,忍下想要問的話,點頭。
“好。”
很快便有清淡滋補的湯盅送了過來,食盒裏并放着五碟清鮮小菜。秦霁草草吃過,便去洗漱了一番。
再回到床上,已是醜時。
陸迢眼見她又要躺下,捏住了她手上的被子,不讓人掉下去。
“秦霁。”
“嗯?”秦霁的眼皮一沉一沉。
陸迢捧起她的臉,問道:“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
秦霁說完這句話,再醒的時候,是九月的最後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