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秦霁進榴園後, 這輛馬車陡然加快速度,馳往應天府署。
府署內,官廳上首那把榉木椅一直空着。
汪原難得遇見這麽樁新鮮事, 推推王盛手肘,挑起話頭,“你說陸大人都這會兒還不來,是不是家裏什麽事給耽擱了?”
王盛打哈哈摸後腦勺, “也許是在外邊遇着什麽案子了。”
汪原附和點頭,“你說的也有理, 這都快晚了一個時辰,想必是什麽棘手的案子,不如……”
還未說完,王盛已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盯着他, 顯然是還記得上回吃的虧, 汪原好笑地拍拍他。
“我是說,咱們要不要帶人去看看,若是要緊事也好幫忙。陸大人這個人我知道的, 他來應天府就沒遲過,今日都快一個時辰了,萬一有什麽不測,你我作為下屬豈不是也要沾上什麽不顧不問的壞名聲?”
他說着說着面色凝重起來, 一副擔心的模樣。
王盛循着汪原說的想了想, 還是覺得離譜。他自己剛剛那句本就是場面話,這人怎麽還當真了。
“汪大人也不必這樣, 說不準就是睡遲了, 陸大人這麽年輕,正是血氣方剛, 早上遲了些也正常。”王盛摸摸自己腰間新繡好的墨藍雷紋香囊,“誰還不喜歡溫柔鄉了。”
“得了得了,你以為陸大人跟你一樣?他身邊哪有女人。”
王盛跟他較起真,“都是男人怎麽就不一樣,你沒看見大人前幾日後頸那個印子?可不就是女人的指甲劃的?”
汪原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點點頭,身子一轉拿起了桌上的呈文看。
王盛看他還是不信,聲音更大了,“你別不信啊汪大人,陸大人身上那印子雖然淺,但絕對是個姑娘——”
他的話音由于此刻踏入官廳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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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迢恍若什麽也沒聽到,慢悠悠坐進上首的榉木椅後,才朝冒着冷汗的王盛投了一瞥。
等到下值的時辰,也沒見陸迢提起今早的事,同往常一樣舉止。
王盛舒了口氣,心想金陵新上任的這位知府大人果然如傳聞般年輕有為,不拘小節。
他疾步走在前面,待平安無事跨出應天府署的門檻後,終于把腰杆給挺直,人迅速高出一截。
趙望看得好笑,“王大人是又給汪大人忽悠了?”
陸迢睐目不語,直到上了馬車,t他探進官服的圓袍領口裏按了按,頸間微微凹陷的牙印處冒出一陣酸。
酸得他唇邊漾出一抹笑來。
回到國公府,陸迢先去房裏換衣服,松書候在一旁說着今日的事。
“爺,老太太正盼着您呢,念叨了幾句您昨日休沐也不見回來。”
“何事?”
“什麽事并未說明,好像得了什麽龍山雪霧茶,洛姑娘現下在安正堂給老太太泡茶,夫人也在。”
陸迢邊聽邊換下官服。
松書在旁瞧見他脖子上的牙印,心裏一詫,看了眼一旁的蒼藍暗繡長袍,是件交領,只怕動一動就要現出來。
“爺,要不奴才給您換件圓領的。”
陸迢不常穿圓領,他母親永安郡主倒愛看他穿圓領的衫,說是沒那麽顯銳氣,招姑娘喜歡,因而一年到頭總會給他添上那麽幾件。
“換吧。”他在鏡中看了眼那塊牙印,小小一塊,咬得卻深。
等進了安正堂,果然如松書所說,都在這兒坐着。
老太太在上首左面坐着,永安郡主陪在老太太對面,洛瑤是小輩,近挨在下邊坐着。
幾人不知聊的什麽,正笑得開心,陸迢進來先給老太太和永安郡主請了安,老太太點點頭,往洛瑤旁邊一指,“大哥兒,你就坐瑤兒邊上。”
陸迢轉過頭,對上了洛瑤未來得及收回的視線,他略略颔首,在同洛瑤隔了張椅子的下首坐下。
老太太嗔他一眼,“瞧瞧,大哥兒在這倒拘謹起來了,瑤兒又不是什麽外人。”說完對洛瑤笑,“瑤兒,把你新泡的茶給大哥兒倒一杯,他慣愛喝茶。”
洛瑤手裏捏着帕子,“只怕我泡的不好,惹世子見笑。”
說罷起身,從茶壺裏新倒了一盞端給陸迢,這茶才泡好沒多久,還浮着霭白的熱氣。
“世子,小心燙。”
陸迢正身接過,溫聲道,“勞煩你了。”
瓷盞從她手中換到他手中,洛瑤隔着這層霧障似的熱氣看他,他面上挂着淺笑,溫恭有禮的君子模樣。
卻莫名使洛瑤想起了他昨天夜裏的身影,舉止同現在仿若兩個人。
手中已經空空,洛瑤還站在原地發怔,陸迢無意瞥一眼,她才回過神坐了回去。
永安郡主把陸迢打量了一遍,等他呷飲一口,笑問道:“這茶如何?剛剛我們都喝了,你祖母可喜歡的緊。”
陸迢蓋上茶盞,“洛姑娘泡的茶好極了,苦中回甘,香氣清久。”
永安郡主挑了挑兩道細眉,望他一眼。
說你祖母喜歡,你說好是什麽意思?
只不過她兒子這個人,便是真心誇人也少,這就又有些尋味了。
老太太眼睛在下邊兩人間打轉,呵呵笑起來。
“瞧瞧,兩個自家人倒客氣上了。瑤兒也來住了幾日,你忙了這麽些天,不常得空同她說話便罷了,現在好好的親戚還給你叫得生分,若是兩家住的近,說是表兄妹也不出錯。”
“祖母說的是,我疏忽了,表妹多擔待,你盡管把這裏當作自己家,若遇着什麽,除去祖母,也可找我房裏的松書。”陸迢偏首對洛瑤說道。
洛瑤聽了自是開心,能得他這樣一句話,以後在這國公府便又多了一分底氣。
“那我先謝謝表哥。”她笑着道謝,連帶着荷花邊的裙擺都搖了一搖。
晚膳過後,永安郡主把陸迢叫到她院子裏。
她開門見山,“你知道你祖母是什麽意思?”
“是想撮合我和洛瑤?”
“你知道,那你今日如此是想應了?”永安郡主蹙眉,語氣了有幾分不悅。
那遠房姨奶的來信遠遠不止讓孫女避一避這麽簡單。字裏行間都透着她家孫女如何乖巧可憐,言辭切切托老太太幫忙在這邊定下一門親事。
偏就那麽巧,她給他親自帶回來了,老太太兩頭都急,便想着把這裏湊成一對。
她給陸迢選妻确然沒想拘泥于門第,她們一家都沒有讓陸迢攀高娶什麽首輔孫女的打算。
可這洛瑤,她好好看了這姑娘,伶俐聰慧是真,長得也秀氣可愛。可她父親不過浙省一個什麽州的小太守,兩家未免相差太多。
永安郡主礙着自己婆婆的面,是一句也不能說,這畢竟是她娘家的親戚,輪不到自己評議,但她心底總歸是不情願的,只好來過問陸迢的意思。
“兒子沒應,只是她孤身來了府上做客,總不好叫旁人輕待。”陸迢轉了轉手裏的扳指,“還望母親替我同祖母說清,我暫時沒這個意思。”
永安郡主舒了口氣,靠上椅背,“知道了,你走吧。”
陸迢踏出院子時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的留安軒。
外面圍着碧瓦朱甍,卻仍舊蓋不住從裏面透出來的空寂寥落,這屋子哪怕換再好的木,雕再精致的花,也是無濟于事。
留安軒開着的這扇門于幼時的他而言,就像巨獸黑森森張着的大口,能将所有的好心情一口吞沒。
即便到現在仍能讓他生出本能的排斥。
松書提着燈籠在外面等着,擡頭才知,天已經黑了下去。
從這兒回他房中有一段路,兩人沿着花磚石小徑走到園中一處四方亭下,陸迢停了下來。
前方假山石壁從後映出了燈籠微光,顯然是有人在等着。
松書壓低聲音,“方才洛表小姐想來向您道謝,打聽出了您的去處,這會兒約莫是她在後頭。”
松書能發現,大爺待這位表小姐是有些不一樣的,但又不是那種不一樣,不是那天晚上找他拿首飾那種。
陸迢看着那影子,同記憶裏好些年前那個髒小孩的模樣已經疊不上來,然而他記得更深的,似乎還是那個哭起來很吵的髒小孩。
上回在城外順利認出洛瑤,也只因他祖母收到姨奶的信後不時在他耳邊念叨。
他知道祖母想她那位姐妹,二位老人隔山隔水不好相見,如今老人的孫女要來避禍,他們自當關照一番,以禮相待。
若說他對洛瑤還有什麽別的心思,大約是想要她過得好點,想要小時候那個哭得亂七八糟的小孩子過得好點。
陸迢擡頭看天,墨藍一片,像倒扣的棋盤,布着兩三點黯淡星子,孤寂冷清。
他用在假山後也能清楚聽到的聲音吩咐松書,“去牽匹馬來,我要出府。”
到榴園時,天色更黑更暗。
然而踏上後院游廊,看見竹閣窗紙透出的大片暖黃,他又覺得,天邊的星一顆顆亮起來了。
竹閣外一反往常沒有守人,反倒是裏面動靜不小。
推門進去,主仆三個人都圍在鏡臺前,綠珠和綠繡連忙出來行禮。
秦霁手捂住嘴向他看過來。
“這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