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覓瑜不以為然,她是真的不覺得奇王會喜歡她。不過娘親有一句話說得對,他們現在已經成了夫妻,這些事她想也罷,不想也罷,都無甚要緊。
祝晴見她這副模樣,也不再多言,轉開話鋒道:“說起太子,娘這裏有幾句話要叮囑你。”
她領着女兒回到房中,屏退下人,附耳低言道:“太子這病,有古怪。”
覓瑜心頭一跳。
“娘。”她睜圓了杏眼,看向祝晴,“您這話的意思是……?”
即使周圍沒有別人,談及東宮秘辛,祝晴也還是壓低了聲音,道:“尋常臆症,大多發作時間不定,發作時神志不清,過後或記得一二,或全然忘卻。”
“太子的病,只能勉強對上最後一點——當他身為太子時,他不記得奇王的事情,當他身為奇王時,他又遺忘了太子的身份,其餘時間則很清醒。”
說到此處,她詢問女兒:“你嫁給他這幾天,可曾見過他有什麽恍惚之态?”
覓瑜仔細回想,搖搖頭,道:“沒有,太子殿下……很清醒。”
不僅清醒,而且聰敏,處事手段得宜,完完全全一副東宮之主的模樣,從外表上看,根本想不到這樣一個人會身患臆症,并且患了十幾年都沒有治好。
祝晴道:“這正是太子病情古怪之處!”
“他是太子時,他便是太子;他是奇王時,他便是奇王。二者泾渭分明,從無錯亂。娘行醫數年,遍閱群書,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例子。”
覓瑜聽着,不期然地想起,娘親在她成親前,告知她的太子病況。
——其臆症多發于秋冬兩季,一旦病情發作,就會成為奇王,直到來年春日發作結束,再變回太子。如此反複數年,幾乎成了一項慣例。
這也是為什麽,她會在前歲冬日救下奇王。
因為當時的他正以奇王的身份在太乙宮中清修,後來他的傷養好了,也差不多到了開春的時節,便重新成為了太子,遺忘了身為奇王時的經歷。
這樣的病情對于旁人來說是好事,可以輕易地分清太子與奇王,也能提前做好準備,不用時時刻刻繃緊着一根弦,勞力又勞心。
然而,正如她的娘親所說,這樣的病很古怪,十分罕見。
《全經》言,臆症源于氣機瘀滞、心脾兩虛,患者往往神思散亂、四肢無力,只在病情發作時力大無比,旁人難以壓制,因為病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
盛瞻和卻不同。
他在身為奇王時,需要前往太乙宮清修,道家追求清靜無為,凝神靜思是基本要求,習武打樁、強身健體都少不了。
在身為太子時,他也要習六藝、通騎射,若無缜密心思,更是不能坐穩東宮之位。
這樣的一個他,是斷斷與神思不定、四肢不勤這些臆症之狀沾不上邊的。
依照神妙真人所言,太子之所以會這般,是因為福澤深厚,得上天庇佑,與尋常人不同。
覓瑜在之前也沒有多想,畢竟這世間疑難雜症衆多,現有的醫書皆是前人在收集無數病例後編纂而成的,涉獵雖廣,卻也無法涵蓋天下一切病症。
也許太子所患的,就是一項沒有被記載到書中的病症呢?
但是現在……娘親忽然對她口出此言,是什麽意思?
覓瑜不自覺絞緊了手指。t
她咬着唇,道:“娘,你的意思是……”
祝晴蹙眉沉思,搖搖頭,神情是難得一見的嚴肅:“娘也說不上來。”
“總之,太子殿下的病很古怪,與一般病症不同。你日後與他相處時,記得細心觀察,有什麽不對的就記下來,回來再同娘說。”
覓瑜詢問:“會有什麽不對嗎?”
祝晴嘆了口氣:“娘要是能知道就好了。”
她充滿愛憐地撫摸女兒的臉頰:“今日回門,娘能看得出來,太子殿下對你是真心的,娘不擔心你與他的感情,娘擔心的是別的事情。”
覓瑜道:“娘擔心太子殿下的病?”
祝晴颔首:“這皇宮裏的秘密一個接着一個,娘很怕……”
害怕什麽,她沒有說,但覓瑜也能猜到一二。
太子是在十皇子身死後患病的,往小了說是痛失手足,往大了說是奪嫡之争,畢竟廢後安氏與廢太子臨王正是因為此事才被廢的。
三年無解的天災、謠傳不祥的人禍、忽然出現的得道高人……當年種種,不知道有多少隐情,太子的病或許也是其中一環。
不是說他在裝病,而是他的病、他本身,就與這場局息息相關。
覓瑜想起新婚頭一天,她與盛瞻和進宮謝恩,歸途中遇上神妙真人,後者端詳着她,說出口的那幾聲“好”字。
古怪的皇宮,古怪的帝後,古怪的得道高人,古怪的太子病症……
這一門親事于她而言,到底是天賜良緣,還是無妄之災?
覓瑜感到一陣涼意上湧,手心裏沁出汗水,臉龐也失去些許血色。
祝晴看在眼裏,疼惜之色愈發濃厚:“你也別太擔心了,娘不過是提個醒,也許事情根本不像娘想得那麽複雜,太子殿下就是患了一種很古怪的病。”
“總之,你平日裏多多留意便可,不要想太多,就算真的有什麽也不要緊,不管發生什麽事,娘和爹都會護着你、守着你,知道了嗎?”
來自娘親的溫柔話語,把覓瑜心中的涼意變成了暖流,她感到安定了許多,點點頭,乖柔應聲:“是,女兒知道了。”
……
回門之行後,覓瑜繼續在東宮侍奉盛瞻和。
有了祝晴的那番叮囑,她在同他相處時多留了一點心眼,仔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發覺果然如母女倆談論的那般,他與常人無異,甚至更要優越。
有一次,她在盯着他看時不小心被抓包,他微微笑了一下,停下筆,詢問她:“紗兒為何這般看我?”
她先是一驚心虛,接着強自鎮定下來,故作羞赧地道:“殿下天人之姿,妾身一時忘情,便看得呆了……請殿下饒恕。”
盛瞻和又笑了一下,喚她:“紗兒。”
“是,妾身在,殿下請講。”
“你在心虛時總會自稱妾身,而非紗兒,無用的謙辭也會變多,不稱呼我為瞻郎,而是殿下。這一點,你沒有察覺到過嗎?”
“……”
覓瑜漲紅了臉。
她覺得自己真的無顏面對他了。
她怎麽總是在他面前出糗?還被他雲淡風輕地指出……醫書上說,世間萬物相生相克,難不成他就是她的克星?
她低下頭,假裝翻看醫書,借此來掩飾自己的尴尬。
看着她這副模樣,盛瞻和緩緩笑了,朝她招手:“過來。”
覓瑜聽話地放下醫書,坐到他的身旁。
其時,他正在臨案習字,筆鋒清隽,于端整中透着俊逸。她看了一會兒,發現他習的是前朝書法大家的字帖,遂道:“瞻郎喜歡張金體?”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他道,“字是寫來給人看的,能看得懂即可,好看與否只是錦上添花。不過父皇喜歡,我便時不時臨摹上一幅,送去給他瞧瞧。”
覓瑜一怔,覺得這話好像在哪裏聽過,半晌才想起來是在一年多前,身為奇王的他關于姓名的評價,不由得升起一絲奇異之感。
明明是一個人,卻有着兩個身份,兩種人生,性情大相徑庭,又偏偏在不經意間展露出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此恍惚,如此異同。
他……到底是……
“紗兒又瞧着我發什麽呆?”
覓瑜回過神,有些局促地看向身旁人,見他臉上含着淡淡的笑,方悄悄松了口氣,赧然道:“我、紗兒也不知道是怎麽了,看着瞻郎就忍不住出神……”她這回記住了,沒有再用謙稱。
“是嗎?”盛瞻和道,“可是因為看我習字看得太久,紗兒覺得無聊了?”
她搖搖頭:“瞻郎筆墨酣暢,叫人賞心悅目,紗兒不無聊。”
她說的是真心話,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寫他的字,她看她的醫書,但那是因為比起書法,她更喜歡醫術,倘若一定要她陪着看他寫字,她也是十分樂意的。
素來字如其人,盛瞻和的字寫得好看,人也長得好看,好看的人寫好看的字,更是好上加好、妙上加妙,她看上一整天也不會看厭。
當然,她不會把這話說出來,她身旁的這位太子殿下端莊是端莊,沉穩也沉穩,可若要論起私底下的閨房情趣,也是分毫不缺的。
她已經在晚上把整個人賠給了他,白天還是留給自己一點喘息的餘地好。
兩人說話間,盛瞻和已是又寫了幾個字,落下最後一筆,整幅字帖筆鋒連貫,一氣呵成,完全看不出中途有所停頓,可見功力之深。
覓瑜在旁暗嘆,這一手功夫沒有十年練不來,他是為了讨聖上歡心才做到這一地步,還是天賦如此?畢竟當今太子少而靈鑒是衆人皆知的。
看着他收筆晾字,她忍不住詢問:“瞻郎可有自己喜歡的字帖?”
盛瞻和動作一頓,想了想,道:“我說過了,我沒什麽喜歡不喜歡的,若真要分出個高低,自是張柳在前,周王在後。”張柳周王分別指代書法四大家。
“紗兒呢?”他看向她,“紗兒喜歡什麽字?”
覓瑜一怔,一時有些尴尬。
因為她不醉心書法,沒有專門練過字,學好一手簪花小楷便罷。
這本來沒什麽,偏偏她在剛才問了那樣一個問題,好像她于書法一道很是精通一樣,當下頗感羞窘。
她細聲回答:“我……我也和瞻郎一樣,沒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盛瞻和笑容不變,仿似沒察覺出她的心虛:“那紗兒喜歡什麽流派的醫書?”
這問題可算問對人了,當今杏林流派繁雜,泱泱醫書浩瀚如海,除了得衆識贊譽的幾本總綱,其餘經書典籍褒貶不一,令初入門者滿頭霧水,不知從何學起,如果不是有娘親帶領,覓瑜恐怕也難以踏入醫道大門。
“紗兒比較喜歡以吳氏、鄒者為代表的實用雜論,陸道人的辨證經方也不錯,還有……”她一派一派地數,說到興奮處,不自覺地掰起了手指,嬌顏帶笑,眸裏盈然有光。
盛瞻和含笑看着她,時不時應和兩聲,不是敷衍的應和,而是內行人一聽就知道有水準、看過幾本經典的應和,讓覓瑜越發心喜,覺得遇上了知音,久病成醫的道理果然不錯。
漸漸的,他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朝她湊近。她微紅了臉,止住話音。他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她的臉更紅了,隐隐約約猜出他接下來想要做什麽。
她不喜歡這樣,就算周圍沒有別人,可這是在書房裏,還是白天,光天化日的,他就這麽……她不習慣。但她又不能推拒,無論是夫妻還是君臣,她都不能拒絕他,只好半推半就着接受。
過程中,她的身體發燙得厲害,帶着些微的顫抖。初時她尚能咬唇忍着,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抽噎着喚他“瞻郎”。事畢後,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淡去眸中的淚光。
還沒有完,她發現他在半個時辰前臨好的字帖泅濕了,暈染開團團墨跡,桌案上還殘留着大片水漬,霎時面色羞紅與蒼白交織,不知該感到羞赧還是惶恐。
盛瞻和倒是很鎮定,把殘破的字帖拂開,騰出新的地方:“無妨,之後再臨便是。”
覓瑜瞧着他的舉動,臉頰紅暈更甚,差點沒聽清他說了什麽話。
這是……還要……再來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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