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覓瑜看着銅鏡中的自己。
芙蓉面龐花钿心,眉似遠山、鼻若懸膽,丹唇朱顏,發戴五釵鳳凰金簪,頸環多重璎珞項圈,太子妃服制的鳳冠霞帔端莊貴重,即使再耀目的紅色也不顯分毫豔麗。
慕荷細心地給她正了正鳳簪,青黛笑着誇贊:“姑娘這一身打扮真好看,明日走出去,定會成為最漂亮的新娘子。”
覓瑜微微一笑,婉聲道:“這身衣服無論誰穿,都會好看的,哪裏有這麽誇張。”
青黛一本正經地回答:“那可不一樣。太子妃的喜服自是華貴無比,然而旁人穿了,只有華貴,姑娘卻不同,穿起來又華貴又好看。”
“奴婢方才都看呆了,險些沒回過神呢。”
慕荷也跟着笑,小聲附和:“青黛姐姐說得對,姑娘一向好看。”
覓瑜莞爾,如畫眉目之間,漾出一朵嬌嫩春花。
她道:“你們莫要變着法地誇我,與太子殿下拜堂成婚,好不好看是最不重要的,莫錯了規矩才要緊。”
“你們快陪我溫習下明日要行的禮節,免得到時出了差錯,惹人笑話。”
“姑娘安心。”青黛寬慰,“禮儀姑姑們教導了三個月,什麽都教過了,姑娘只需要按着步驟走,便不會出錯。”
“即使不小心忘了也沒事,有女官在旁邊陪着呢,姑娘到時注意她們的提點便可。”
其實覓瑜也對這些規矩滾瓜爛熟,但她還是想找些事情做,遂仍舊下了吩咐,讓兩名貼身侍女陪着她把拜堂的情景預演一遍。
結束時暮色已合,覓瑜簡單梳洗一番,便在侍女的幫忙下卸了釵環、脫下嫁衣,準備就寝。
青黛把着蘭膏燈與慕荷悄然退下,帶走房間裏最後一絲光亮與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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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瑜卻沒有入睡。
她睡不着,心裏頭亂糟糟的,想着許多事。
她本來是沒有打算嫁給太子的,她也沒想過會嫁給太子。
她的爹爹雖然官任大理寺卿,但并未位極人臣,趙家亦非鐘鳴鼎食之家,滿打滿算只有她的父母、兄長與她自己四口人。
她的娘親雖有神醫之名,卻是道觀出身的孤兒,跟随她爹在長安定居,稱得上娘家親戚的,不過一名師祖、幾名師叔。
這樣的家世,放在別的地方或許能被高看,但在三步一王孫、五步一侯爵的長安,怎麽可能與太子、太子妃扯上什麽關系呢?
如果她真有這般煊赫的家世,當初又怎麽會被汝南郡王府嫌棄?
覓瑜的思緒回到半年前。
那時,汝南郡王被賜婚的消息傳來,她的爹爹頗為喜樂,以為是太妃親自向聖上求了賜婚,把她許配給郡王,這可是天大的榮光與臉面。
豈知太妃的确向聖上提請了賜婚,但被許配給郡王的姑娘卻不是她,而是靖遠伯之女,她在這門親事裏,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身影。
哦,細說還是有一些的,聖上賜婚之後,汝南郡王太妃打着貴體不和、求大理寺卿夫人診治的名頭,請她娘親過府一看,話裏話外地說了好幾句。
具體內容是什麽,她的娘親沒有告訴她,但想必不是什麽好話。
因為她的爹爹在娘親回來後當晚便坐不住,氣沖沖進宮面聖,同樣拿了一道賜婚聖旨回來,将她許配給太子,定為太子妃。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在一天之內,從被郡王太妃嫌棄的趙家女,變成了得帝後青眼的準太子妃,趙家大姑娘。
用“瞠目結舌”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當時的情形。
覓瑜知道,她的爹爹與聖上關系頗好,是年輕時拜過把子的兄弟,沒有聖上的大力提拔,爹爹很難從一介白身坐到大理寺卿這個位置。
但——不過一次進宮,就定下了她與太子的親事,這關系未免也太好了吧?
真的會有這樣的事情嗎?
黃澄澄的聖旨告訴她,有。
覓瑜覺得自己有些發暈。
之後的半年裏,她一直暈着,沒有實感。
直到宮裏派出禮官教導她一應禮儀,直到沉甸甸、紅燦燦的鳳冠霞帔送到她的房裏,直到五鳳銜珠的金簪落在她的發間,她才意識到,這是真的。
她真的要嫁給太子,成為太子妃了。
覓瑜忽然有些恐慌。
當今太子守器承祧,堪為元良之寄,深得聖上器重,能夠嫁給太子,成為太子妃,是天下所有貴女的夢想。
但她與這位太子素昧平生,撐死了也就相處過一回,還是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之下,她壓根不了解他的性情,不知曉他的為人,她真的要嫁嗎?
如果她嫁的是一般人家還好,受委屈了有娘家t給她撐腰,太子身為東宮儲君,她若受了委屈,縱使她家裏人願意給她讨公道、敢讨公道,又讨得來嗎?
更不要說,太子妃的一舉一動皆在衆目睽睽之下,她的行為不僅代表着她,還代表着太子與東宮,她需得小心謹慎、夙夜兢兢,不能放松片刻。
她真的能承擔起這份重任,不辜負聖上與皇後、爹爹和娘親的期望嗎?
覓瑜越想越覺得難受不安,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她睡得很不安穩,不知道做了什麽夢,驚醒時冷汗涔涔,只覺憂懼纏身,半晌,才手腳僵硬地披衣下榻,在放着嫁衣的桌案前靜坐。
時值夜半,窗外蟲鳴幽幽,一縷涼風不知從何處鑽來,吹拂得她心神一晃,似有一道細小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催促着她離開這裏,避開這門親事。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麽想,明明她不抗拒這樁親事,即使在被賜婚後的半年裏,她一直沒有實感,對成親後的未來充滿不安,也不曾想過抗旨不尊。
然而此時此刻,在涼風的吹拂之下,細語的低喃之下,她像是癡了、迷了,幽幽起身,不驚動睡在外間的侍女,悄然離了房。
因親事将近,府中有禁軍巡邏把守,覓瑜的閨苑外尤是,好在她擅醫道,一包藥粉順着風灑下去,不過片刻,看守就倒了幹淨。
看着倒地的看守,她一時有些怔怔出神,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旋即又茫茫然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本來的目的,低着頭快步離開。
她一路穿廊過院,前往橫巷後的西院,那裏常年放着一張木梯,只要把梯子架上牆,她就能離開了。
雖然她還沒有想好,離開後要去哪,但她就是決定這樣做。
西院裏陳設如舊,木梯靜靜地倚牆而豎,似乎在等待她的到來。
覓瑜正欲上前,天空中遮月的雲翳忽然在此時散開,露出一輪亮白的明月。
清輝灑落,照出院中的一個人影。
她吓了一跳,以為是什麽精怪魂魄,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個活人,松了口氣。
下一刻,那口氣又提了上來,配合着她的臉龐慢慢變白。
那陣使她癡迷的涼風與細語盡皆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讓她感到頭暈目眩的驚吓。
天大的驚吓。
因為那人影不是別人,正是她明日要嫁的夫君,她莫名其妙被賜婚的對象——當今太子,盛瞻和。
“趙姑娘,”來人緩緩開口,“別來無恙。”
月光下的他長身玉立,猶如溪澗裏的松石,通透明淨,映照出清澈之景。
覓瑜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她仿佛從夢中驚醒,開始回過神,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什麽。
霎時,她的全身血液凝結了。
她、她居然——
不要慌,冷靜下來……她安慰着自己,素聞太子德端厚重,行止有度,不可能會大半夜出現在岳丈家的偏僻小院中,這一定是奇王,一向行事古怪的奇王。
她竭力按捺住心慌,強行彎出一個笑:“奇……奇王殿下,您怎麽在這兒?”她的聲線有些顫抖,但這已經是她能穩住的極限了。
來人安靜了片刻。
“孤不是十弟。”
居然真是太子!明明幾個月前還聽聞奇王在山裏清修,為國祈福,怎麽——哦,對,她糊塗了,太子已經回來了,還在正月時上他們家提了親,他——
盛瞻和的話打斷了覓瑜的胡思亂想。
他負手而立,擺出一派沉穩架勢,慢聲道:“倒是趙姑娘,明日即将大婚,為何深夜出現在這裏?”
覓瑜心慌愈甚,語無倫次道:“我、回禀殿下,我、臣女這是——”
“孤知道你想要做什麽。”他打斷她的話,“你想要逃婚,是不是?”
覓瑜腳下一軟。
“不!”她不假思索地否認,勉強笑着道,“殿下誤會了,臣女絕對沒有要逃婚的心思,臣女、臣女是看今晚夜色很好,所以出來走走路、散散心……”
她知道這個理由找得很爛,但再爛她也得說出來,不能坐實她逃婚的事。
她一定是瘋了,才會想要逃婚,聖上就算與她爹爹有八拜之交,也不可能容忍她做出這般羞辱皇室之舉,到時,全家人都要受她的連累。
她怎麽會做出這種頭腦發昏的舉動呢?她一定是瘋了。
覓瑜心慌意亂地想着,一顆心七上八下,充滿了懊惱與後悔,恨不得一巴掌将自己扇回過去,把自己綁在房裏,不能走動半步。
再看太子的模樣,神情平靜,眉目淡然。
他是不在意她的這一舉動,還是在不動聲色地思忖?他、他會不會由此勃然大怒,退了她的親,問罪她全家?她現在給他跪下還來得及嗎?
“是嗎?”盛瞻和淡淡開口,俊美的臉龐上映着一層淺淺的月輝,“看來趙姑娘也清楚,逃婚,尤其是逃我的婚,是大罪,會被滿門抄斬。”
覓瑜一個踉跄,差點跌倒在地。
她渾身發軟,手腳冰涼,勉力轉動最後一絲心緒,意識到對方自稱的轉換,不再是“孤”,而是“我”,這是否說明他沒有動怒?
“殿、殿下容禀。”她顫顫悠悠地道,“非臣女心存不敬,乃——婚姻大事,不能兒戲,臣女蒲柳之姿,配不上殿下,殿下與臣女也……素昧平生——”
盛瞻和第三次打斷她的話:“所以,你還是想逃婚?”
“沒有!”她連連搖頭,既是掙紮辯解,也是在說真心話。
她真的沒有想過要逃婚,至少在她白日裏清醒的時候沒有這麽想過,天知道她怎麽會在今晚生起這樣一個念頭,她真是瘋了。
“殿下龍章鳳姿,能嫁給殿下是覓瑜的福氣,覓瑜千百個情願!我——”
她本想豎起三指對天發誓,想起娘親告誡過不能亂發誓言,又讪讪放下,期期艾艾道:“我以……自己的名譽向殿下保證,絕無逃婚之心……”
盛瞻和淡淡道:“那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