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雲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當年那碗湯藥, 她吃的一點兒不剩，怎麽可能還會有孕呢？
她眼圈紅得厲害，嘴唇顫抖, “會不會, 弄錯了。”
那白胡子醫師一臉不悅，“老夫替人看了四十三年的診, 難道連喜脈都能看錯嗎？”
“可我, ”她哽咽，“我, 從前，服過, 絕子湯。”
那醫師見她都哭了, 又将手指搭在她脈搏，眉頭緊鎖，“娘子雖然身子确實有些虛弱, 但确實有了身孕。娘子若是不信，安濟病坊就在前頭街角，顧醫師的醫術可是遠近聞名, 可找他瞧一瞧。”
雲晴聽他這樣篤定，輕撫着自己的小腹, 仍是不敢不相信。
她從錢袋裏抓出一把錢擱在桌上, 渾渾噩噩地出了病坊, 一時忘記桃夭的囑托，沿着大街飛快地往前走。
她想要找顧蘭時再确認一下。
她怎麽覺得這是在做夢呢？
如那個老醫師所言, 安濟病坊果然不遠。
總是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這回竟然沒有迷路。
雲晴一跨進病坊的門檻, 就瞧見正在病坊裏坐診的顧蘭時。
他正在給一妙齡少女診脈，也不知說些什麽, 那少女含羞帶怯地望着他。
雲晴突然又有些不敢上前去。
萬一那個老醫師診錯了……
不如明日再來吧。
她正踯躅不前，裏頭的顧蘭時瞧見她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臉淡然地同那少女說了兩句話，起身迎了出來。
“娘子怎來了？”
眉目清隽的男子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雲晴想要同他笑笑，可實在笑不出來。
她一時忘記自己還站在門檻處，把自己細白的手腕伸到他面前，有些語無倫次，“顧醫師，幫我，斷一斷，喜脈？”
顧蘭時聞言，嘴角的笑意頓時凍住。
一刻鐘後，顧蘭時神色凝重地颔首，“娘子一有一月身孕。”
竟然是真的。
雲晴捂住嘴，一瞬間淚如雨下。
她同許鳳洲在一起兩年，竟然在他即将要同人成婚的節骨眼上懷了他的孩子。
這是命嗎？
難道她真的要留下來給他做妾嗎？
可她娘說了，不讓她給人做妾。
當年，她娘有了孩子又如何，還不是給人賣了。
雲晴趕緊擦幹眼淚，從口袋裏抓出一把錢擱在桌上，起身告辭。
直到她出了病坊，顧蘭時仍舊坐在那兒。
他不知為何，對于她有了身孕，心裏竟然說不出的失落。
他呆坐片刻後，突然想起她走時神情有些恍惚，始終有些不放心，起身追了出去。
雲晴沒想到顧蘭時竟然會追出來。
她紅着眼睛問道：“顧醫師，有事？”
顧蘭時正欲說話，這時突然有人喚了一聲“雲晴姑娘”。
雲晴渾然沒有注意顧蘭時聽到那聲稱呼時一臉震驚的模樣，順着聲音望去，只見對面不遠處站着一個着鵝黃色襖裙，束着婢女發髻的少女。
正是上回西園碰見的那個婢女。
她指向一旁氣派的茶樓，趾高氣昂，“我家小姐要你上去！”
雲晴擡頭望去，茶樓門頭上書寫着“其香居”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這座茶樓招待的客人全都非富則貴，雲晴同許鳳洲也來過一回。
她其實上一回就猜出面前這位是誰家婢女，自然也就知曉她家小姐是何人。
若是平日裏，雲晴已經吃過一次虧，絕不會同她上去。
可今日不知怎麽了，她竟然很想要見一見他的這位未婚妻。
或許她想要瞧一瞧許鳳洲不在，真實的趙萱該是什麽樣。
她向顧蘭時告辭，正要走，顧蘭時突然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雙眸微紅，嗓音沙啞，“娘子叫雲晴？”
雲晴點點頭，“難道，顧醫師，不知嗎？”
顧蘭時是個醫師，又是個男子，一向守禮，又怎會去詢問一個女子的閨名。
就連崔錦年提及她時，也是“許二家那個笨到家的婢女”稱呼。
一瞬間，顧蘭時只覺得頭昏目眩，面色發白。
怎麽可能呢，當年，他明明親眼看見她下葬……
這時，前頭的那婢女開始催促雲晴。
雲晴只好道：“顧醫師，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顧蘭時緩緩地松開她的手腕，艱難地點點頭，目送她與那婢女入了茶樓，怔愣片刻，轉身大步離去。
這一切太突然，他要立刻回去确認一下！
*
其香居二樓。
那婢女一路将雲晴領到二樓一間臨窗的小閣子前，擡手敲了敲門，方拉開閣子門。
雲晴一眼就瞧見踞坐在茶室裏，一襲紅裙的趙萱。
她身旁還坐在兩個衣着華麗的女子，一個梳着少女發髻，一個是已婚女子的發髻。
三人珠光寶氣，光華灼灼，與素雅的茶室顯得格格不入。
這會兒許鳳洲不在跟前，趙萱一見到她，眼裏流露出絲毫不加掩飾的鄙夷與厭惡，就像是看待陰溝裏的老鼠臭蟲。
雲晴突然有些後悔上來，下意識地用手擋在自己的前，定了定心神，向三人行了一禮。
趙萱并未開口說話，反倒是她左邊的那個貴女一臉輕蔑地說道：“也不過爾爾。”
趙萱聞言，撇撇嘴，“可別這麽說，二哥哥對她好着呢。”
“瞧瞧你這小氣勁兒，竟然同一個婢女計較，再說，”她點了一下趙萱的臉頰，笑道：“你家二哥哥前日不還帶你去珍寶閣買首飾，難道待你你好嗎？”
聽了這話，趙萱頗有些得意地看了一下雲晴，擡手扶了扶雲鬓間那支鑲嵌了一粒拇指大小的南珠珠釵。
雲晴擡起眼睫觑了一眼那支璀璨奪目的珠釵，突然想到，前日晌午許鳳洲說去同人吃茶，回來時身上帶了一股子淡淡的脂粉甜香，原來是陪着未婚妻買首飾去了。
他那個人，最愛送人首飾了……
那貴女又道：“你這小妮子就是小心眼，何必同一低賤的婢女計較，失了自己的身份。”
“誰說不是呢，”另一名貴婦扣弄着自己水蔥似的指尖，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我家裏有一姨娘，仗着自己有幾分姿色，在我跟前作威作福。”
趙萱聞言，一臉厭惡，“後來？”
“後來啊，我花大價錢買了一個更美的來。這世上哪個男人不喜新厭舊呢，有了更美的新人，哪兒還記得舊的。”
那個貴婦優雅地扶了扶自己的發髻，“我随便找了一個牙行将她發賣了。現在，那個賤婢指不定在哪兒賣笑呢……”
她們旁若無人的議論着那個姨娘的去處，就好像是在讨論一件不值錢的貨物。
雲晴知曉這話是說給她聽。
她聽得毛骨悚然，脊背一陣陣發涼，就連額頭沁出冷汗來。
她不敢再待下去，忙行禮告退，t卻被趙萱叫住。
“我讓你走了嗎？”
趙萱一臉倨傲地擡起雪白的下巴，“上一回那杯茶我沒吃着，怪可惜的。去幫我斟杯茶來。”
雲晴只好走上前，踞坐在地板上，斟了一杯茶，高舉過頭頂。
趙萱同上回一樣，并沒有接。
她只能就那麽舉着，聽三人聊着長安今年春季時興的衣料款式顏色，胭脂水粉等等。
當年阿娘做妾，也是這麽熬過來的嗎？
雲晴不禁在心裏想。
她若是給許鳳洲做妾，将來也要過這樣的日子嗎？
她能過嗎？
她能熬得住這樣的日子嗎？
日複一日，永遠低人一等，與做一名伎子，有什麽區別呢？
這時她們突然提到安樂公主即将舉辦的馬球比賽。
“許侍從可參加？”
“連太子殿下都參加，二哥哥自然要參加。他還邀了我去看比賽。我還在想，到時是穿那套新做的球服去，還是鵝黃色的襦裙去。”
話音剛落，雲晴的手抖了一下，滾燙的茶水灑了一滴在手背上。
她一時沒拿穩，整杯茶掉落在地上，濺到趙萱繡了大片鵝黃色牡丹花的華麗裙擺上。
雲晴趕緊要替她擦拭，被她一把推開。
雲晴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的小腹。
趙萱罵道：“你這賤婢，是眼瞎了嗎！”說着擡起手掌。
雲晴擡起眼睫望着她，眼看着那手掌要落在她臉上，小閣子的門突然被人拉開。
“雲晴姐姐！”
雲晴順着聲音望去，只見滿臉訝然的桃夭出現在門口。
一同來的竟然還有華陽縣主崔櫻。
趙萱頓時面色大變，同其他二人起身向崔櫻見禮。
桃夭趕緊上前将雲晴扶起來，一臉擔憂，“姐姐無事吧？”
雲晴搖搖頭。
崔櫻神色淡然地掃了她們三人一眼。
趙萱此刻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大步上前握住桃夭的手，擠出一抹笑，“妹妹怎來了？”
桃夭神色疏離地抽回自己的手，看向雲晴，“雲晴姐姐，咱們回去吧。”
*
三人出了茶樓，雲晴一臉感激地看向崔櫻，“多謝，縣主。”
崔櫻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樣，“你救過我一回，我幫你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不必謝我。”
雲晴一時又想起崔錦年來，忍不住問道：“崔世子，他，還好嗎？”
提及崔錦年，崔櫻蹙了蹙眉尖，“七郎他實在太胡鬧。他不該哄了你的镯子。那镯子，聽說是許夫人的遺物，對許侍從意義重大。”
雲晴一聽，瞬間怔住。
那對镯子竟然是他母親的遺物嗎？
他竟然将他母親的遺物贈予她……
回府的路上，雲晴整個人都是暈的。
桃夭叫了她三回，她才回過神來。
桃夭一臉擔憂地望着她，“姐姐的面色怎這樣差？醫師方才怎麽說？”
雲晴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小腹，道：“就是，一些，小問題。”
她還沒想好自己該怎麽辦，不想把懷孕的事情說出去。
桃夭放下心來，嘆了一口氣，“真沒想到那個趙萱，竟然是那種人！”頓了頓，又道：“我哥哥那個人脾氣實在不好。不過我知曉，他心裏有雲晴姐姐，否則也不會把我阿娘的镯子給姐姐。那個镯子，是我娘留給他妻子的。”
雲晴聞言，久久沒有作聲。
她突然迫切地想要見到許鳳洲。
她心裏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問他。
她也想要同他說說，方才在茶室裏發生的一切。
一下馬車，她就向桃夭告辭，朝着葳蕤軒走去。
她不敢走得太快，生怕颠了腹中的孩子，手牢牢地捂住。
她之前明明一點兒感覺都無，現在卻覺得自己的小腹裏真有一個小娃娃在一點點兒長大。
她想，若是旁人的妾室她寧死也不肯做。
可他對她來說不是旁人。
他是她的阿耶，兄長，是她喜歡的人。
她不知給人做妾是不是一件極可怕的事情。
但是她願意為了腹中的骨肉試一試。
說不定他能庇護她同孩子呢。
他那樣霸道的一個人，決不會讓趙萱将她同孩子賣了去。
她不能那麽自私，她不想自己的孩兒一出世就沒有父親。
試一試吧。
就為他試一試吧！
萬一，就可以呢！
他待她那麽好，還說要替她尋阿耶。
阿娘在天有靈，看在她懷有身孕的份上，也許不會怪她
雲晴從未像這一刻，那麽迫切地想要見到許鳳洲。
她心裏藏了好多話要同許鳳洲說。
她其實一直都想要告訴他，她想有個家。
不需要大，只要一個小小的院落就好，在牆角栽種兩棵石榴樹，搭一個秋千架。
趙萱不喜歡她沒關系，她就搬到外頭去住。
他每個月能分出幾日來瞧瞧她與孩子就行。
也許，有了孩子，他們也能白頭偕老。
雲晴眼裏的淚意逼出眼眶。
她捂着嘴，生怕自己要哭出聲來。
她不再是個怪物，她有了他的骨肉。
他那麽喜歡孩子，該有多高興呢。
懷揣着這種激動的心情，她一路回到葳蕤軒。
剛到書房門口，遠遠瞧見廊庑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只鳥籠，裏頭裝了一只漂亮的金絲雀。
神情蔫蔫地，看着不大精神。
許鳳洲一向不愛養這些，也不知誰送來。
若是換成從前，雲晴必定要同它玩一會兒。
可現在她只想要見到她孩子的父親，親口要告訴他，他要做阿耶了。
她滿心歡喜地擡手就要推門，裏頭突然傳來一聲不屑的嗤笑聲。
是許鳳洲的聲音。
那樣好聽的聲音，說出來的話是那樣殘忍。
“不過一個暖床的婢子而已，我怎可能喜歡她……”
一瞬間，雲晴猶如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
一顆火熱的心，像是被人拿利刃在上頭剜出一個洞，往外汩汩淌着血。
鮮血淋漓地。
雲晴的手僵在半空，怔怔地站在書房門口。
有那麽一瞬間，她都忘記自己是否還活着。
她輕撫着自己的小腹，擡頭望向天空，微微眯着生疼的眼睛。
晌午還晴好的天，此刻不知怎麽就烏雲密布了呢，暗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真是可笑，不過一個被馴養出來的玩物，竟也妄圖想要跟主子白頭偕老
雲晴心想，他其實同趙萱是一模一樣的人。
他們這樣生來什麽都有的貴族子弟，打心眼兒裏瞧不起她。
只是，他待她太好，讓她誤以為，哪怕他再惡劣，待她始終還是有一份真心。
是她又輕信了。
太輕信了……
他從前說她笨，她總是不服氣。
如今她終于承認，她實在笨得很，被他騙了一次又一次，還想要相信他的話……
挺好的。
如今這樣挺好的。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上當受騙了。
直到有人喚了一聲“雲晴姑娘”，雲晴才回過神來，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一襲緋袍，眉目若雪的郎君。
他是誰呢？
她怎麽想不起來了呢？
她傻愣愣地望着他。
他滿眼擔憂地望着她，“雲晴姑娘還好嗎？”
雲晴想起來了。
眼前的郎君正是同為太子賓客的裴季澤，與許鳳洲關系極好。
想來也只有在自己的至交好友前，才會這樣說出自己的心裏話。
他微微蹙眉：“近日朝中諸事冗雜，府上的小小姐又出了那樣的事情，敬臣兄心情不佳。”
敬臣是許鳳洲的字。
長安的人都道裴侍從是翩翩君子，這話果然不假，竟然還要向她這個婢女解釋。
她想要向他笑一笑。
可她實在笑不出來，點點頭，“我，曉得。”
這時許鳳洲出現在房門口。
風流蘊藉的美貌郎君瞧見雲晴的那一剎那，頓時面色大變。
他緊抿着唇，喉結不住地滾動，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方才的話，她聽去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