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此情無月
伍
我是在戲院裏遇到我曾經的未婚夫的,他叫賀恒。
我與他是娃娃親,在生下來之後就定下了。在國家滅亡時,他應該還在海外讀書。
我聽說過他的消息,他如今已是有名的民主黨員,參加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戰役。不同于陸航的不可見光性,他是明面上的人物,報紙上常出現的名字。我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楚家唯我一人幸存,可沒有人知道,他不知道。甚至他的身邊已有佳人相陪,那佳人我亦知曉,朝陽早報的戰地記者,真是郎才女貌。
金童玉女親密的樣子讓我感覺到絲絲寒意,我沉默的從他們身邊走過,我該慶幸我今日出來化了妝。我将他們摒棄在身後,連同臺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四郎探母。
恍惚間聽到有人問賀恒:“昔人今何在?”我駐足,躲在角落,可以看到賀恒摸出一根煙來點燃。他背倚着栅欄,頭微垂,有些漠然,片刻後在那煙霧缭繞中開口,聲音有些缥缈:“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依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我落荒而逃,再也沒去過戲院。
我每月十四都要去戲院看金滿堂的《四郎探母》,這是自楚家出事後一直保留的習慣。楚家出事,就是在十四日。
那日陽光微涼,祖母做主請了金滿堂的名角玉書來唱這出戲,卻在戲唱到一半時驚聞噩耗,随後祖母昏迷,父親自裁,都好像是一剎那間的事。
每月十四,我都要去戲院,好像這樣便可以回到最初的時候。如今因為一個賀恒,連這最後的念想也絕了去。就連陸航也問我為何又不去了。我沉默着笑了笑,沒有說話。該說什麽呢?在我看來,實在是沒有必要再說了。那樣鮮血淋漓的傷口,何必讓它再流膿發炎。是早該忘記的,又也許只有我一人可記得。便如他所說,“縱使長條依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後來逛街時,聽到街邊賣報小童喊着“號外號外,賀上校戰地犧牲,民主黨與西北戰争勝利,號外號外,賀上校......”我愣了好久,還一直抓着那個小孩的手,回過神來,吶吶了一會兒,才找回聲音:“給我一份報紙。”又從包裏拿出錢來給他。
“小姐,這錢太大了,我找不開。”小孩看着我手裏的錢,咽了咽唾沫,擡頭對我說。
可我已經沒有心情去想這些了,将錢塞到她手裏,拿了報紙,随手攔了一輛面包車,就要回公館。這時我已經有了一個正當的名分,陸夫人。
賀恒也已是上校,我無法想象他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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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反常,明顯的就連陸航都問起我,他指着報紙上賀恒的照片,問我:“認識?”
怎麽會不認識呢?那是我少女時期的夢,是我不想想起卻永遠也忘不掉的人啊!可我還是扯了扯嘴角,挂着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搖了搖頭。
剛進凝霜閣的那兩年,我幾乎每天都在盼望賀恒會找到我,将我從苦海中脫離,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終于知道,他不會出現,他也許甚至已經忘記我,忘記他還有未婚妻。
哦,我怎麽能忘記,那時正流行自由戀愛,我這個包辦婚姻的未婚妻怎麽可能讓他記得!
我甚至知道,即使我心裏有諸多怨恨,也改變不了我曾對他有過期許,有過絕望。
我以為陸航那樣陰晴不定的人會生氣,可是他沒有。他拍了拍我的手表示安撫,我有些受寵若驚。他從未對我這樣親近。
第二天,他帶我去拍了結婚照。黑白的,卻比任何彩色更耀眼。
我想,我已經開始喜歡他。
陸航,只希望你就這樣寵我,即使,也許你并不是那麽愛我。
陸
華燈初上,海城的生活還在繼續。
而我,終于有了一個可幹的事,這時是西南解放戰争勝利,我十九歲。
我仍是美的動人。
在一次去理發店時被一個導演選中,開始了我的演繹生活。
傑森是一個好導演。
後來人們把我稱為傑森的缪斯女神。
我演的第一部戲是《蕭九娘》。講的是一個先進青年改變國家的故事。
上映後反響并不好,叫罵聲一片。
他們講,明明生來就是婊子,偏偏要去演這種一本正經的戲。
我也不知要說什麽,對這些人的看法,我無力改變。似乎除了沉默便再無他法。他們看不起我,可他們憑什麽看不起我?我笑,卻也只是笑。
陸澤對我演戲并沒有說什麽。這對他來說是實在一件太微不足道的事。
只有幾次,我的片場完後,他來接我去吃晚飯。
我與他的相處實在平淡,是沒有什麽太驚天動地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出現的。
對陸航對待我的感情,我是分不清楚的。
猜測一個人的心思太難,也太累,而我已實在無氣力去消耗。何況他那樣喜怒無常。
但他已經開始在乎我的感受,也開始給予我快樂。
我曾以為這快樂已離我遠了,卻原來我也可以擁有快樂。
而且,這樣輕易,他給予我的。
我主演的第二部電影是《冤魂》,扮演一個戰地記者,是一個華人導演的,他已經年近六十,很有才華,他很欣賞我。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我曾将這樣的欣賞遺失,我曾琴棋書畫舞精通,我曾女紅廚藝不落于人後,我曾是整個華國閨秀的指向标,他的欣賞也讓我意識到,我也是這樣的優秀,而非他人所認為的那樣不堪。
這是一部戰地影片,滿滿都是血淚史,比之第一部的上進所不同。這部影片将此時的國家的潦破拍攝的太鮮明,也太讓人心驚。
是難以讓人接受的。
拍攝的困難重重,不只是取景,就連地點也是危險。
我是親眼看到一個拍攝人員正在拍攝時被遠投打死,當即腦漿迸裂。這都是人命啊!
可是我無力去做什麽,我甚至連口誅筆伐都做不到。
我是知道的,這樣混亂的年代,我還能這樣幸運的生存就已經是很幸福的事了。
也就是這樣,我才會有那麽一刻去可憐別人。一直以來都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接濟天下”的,我,呵,能有什麽不一樣?
是在一次拍完電影時,我被蘇礫請去做客。
說是做客實在太客氣了,倒不如說是劫持更貼切些,限制活動,與看押犯人沒有區別的。
期間蘇夫人來看過我一次,蘇夫人是進步青年,與我是不同的。
她創辦女子學校,提出男女平等,教給女子在戰亂時期生存的能力。與蘇礫是太不同的,我幾乎想象不到他們會是夫妻,即使他們站在一起實在般配。
蘇夫人告訴我,這是特殊時期,希望我可以配合他們。
我笑笑。
他們實在抓錯了人,我只是一個被陸航帶回陸公館的金絲雀,哪裏可讓他們有與陸航談判的資本?
然我還是沒有說話的。
我想我這樣自私,這樣惜命,怎麽能告訴他們我是沒有價值的呢?
柒
後來我終于被救出來,陸澤是有在我身邊派人保護我的,只是一個被制服,一個回去報信,時間長了些,但也讓我欣喜。
陸澤是有讓我這樣喜悅,愛上他,真的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呵,是有人在我離開凝霜閣時告訴我,你會淪陷,我是未有懷疑的,只是沒料到,這一天來的這樣快。
二十三歲,安國成立,程景輝作為第一任總統,引入美國的三權分立政策,将總統的權利暴露在全國人民下,接受人民的監督。
這一年,陸航二十九歲。
呵,他這樣年輕,就有這樣的成就。
我是不可置信的。
我第二次見程歌吟,是在她到流影州做總統選舉演講時,她身着绛色旗袍,青絲微卷披散在肩後,有風吹來,格外的美。
程歌吟是個強大的女人,她的一生都是耀眼的。我是早聽過的,學生運動的代表人和引導人,報刊的接班人,從她出生,身上就有無數光環,讓人炫目。
陸航是程歌吟的支持者之一,他手上握着安國最大的情報網,還有安國最後的底牌。可即便這樣,程歌吟還是落選了。
女子當權是太難的事,反對者多,即使程歌吟的能力再強,似乎還是敵不過不是男子這四個字。
我是實在氣憤。
憑什麽女人生來就要生活在男人的羽翼下?
憑什麽女人不能當權?
不過是人們被三綱五常的理論局限的久了,思想太過迂腐。
男人當權就一定會讓國家昌盛嗎?
事實證明并不是,蔣明海掌權後,政府橫行枉法,軍隊肆虐百姓,社會動蕩,滄海橫流。他任命這十年,安國經濟衰退,政府腐敗,引發多次學生起義和官員政變。雖最終被鎮壓,但也讓安國損失慘重。
十年後,蔣明海下臺,賀勃上位。
而程歌吟,她在被打為□□後一直深居簡出,後患癌症去世。
陸航也是在被打為□□後,被那些惡心嘴臉折磨而死。
陸航死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花園為陸航的花澆水,他是在被帶走前請我幫忙照顧這些花的,我知道他怕我擔心。
我感謝他如此體貼。
我一直以為我也不是那麽愛他,因為太濃烈的愛容易把人消磨掉,而我還好,他也還好。
可事實是,他早已深入我的思想,讓我在做任何事都忍不住想起。
遠修,我終于知道,當愛一個人開始,就會讓人不再是自己。你應知道,我是沒有心的,即使是愛你,亦顯得這樣涼薄。
你曾說,有一個外國的哲學家曾說過,我們每個人的在場,都是由一些不在場所決定的。
我想,此刻你又該笑我,因為我對于所有的事都有實在消極的理解,我想,這實在太虛幻,我甚至覺得此刻,我亦是一種幻象。
呵,遠修,我知道我愛你,可這愛太難捉摸,我無力承受。
你為何還不回來?
你為何不與我分擔?
你為何先一步将我放棄?
是否你早已料到這一刻?
若如此,你為何不早預知我,為何還要給我迷戀,為何将我推入懸崖讓我獨自沉淪?
遠修,你告訴我……
你告訴我!
捌
是在陸航離開三周後,我知道自己懷有陸航的孩子。
呵,他竟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誕生。
為何?
他竟是生來便要受苦,受這離于父之苦。
我曾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有孩子,早已在逃亡和堕落之時損傷了身子,哪裏還敢奢求擁有孩子?
你只說不必強求,可我知道,如你一樣從小缺少親情,必是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的。
我心中此刻竟有些瘋狂之感。
看,遠修,你選擇忠于你的政黨,你的政黨抛棄了你,他們殘害了你,他們還要殘害你的妻子你未出世的孩子!
遠修,你寧願選擇死也不願和我茍且偷生,于是,你也再無法見到你的孩子。
我記得,那天在潮濕的陰冷的牢房,我和你完成最後一次接吻,最後一次交融,我渴望這時間可以再長一點,再長一點……
我記得,那逼仄的房間有我們碳水化合物混合着荷爾蒙的氣息,有你在我耳邊的呢喃,有我的哭訴,有我們沉澱在心裏無法訴說的情意……
那是一個夜晚,我枕與你身邊。
你将抱歉混合着無法排解的思念釋放在我的身體裏。我知道,遠修,你還是放不下我,我笑,張狂的,幾乎笑出淚來,你只是愛憐的吻我,吻我……
第二日清晨,我離開警局,與我同行的還有你讓小張交給我的信。
我回到陸公館後打開它,是只有寥寥數語。
流絮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願卿安好,不複前塵,所念皆得,遠之釋懷,歲歲安好,事事如意。珍重!
呵,竟是絕筆書。
流絮,我的字。是有刻在我的頸間。
然他問我時,我只道是故人之名。
不曾想,他竟知道。
呵,他是知道。
他那麽聰明,怎麽可能看不出我是在撒謊。
是有人告知我,你只有死,程歌吟才不會死,所以你選擇了死。
可遠修,我這麽了解你,你是不會為了愛情犧牲自己的生命的,你那麽自私,怎麽會為了不屬于自己的愛情而放棄自己所獲得的所有。
呵,遠修,你該知道,我是從未稱呼你的字,而如今你已死,我終于可以将早已織成繭的愛意撕裂開,我終于可以說出愛你。
呵,遠修,你不會知道,你再也沒有機會知道!
我從來都知道,命運沒有厚待我,它只會在我最幸福時戛然而止,讓我所有得到的溫暖都像是淩遲,而我是待宰的羔羊,我甚至是在愉快的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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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修,你看,即使沒有你我也可以過得很快樂。
我撫養陸澤,是陸澤,我為他取得名字。
澤,恩澤。
呵,他是我的恩澤。
是命運對我的最後一絲仁慈。
恍然間有一對佳人在我眼前跳舞,他們跳躍,旋轉,他們擁抱,接吻,他們撫慰,降落。月光于是柔和,是有遠方傳來歌聲。
他在唱什麽?
聽不真切。
時常我坐在留聲機旁,聽你曾聽過的曲調,然後,我關掉它,像是不小心放出了魔鬼,他就要出來,捆綁我的身軀,占據我的思想,讓我動彈不得。
我似乎被折磨得要立刻就死去。
我掙紮,惶恐。
終于,我砸碎了留聲機。
我看到陸澤在卧室門前用慌張的眼神看着楚萦。
我發抖。我恐懼。
他怎麽可以看到楚萦?
他是我的孩子,他怎麽可以看向楚萦?
難道,難道就連他也要放棄我?
不,不可以,他是我的恩澤,他怎麽可以離開我?
小張于是帶着陸澤陪我去看醫生。
可我是沒有病症的,我怎麽會有病?
是陸航的死都沒有将我擊垮,我怎麽還會患病?
然後,我又聽見歌聲,呵,他又在唱什麽?
有什麽是值得他唱如此久的時間?
然後,我入眠。
我好像做了很長的夢,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夢到。
我醒時,窗外有鳥兒的叫聲,清脆,樹枝正在抽芽。
我的後背一片潮濕,像是被人從頭澆了一身水。
我看到了陸航,他在笑。
我看到了他唇邊的溫度,呵,他向來不屑将心情表現出來,可我竟看到了溫度。
陸航,你是否在嘲笑我?
我知我忘不掉你,可我早就在愛你時竭盡全力,哪裏還有力氣忘掉你?
而你,為何從未出現在我的夢裏?
是否你已有新歡?或者已經喝過了孟婆湯,将前塵忘記?
是否,你還在等我?
等我抛棄這軀殼去找尋你。
可我不會去找你的,你應知道,我也愛我的孩子。
陸澤是我的孩子,我不該抛棄他,我該撫養他,我該教育他,我該讓他和你成為同樣偉大的人。
我該清醒。
時有歌聲從遠方傳來,我終于可聽清。
遠方的孩子要歸家,不要迷失在人海,離別的聲音在吟唱,是親人的目光,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呵,歸來。
幼時聽祖父講,有一種鳥叫杜鵑,啼叫聲聲泣血,卻一直在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彼時常無端感到冷,後來我知曉那是寂寞。
可如今我是沒有寂寞了。
我連愛也是沒有了。
拾
終于陸澤長大,他已比我高,他仍會傾慕地看着我。
他在廚房,他在為我做飯。
陸航是有做飯,他喜辣,喜甜,總要讓那些感覺刺激他的味蕾才叫好。
陸澤不同,他更多照顧我,他會為我做口味淡的食物,他會安靜地看着我吃飯。
看,遠修,我的孩子這樣愛我,定然比你甚。
我的皮囊已經在蒼老,比我的靈魂要快的多,摧枯拉朽一樣。
白霜也在雙鬓蔓延。
屋外青石板,有不知名小花,花香好亮,嗆人喉。
呵,這一生。
就在這樣過去,我知道。
我看到陸澤的妻子,呵,她溫柔地撫摸我布滿皺紋的臉頰,清洗我發皺的足。
我知道,陸澤愛她。
呵,可這愛情,太困難。
故事的男女主都太聰慧,甚至将自己的心屏蔽掉。
他們注定不會有太好的結局。
兩個各自需要被愛的人相互取暖,可這怎麽可以?
大凡愛情消磨,都是在細節中,可太用力的愛情也不會有太好的結尾。
陸澤,你是否知道,你注定不會在放棄女子之後讓她回頭。
那女子是溫暖,可你注定要失去了。
你可知道,她在我耳邊說她要放棄,她就要将你放棄。
如她這樣的女子,一旦放棄,是不會有任何理由可讓她回頭。
或者,是有理由,如死,或重生。
陸澤,我是你的母親,可我将自己都無法說服,我如何說服你?
你生來就受這離于父之苦,還要受離于愛之苦。
是否,你前世有無惡不作。
呵,陸澤,我只好願你好好生活,或者,忘記她。
這寂寞我已忍受的久了,是有痛苦。
可這痛苦我終于要丢棄,陸澤,你該生活下去。
是在院子裏曬太陽時,我就這樣不再需要呼吸,那是在五月,我從來厭惡五月,竟還是要在這樣的日子離開。
呵,世事無常。
後記
陸澤在為他的母親整理遺物時發現了楚萦的手記——遠修,我時常想,我還要再遇見你,還要愛上你。可如今我已不再這樣想了,擁有這一生就已經足夠,所有的美好我都銘記,所有的記憶我都封存。沒有什麽會比你我更重要。
我愛你。
又且此情無月,此愛無期。
全文完
2017.6.24
此情無月,此愛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