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哪裏還是人間
這哪裏還是人間
出乎意料的，徐寶寶不僅答應幫她買相機，甚至還要親自給她送過來。
這不禁讓祁正印喜出望外，興奮得差點在屏幕前尖叫起來，比起得到心心念念的單反相機，她更高興的是可以再次見到那個深深羨慕着的女孩。
她忍不住遐想：
徐寶寶現在會是什麽樣子呢？
一定更漂亮了，也更優秀了，興許已經當上了主編，成為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以筆為刀的女強人。
殺伐果斷，睥睨衆生。
一想到這裏，她便心潮澎湃，就好像越是靠近這樣熾熱明亮的人，她的人生也會跟着熠熠生輝起來。
從網吧出來，祁正印只覺得一陣恍若隔世的眩暈，仿佛還沉浸在剛得知消息時的激動當中，腦子一片混沌，穿行在鱗次栉比的攤位之間，看見什麽都想買，總覺得每一樣都能拿來招待徐寶寶。
于是在那個上午，市場裏的所有人都看見一個年輕的漢族女孩，拖着一個大大的編織口袋，逛遍所有攤位，買了滿滿當當一袋子東西。
等巴太從獸醫站忙完回來，瞥見她身後立起來足有半人高的編織袋，驚得幾度張嘴，又幾度合上，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只沉默地拿出繩索來将東西綁到車上。
摩托車的後座空間本就不大，綁上編織袋以後，留出的空間愈發所剩無幾。
整理好東西，兩個人擠作一團啓車返程。
正是初夏時節，陽光還沒有那麽炙熱，鋪在身上一片柔和，摩托車緩緩遠離熱鬧的小縣城，往更偏遠的地方駛去。
祁正印被夾在編織袋和司機中間，颠簸了沒一會兒，便開始昏昏欲睡。
她用力掐着手心，企圖以此遏制不斷往上湧的困意，但一不小心，還是睡了過去。
Advertisement
再醒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快到鐵熱克提鄉了，大片的草場和茂密的針葉林鋪面而來，太陽被遠處的山巒遮住大半，只露出小小的一角。
溫度逐漸變得清涼。
她下意識掖了掖身上的衣服，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趴在巴太的背上，不覺心下一震，慌忙直起了身子。
騎車的人察覺身後的動靜，微微側目，輕笑了一聲。
清風将這一抹輕笑送達女孩的耳畔，她探了探頭看向後視鏡，企圖從中捕捉他的表情，卻只看到揚起的下巴一角。
但她隐隐覺得，他應該是心情不錯。
不覺也跟着輕笑起來。
又走了一段，兩人在路上遇到了放牧歸來的牧民，大片的羊群橫穿公路而過，将路堵得死死的。
他們不得不停下來，等待羊群經過。
天幕沾染上些許暮氣，由蔚藍變成藹藍，平坦的草場一望無際，白雲也被暈出一抹淡淡的煙霞色。
日月并存于空，低低地墜在雲層下方。
年輕的漢族女孩看着眼前的景象說不出話來，呆呆地仰着脖子，臉上挂着無以複加的震驚。
她實在找不出任何詞彙來形容此刻所感受到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果真的存在這樣的詞彙，應當也不能概括出萬分之一。
實在太美了。
這哪裏還是人間！
土生土長的哈薩克青年對此卻是習以為常，有些不屑地瞥了後座一眼，悠閑地抱起了肩膀。
羊群還在緩慢地經過。
他百無聊賴地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會兒，忽而一沉肩膀，問出了那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
“你為什麽來這裏？”
沉浸于美景中的人聽到這話，稍微愣了一瞬才轉過頭來，有些遲疑地迎向他的目光。
為什麽來這裏？
若要認真論起來，其實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也是這樣一個傍晚。
祁正印在文化館的天臺上遇見了李文秀，那個戴着眼鏡的陌生女孩從身後叫住她，笑着問道：
“你也喜歡今天的夕陽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得她條件反射地縮回剛要伸出去的腳，驚惶無措地轉過了頭。
李文秀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邁着輕快的步子走到圍欄邊，低頭望着腳底下的城市街景，有些感嘆地說：
“我時常覺得，這個城市真的好大，大得無邊無際，将所有人都襯托得渺若塵埃。”
她這樣說着，擡頭望向站在圍欄上的祁正印，臉上始終帶着溫和的笑意。
橙紅色的夕陽落進她玻璃一樣透明的眼睛裏，流轉着淡淡光華，充滿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蠱惑力量。
李文秀自始至終都沒有勸過她半個字，甚至沒有向她灌輸任何一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從包裏翻出一本剛剛發售的新書遞給她，用一種最稀松平常的語氣說：
“在遙遠的北疆之北，有一個叫做彩虹布拉克的村子，那是我見過最美的地方，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去看看。”
說完這些話，李文秀就離開了天臺，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一切都像夢一樣寂靜發生。
祁正印花了六個小時，坐在天臺上讀完了那本名為《我的阿勒泰》的書，便毅然決定前往彩虹布拉克。
至于為什麽要去，她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她原本就沒有那樣堅定的赴死決心，不過是想再給自己一個機會罷了。
擁擠的羊群終于完全散去，公路又變得通暢起來。
遲遲沒有得到回答的哈薩克青年重新啓動車子，繼續朝前走去，卻突然聽到身後的人開了口。
她的聲音很輕，裹挾着風聲含混不清，但他仍然聽清楚了，她說的是：
“因為有一個寫書的人告訴我，彩虹布拉克是她見過最美的地方，所以我也想來看看。”
他很輕易便猜到她口中的那個人是誰，琥珀色的眼睛略微一暗，低頭融進了深深的暮色裏。
無邊的沉默在兩人之間緩緩散開，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路邊的景物一幀幀往後退去，摩托車在平穩中一路朝前，而在更遠方，太陽正在下落，月亮正在升起。
也許他們都很清楚，黑夜一定會降臨，太陽也一定會再升起。
所有的過往，也都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