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野徑
第017章 野徑
“安大人這意思——”公冶骁仰頭與刺史大人直視,面露兇光,“便是連手無寸鐵的流民也不肯放過了!?”
“公冶校尉,你且回頭看——”安濤維持着姿勢,縱目去往關外的八盤嶺。面向萬斛關的兩側山腳,密密麻麻的墳茔多得數也數不清,“冬至團圓佳節,屠殺百衆流民于關外,這正是拜護軍大人所賜!公冶校尉如何又擺出這副大驚小怪的模樣?”
漫山遍野,舉目瘡痍,公冶骁一時啞口,他還道附近為何突然出現這許多的墳茔。若安濤所言非虛,那他眼下這般不為所動,便是鐵了心要掐住自己的咽喉,連同之後的所有流民,一道釘死在這萬斛天關之外。
“公冶校尉,”安濤見底下悶聲不吭,便也起了身,徹底沒了耐煩,大半的身軀徹底掩藏在垛堞之後,“在下還有要務在身,便恕不奉陪了!”
之後無論底下士卒如何嚣喊,也再無法得到城牆之上的半點回應。
前路封門,往後又是五部熊熊鐵蹄,賈昌急得火燒眉毛,“這下怎麽辦!?”
“此仇不報,老子誓不為人!”
賈昌一口氣哽在心口,他還道公冶骁有什麽好辦法,聽罷也不由輕聲抱怨,“說來他不過是奉護軍大人之名,即便來日咱們能到護軍跟前兒告他的狀,至多定他個照本宣科,不知變通的小罪,委實——”
公冶骁橫過眼來,“有這麽些個屎尿屁,不如你去與他理論!”
“景曜說的是,我這就憋回去,”賈昌慫起脖子,有些無措地掃過周遭,望見遠處時又茅塞驟開,只見他瞥了瞥公冶骁,“還是容我再多嘴一句,我瞧這萬斛天關雖據險以守,倒也不至于全然是銅牆鐵壁一堵。”
公冶骁摸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臉上更不耐煩,“少啰嗦!”
“你別看那八盤嶺東面的山勢險峻尤勝西面,我曾聽六軍老将說起,當年梁軍入關之戰,機緣巧合,領兵的庾阆庾将軍由此發現一條人跡罕至的野徑,這才帶領将士們分批悄悄從這兒翻過去的,且過了山便是師州境內——”賈昌擡手東指,衆人也循着方向望去,“左右護軍大駕也要在師州港口橫渡沔江,雖說眼前是梯山架壑,卻總比幹等在這兒有盼頭,景曜覺得如何?”
“既是野徑,”公冶骁回過頭,仍舊不大相信,“且為防敵兵入侵,想必早做處置了,你怎知是否還能走人?”
“山路如溪,又哪裏是說封就封,說開就開的呢?”賈昌端的底氣十足,“實不相瞞,那老将酒過三巡,曾告訴過我那入口的大概方位,景曜若是不信,咱們前去一瞧便知!”
“這倒可行,”公冶骁面色總算舒緩一些,只是随即又皺回去,“可我得先去信一封與護軍交代,在此之前,咱們該以何名義捉拿謝家兄妹?”
洛都城破,天下人盡皆知,可流言終歸是流言,若公冶骁遲遲不複命,難保李令馳對其投誠之心不起懷疑。
……看此事還得從蕭氏着手,”賈昌略一思忖,計上心來,“那蕭潭不是還欠着你二兩酒錢麽?”
“那又如何——”公冶骁慢了半拍,下一秒才反應過來,他眼角勾起三分笑意,沖賈昌點點,“你小子,倒是有幾分算計在身上!”
憑空拿捕一對兄妹自是惹人注目,但是張冠李戴,緝拿通敵叛國的蕭氏一族便是情有可原。民憤使然,即便蕭氏僥幸茍延殘喘,也必定藏匿于五部羽翼之下,于洛都之外的李令馳而言便是死無對證。公冶骁只消稍稍暗示崗哨,便可将謝家兄妹充作罪臣之後斬草除根。
公冶骁如此說,賈昌眨了眨眼,實則不大笑得出來。他只擺手縮回腦袋,牽起皮肉道:“我也就這點兒算酒錢的本事了!”
一牆之隔,庾荻眼見安濤下城樓便迎了上去,“汝止,當真不讓這些人入關?”
城門之外嚣叫聲不止,安濤腦子裏閃過那滿山腳的墳茔,開口沒好氣,“你也當我說的話作放屁?”
“你這驢脾氣,”庾荻莫名其妙被安濤甩在身後,愣了下才沖他喊:“我又哪裏是這個意思?”
“我知你是何意,”安濤一通邪火發了幹淨,這才停下腳步轉過頭,語氣稍柔和些,“可我就是要讓他們去翻那八盤嶺。他們這百餘號人行跡難掩,倘若之後再有流民過關,咱們便可順手推舟送去師州。”言及此處,安濤冷笑一聲,“幾日前瞭望臺來報說他們蟄伏于山中——此等三姓家奴,我瞧他倒像是虧心事做得太多,才如此畏縮,不敢直面他的新主子!”
“冬至城春,洛都淪陷,五部将謝氏滿門懸于城牆示衆,”背後的雜音漸行漸遠,庾荻跟上安濤,神情凝重,“你說與這些人會不會有什麽幹系?”
……草除根,他李令馳當真好手段,便說他與五部勾結也未嘗沒有可能!”安濤胸中激憤,腳步快了不少,“如今以沔江為界,雖說有溫賢王從中斡旋,只是南北士族本就水火難容,加上洛都謝氏滅門一案,若想緩和與以铎州謝氏為首的南方士族之間的關系怕更是難上加難——”說着安濤腳步一頓,耳邊是庾荻微微的喘息聲,“到底是咱們這些人還不夠分量,日後朝堂之上再無人可掣肘他李氏,主上浮萍之危,我實在擔心——”
“因此那日主上所言也并非毫無道理。”庾荻停頓片刻,好容易喘勻了氣,“你既說南北士族不相容,那他李氏就未必能橫着過江。”他四顧無人,定定看向安濤,将聲音壓得更低,“倒是眼下百官皆疲于奔命,師州刺史之位不宜久懸,咱們若能與主上打成配合——”
“問陶,”這倒提醒了安濤,“上次你與我說過,那師州典簽乃是何人?”
庾荻下意識還以為安濤的驢脾氣又要上來,聽罷才松了一口氣,他見安濤抓救命稻草似的盯着自己,不由笑道:“正是先翁門生,鄄州朱氏朱林蔚。”
安濤嘴唇翕張,眼前這位庾大人頭玉硗硗眉刷翠,端的一派英英玉立,換了從前他自報家門,天下誰人不知其父,彼時當朝太尉赫赫威名,卻不曾想太尉之子如今也不過是一介不入流的州郡典簽。
古來萬事東流水①,安濤知其心中苦楚,卻不能明言安慰,沉默片刻才按上他的肩胛,……這師州的流寇之患,咱們更是半點也馬虎不得!”
兩人如此籌謀,便放任這批人浩浩蕩蕩進山。殊不知此刻的數十裏之外,赫連府的兵馬也正朝萬斛關而來。
今日赫連誠獨自策馬走在騎兵之前,寬闊的披袍之下空空蕩蕩,他半出神地走了一段,下意識撚了撚,領角衣間全是冷風的味道,一陣接着又一陣,沖散了記憶中的餘溫。
回味若有似無,容易誘人沉淪,冷風卻不會,他裝作無事般吸了好大一口,突然聽見後頭傳來極微弱的聲音——
“呀!小女郎,你這襖子都破了大洞,”方才收帳的府兵眼下正騎着另一匹馬,他指着謝含章的右肋處,聲音并不小,“怎的方才不說呢!?”
“不打緊,”謝元貞連忙攏起謝含章的衣角,還想先遮着些隐約可見的裲裆,“府君治下軍紀嚴明,莫要為我二人耽誤行軍速度。”他一擡眉,正與最前頭的赫連誠對上,“待到了下個紮營點再換不遲。”
那府兵聽謝元貞如此說,又見府君立即将頭回轉,便也拿不定主意。只是謝含章總不過一個小孩子,那府兵不由眉頭皺起,“你一個女娃娃,如此總是不像樣,”他掃過周遭,山路右側正好有片密林,便猶豫着道:“還是得趕緊找個地方換了。”
他們正說着,狄骞自隊前打馬過來,戰馬停蹄嘶叫一聲,哈出陣陣寒氣——
“何事?”話音剛落,狄骞打眼就瞧見謝含章肋下的大洞,再一眼便是謝元貞手中的棉絮缊衣。風牽起衣裳一角,随後又掀開更多。他大抵明白前因,便自己接了上來,“小郎君且帶令妹去換了衣裳,左右騎着馬,總不至于追趕不上。”
狄骞既已發話,兄妹二人總算不再推脫,待他回頭追上赫連誠,剛勒馬慢行,便聽他家府君驀地開口——
“何事?”
二字短促,狄骞聽罷,轉着馬繩俯過身,俨然一副吊兒郎當,“想知道?”不等赫連誠開口,他又撤了回去賣起關子,“怎的不自個兒去瞧?”
赫連誠懶得理他,只哼一聲,“愛說不說。”
……妹妹的襖子破了大洞,”狄骞眼色來回翻轉,玩兒夠了,才撒鞭在馬屁股上抽一記,“我讓他們尋個地方去換衣裳——只是不知這富貴人家的小姐,穿不穿得慣尋常百姓家的粗布葛衣。”
赫連誠雙腿一夾,聽罷不由嗤笑,“咱們赫連府竟已經窮得連件兒像樣的衣裳都給不起了?”
“咱們赫連府也早已不是往日那般的堆金積玉了不是——”狄骞話音剛落,猛然間覺察到什麽不對勁,“等等!”
狄骞這語調轉換太過嚴肅,赫連誠緊跟着神色一凜,手提缰繩沉聲道:“有什麽問題?”
“我再去瞧瞧!”狄骞顧不上解釋,這邊說着,跟着就已掉頭要回去。不待赫連誠喝住他,馬隊忽然自後分散出兩列去,就見原先跟在謝元貞身邊的小府兵連滾帶爬地跑過來——
“府君!”
赫連誠聽他沒頭沒尾,當頭高聲先喊一句,手指着後面顫個不停,哆哆嗦嗦接上話——
“小郎君兄,兄妹二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