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沒有情緒的空盒子
65 沒有情緒的空盒子
晚上陳茉和夏莉躺在一張床上,親親熱熱地挨在一起,沒完沒了地講話,困得要死了還是在說,四點鐘才睡,第二天兩個人都浮腫了,互相指着對方哈哈大笑。
陳茉換鞋出門,臨走前和夏莉嘻嘻哈哈地說:“我要是發現程翊又出現在這間屋子裏,我就一槍一個,把你們兩個就地正法。”
夏莉舉起三根手指保證:“絕對不會。”
“走啦!”
基本上沒睡幾個小時,陳茉一邊不自覺地有點神經興奮一邊又覺得腦子暈暈的,但幸好今天是周末。
回家免不了一定又有狂風驟雨,但是陳茉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就趁機說清楚最好——她要獨立,要搬出去,要呼吸新鮮空氣和自由。
一個人想要自己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實在不應該成為一樁十惡不赦的罪狀。
擰開門鎖,還什麽都沒有看清,陳茉被陳慶結結實實抽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地疼,一下子腫起來。
她被抽到地上,鞋架被打翻,嘩啦啦倒了一地,陳茉完全懵了,連哭都忘了,睜大眼睛。
陳慶指着她吼道:“你還知道回來!不要臉!”
從小到大,她被罵過無數次,但是沒有挨過打,一時間還接受不過來,父母突然變成了兇神惡煞的判官,楊蘭站在陳慶旁邊同仇敵忾,絲毫沒有要扶她起來的意思。
陳茉自己爬起來:“我怎麽不要臉了?我和夏莉在一起!”
陳慶又是一巴掌:“你再騙!”
陳茉這下知道反抗了,舉着包就回擊,劈頭蓋臉地砸下去,被父親輕而易舉地擋回去,陳茉雙目圓睜,紅着眼吼道:“你憑什麽打我!”
“老子還嫌打你打晚了!一直順着你就是這個結果,越來越不要臉了!好話不聽,軟的不行,非要逼我們發火是不是?現在就打電話分手!”
陳茉斜着眼睛冷道:“我不分。”
“不分就滾出這個家!”
“我本來就是要走的。”陳茉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搬出去,我自己能養活自己。”
楊蘭皺眉,撥了一下陳茉的胳膊:“說這種任性的話有什麽用。”
“我是認真的。”
“去跟那小子一起住是吧?”陳慶指着她吼道,“你有毛病啊?倒賠錢也要貼着他!”
陳茉尖叫反問:“我倒貼他什麽了?!”
“你們以後怎麽結婚?怎麽買房子?不靠你去貼他怎麽買?啊?別想住老子一環的房,他做夢!除非他出一半的房款!他出的起嗎?”
“我就不結婚!我不要你的房子!”
“就會說這種話是吧,就會說這種話!”陳慶氣得哆嗦,又要揮手,被楊蘭硬攔着,但越吼越大聲,面目猙獰,“就會用這種話威脅老子,仗着我們只有你一個是吧!我告訴你,你不結婚,老子的房子你想都別想!”
“我不要你的……”陳茉的聲調和身體都顫抖起來,她的眼眶滾燙,“我不要你的,我自己買。”
“你買郊區去吧!買一個廁所那麽大的!老子養你這麽大是讓你倒貼男的撿垃圾嗎?!”陳慶吼道,“賤!”
陳茉的眼淚被震落下來,她不想哭,可是難以忍受,陳慶還在說:“小白臉灌的迷魂湯,你憑什麽五迷三道的,陳茉,你長得差嗎?你配他足夠,家庭條件還比他好一萬倍!多少男的追過你,你談過多少個,你還沒談夠?還不收心?”
“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怎麽了?”
“你喜歡他?”陳慶尖刻地說道,“你喜歡的人多了,沒幾個月就能換一個,非要死磕這個氣我們是吧?”
“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不就是我們越不同意你越來勁,小吳怎麽不行!人家明說了看上你了,那個律師不也挺好的,你繼續接觸啊?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賤!是不是賤!”
“我為什麽賤?”陳茉用力抹掉眼淚,惡狠狠地說,“還不是因為你!我什麽條件?我腦子有病,脾氣也差,因為我爸有病,這就是我的家庭條件!我爸是個瘋子!”
“滾!”陳慶一揮手甩開楊蘭,把門大力拉開,把陳茉的包扔了出去,“現在就滾!出去!自生自滅!老子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陳茉沖出去撿起包,頭也不回的走了,楊蘭在身後慌忙喊道:“茉茉!”
“喊她幹什麽!”陳慶把楊蘭一把拽回來,“不出去吃點虧以為全天下都跟我們似的慣着她!”
冬日的冷風迎面刺在臉上,掌痕疼得要命,眼淚像鹽水一樣滾在傷口上,陳茉毫無顧忌地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大哭起來,她不知道去哪,打了車下意識說了地址,然後發現自己站在周遇的公寓樓下。
她打電話給他。
“周遇。”陳茉一開口,周遇就慌了,急忙問,“茉茉,你在哪?”
陳茉帶着哭腔又喊一聲:“周遇。”
“你在哪。”
“樓下,你家樓下。”
“別動,哪也別去,我馬上來。”
陳茉在冷風裏哭得發抖,周遇猛按電梯跑了下來,用外套裹着她,直接攔腰抱起來就進了單元門,陳茉很少這樣哭,就算跟他吵架就算工作上再不順也很少,一般來說只有一種情況。
周遇在心裏嘆口氣,不敢真的嘆出聲,低聲摸了摸陳茉的頭頂:“和你爸吵架了?”
陳茉緊緊摟着他,把臉埋進頸窩,只是哭,然後哽咽着吐出兩個字:“周遇……”
“我在。”
她每次喊一聲,他都回應一聲,直到回到屋子,直到陳茉喝完大半杯熱牛奶,擦幹淨臉,然後慢慢地平靜下來,周遇看到她臉上半邊駭人的掌印,垂下眼睛又嘆了口氣。
“我自己處理。”陳茉的嗓子幾乎啞掉了,但是她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讓我自己處理,這是我的事情。”
“我知道。”周遇蹲下來,蹲到比陳茉的視線更低,仰起臉低聲安撫她,跟着她重複,“你自己處理,茉茉,你會處理好的。”
陳慶的電話打來了,陳茉并不避諱地接了起來,陳慶在電話那頭說:“行了,回來,給你道歉,你也給我好好認個錯,哪有人跟父母這樣吵架的?說你親爹有病,反了天了!”
“我不會回來了。”陳茉抖着聲音說,“我受不了了,我要搬出來住。”
“搬出去可以,不準跟那個男的一起住。”
陳茉倔強地說:“你沒權利幹涉,我自己會選地方。”
“你真有骨氣。”陳慶的火氣又上來了,刻薄難聽,“我說你說錯了?倒貼,現在自己帶着鋪蓋白給人睡去了!”
“随你怎麽說。”
楊蘭把電話搶了過來:“別聽你爸瞎說,茉茉,回來,在外面吃不好住不好。”
“我不是賭氣,我本來也想好了,不脫離臍帶,我怎麽獨立?不獨立就沒有自由,那我寧願吃不好住不好。”
“你爸話難聽,但道理是對的!”
“他說我倒貼說我賤說我白給人睡都是對的,是吧?”
“沒說是對的,我是說道理是對的。”
陳茉深吸一口氣:“道理是對的,動機是對的,所以怎麽難聽怎麽傷害我都可以,媽,我不接受,我不管你們懂不懂,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就算了!”楊蘭也生氣了,主動挂了電話,陳茉和周遇一起聽着電話的忙音嘟嘟直響。
“哭是軟弱的,沒有用的行為。”陳茉突然開始說話,情緒激昂,但是不知道在對誰說話,她沒有看着周遇,眼神空茫,但是語無倫次,而且越來越快。
“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傷害我,所以我要和他們切割,舍不得是一種懦弱的想法,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要潇灑一點!沒有人喜歡哭哭啼啼的人,大家都喜歡看幹脆的、能漂亮的把事情處理好的人,我不該哭的,我為什麽要哭,我得堅強一點,但是為什麽我這麽難受,我得不在乎……”
可是她一邊說一邊滿眼是眼淚,手背抹都抹不完:“得和原生家庭切割,嗯,但是我好難受,我好難受……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為什麽要這麽說我!”
那句話回蕩在她腦子裏,那個字回蕩在她腦子裏,陳茉把手指塞進自己嘴裏,咬出牙印來,試圖抑制眼淚,周遇不能再旁觀下去,雖然不敢使力,但還是想辦法讓她松開牙齒。
他抱着她,不知道說什麽好。
終于,他低聲說。
“你确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你就是很難受,那就哭吧。”
“你沒有錯。”
這樣難以忍受的、難以自抑的悲傷只包裹了陳茉短暫的一段時間,她突然覺得難過和窒息的感覺如水痕般曬幹消失,就像以往很多次一樣,她面對痛苦不自覺地采用了隔離的方式,靈魂再次飄出,高高地懸在頭頂。
眼淚也止住了,停下了。
“夏莉讓我去和她一起住,我剛剛仔細想了一遍,好像還是不合适,我爸媽要找到夏莉家還是太容易了,我搬過來,我們一起住。”
周遇點頭:“好。”
“我要付一半房租,日常水電生活費用、買食材的費用,添置家具的費用,你也算出來,我們平分,就像合租室友一樣……我不是說我們是室友,周遇,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借着任何人給我托底,我想證明……起碼我現在自己需要給自己這樣的底氣,我想證明給自己看,我能生活下去。”
“好。”
“那就這樣了。”
陳茉說完了,胡亂蹭了一遍臉上的淚痕,然後說:“我們去吃火鍋吧。”
周遇說了好,但是謹慎而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不是覺得特別奇怪?剛剛還哭成那樣。”陳茉平靜地說,“我就是這樣的,情緒大起大落,我可能有毛病。”
“你沒必要這樣說。”周遇說,“茉茉,你很正常。”
“你覺得我很正常?”
“嗯。”
陳茉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忽然很突兀地笑了一下:“那我也挺不高興的,那樣我就不特別了。”
“特別有什麽好?”
“和大家一樣有什麽好?”陳茉反問,“你不覺得和所有人都一樣特別沒有意思嗎?”
周遇搖搖頭:“我不覺得。”
陳茉突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她哭了太久,體力消耗很大,精力上也很恍惚,沉默地頓了一下,然後說:“走吧,去吃火鍋。”
周遇微微皺起眉,他感受到一些奇怪和詭異的不安,這是陳茉很令他陌生的一面,不是明媚的、任性的、天馬行空的,而是像……
像一只空的盒子,包裝紙上畫着大大的笑臉。
打開之後,沒有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