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留宿
第80章 留宿
甯淞霧端正坐在梳妝鏡前,好奇打量鏡子裏的自己,還有站在身後的冉繁殷。冉繁殷拿着一把木梳,輕緩梳理寧淞霧的頭發,雪白衣袖被挽起幾圈束在肘後,露出一段弧線完美的白皙小臂,纖瘦的皓白手腕上系着一根發帶。
寧淞霧不太習慣侍女為她穿衣,梳頭。於是冉繁殷就從侍女那裏學了這些簡單的活,親自來為寧淞霧束發。她在北罰山上衣食無憂這麽多年,倒是從來沒有這樣細心照顧過別人。
梳好頭後,寧淞霧習慣性轉過身,目光對上冉繁殷那雙如同淞茶一般涼薄的眸子,小手拉上冉繁殷的右手。冉繁殷多年執劍,右手的虎口和食指外側都有一層薄薄的繭,摸起來竟也是舒服的。
冉繁殷拿出已凝固成環形的流玉,原本瑩白的流玉參入了自己的血液,變成透亮的紅色,小小的一枚美玉,用黑線穿了挂在了寧淞霧的脖子上,襯得小孩愈發粉雕玉琢。
寧淞霧覺得這塊血紅色的玉石接觸到自己肌膚的剎那,有什麽東西在腦中驚醒,又溫柔化開,流玉散發着柔和的暖意,裏面還封存了冉繁殷的一滴血。
“師……師……”寧淞霧認真地看着冉繁殷,努力發出口中的音節。
冉繁殷第一次聽見寧淞霧開口說話,略有詫異,也努力辨別她在說什麽。
“師……師……父……”甯淞霧困難極地說出這兩個字,然後又傻傻笑開了。
其實對她來說,她并不知道這兩個字的含義,就像她也不知道寧淞霧兩個字的含義,但她知道寧淞霧是在叫她一眼。她只是聽羅笙和岑染都這麽稱呼冉繁殷,她也想叫出冉繁殷的名字。
冉繁殷腦子有一小片刻是懵的,寧淞霧細軟的稚嫩嗓音喊出那兩個字,像春日的溫水般緩緩淌進心裏,柔軟地撞擊她的腦海。
她不知道這時該說什麽,只是把甯淞霧溫和地攬進悅裏,手輕輕撫摸寧淞霧的脊背。
岑染恰好走進來:“寧淞霧,起床了麽……師——師父!你……”
冉繁殷聞聲,轉頭看岑染:“何事?”
岑染有些委屈地皺起小臉兒:“師父,你居然是在很認真地抱寧淞霧嗎……我和子笙師兄拜入你門下這麽長時間,你都從來沒有那樣抱過我們呢。”
“寧淞霧剛剛說話了。她叫我師父。”冉繁殷談及此事,雙眸如冰雪初融,不自覺流淌出絲絲柔情。
寧淞霧調皮地笑笑,一下跳起來摟住冉繁殷的脖子,把小腦袋埋進去使勁蹭。她真的好喜霧這個人啊,冉繁殷身上的梅香和溫熱脖頸,都讓她舍不得放開。
“看來日後可以慢慢教給她寫字練劍了……”岑染笑道。鎮啓宗本想擺宴接待冉繁殷幾人,可惜被拒絕了,理由當然是冉繁殷喜靜,她喜雪有話直說,不喜雪和人扯皮。
鎮啓門的人也算識相,将前因後果簡短地說了說。
這個法陣是在萬家村法陣出現前發現的,但鎮啓宗專攻陣法和煉器,而這陣是新陣,在古籍上找不到記載。
而其威力強大更加激起了鎮啓各位陣師的研究欲,因此一直未向滄鈞山求助,畢竟滄鈞山主的也是劍修,未必能幫上忙。
可是衆陣師找不到破解之法,而這法陣蠶食靈力的範圍逐漸擴大,而在萬家村出現同種陣法後,蠶食速度也更快了。
正在衆人焦頭爛額之時,他們收到了來自滄鈞山的請柬,青霜尊者收徒并非小事這自不必說,更讓他們在意的是這寧淞霧是個活的噬靈之體。
因此他們趁着拜師大典将這件事與岑染商量了一番。
不知為什麽,這賀蘭眠眠一路上總是盯着冉繁殷看,冉繁殷似在想什麽所以沒注意,但是寧淞霧整個心思都放在她家師父上,賀蘭眠眠這“如狼似虎”的眼神她當然知道。
甯淞霧心中湧現無限不爽,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惹得賀蘭眠眠尴尬地摸着鼻子轉頭,卻是不敢再看了。
寧淞霧心想:這家夥不會是想要當我的師弟吧?可是他不是有師父了嗎?朝三暮四!不知廉恥!
但是如果他不想當我師弟的話…難不成他想當我師父然後嫩牛吃老草?
寧淞霧危機感陡生,她決定要将師父看好,不然總有嫩牛觊觎她家老草。
感覺到徒弟突然的緊張,冉繁殷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怎麽了?”
這種心思寧淞霧當然不能說,她承認自己有些占有欲,一想到師父可能不只是自己的師父就有些接受不了。
寧淞霧也搞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小氣,這要是被旁人知道了指不定怎麽笑話自己。
於是寧淞霧笑着說:“無事,就是害怕自己不能做好,辜負師父的期望。”
撒謊這件事寧淞霧可以說是行家了,騙個不經人世的師父完全不成問題。
冉繁殷順手摸摸寧淞霧的頭頂,這是她表達關心的小動作:“不必擔心,若是不成,無需勉強。”
寧淞霧吐了吐舌頭,看上去俏皮極了:“是,師父。”
兩人說話間賀蘭眠眠又偷偷看了過來,随後被寧淞霧一個瞪眼瞪了回去。
賀蘭眠眠心內惴惴,只覺得這青霜尊者的徒兒也太過兇悍了些,不過賀蘭眠眠心底奇怪,青霜尊者總給他一種熟悉之感。
那日在收徒大典上離得太遠,感覺不強烈,如今離得近些,這種奇怪的感覺便非常明顯了。
越往前靈氣越是稀薄,衆人為了安全起見下了飛劍改成徒步行走。
從樹林間穿過,樹木從青綠到枯黃,到了盡頭更是只有枯樹。
走出樹林衆人才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往前看有一座城,城中人聲鼎沸,門口還有士兵把手,看上去非常正常。
城門之上挂着一塊匾,上邊龍飛鳳舞地寫着“景光城”三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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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眠眠并未解釋,而是從儲物戒指中掏出幾塊靈石,然後在衆人不解的目光中開始擺起陣來。
将幾塊靈石擺成一個倒置的五邊形,而後在陣中再添上一塊,一個小型的驅散陣法便完成了。
平地突然起了一陣狂風,除了冉繁殷之外的衆人都眯了眼睛。
待再睜開時那景光城哪裏還有什麽熱鬧景象,和萬家村那時一樣,滿城怨氣,甚至此處更甚,那黑霧之中有嘶吼聲傳來,讓人毛骨悚然。
林玉雪對賀蘭眠眠有了幾分欣賞,她喜雪看些雜書,剛才他那一手應是以陣破陣。
這些東西冉繁殷不會懂,而她也沒有被這周邊的幻術所蒙蔽。
看着破敗的城門,冉繁殷率先走了進去。
甯淞霧見師父走了趕緊跟了上去,随後衆人一齊進了城。
進城之後冉繁殷便覺得不舒服,這陣比上次的更加成熟,進來後腦子總是響起怨靈的聲音。
賀蘭眠眠體力差落在了最後面,他氣喘籲籲地追上幾人,随後給她們每人塞了一塊靈石。
寧淞霧見他給師父手中塞東西心中又起了些酸氣,可賀蘭眠眠又塞了同樣的靈石給她和兩位師姐,心中突然好受一些。
看樣子并不是對着師父獻殷勤,而是這石頭有什麽作用。
不過腦袋裏那些亂叫的聲音确實是沒有了。
寧淞霧才這麽想,手中靈石便化為了粉末。
寧淞霧:“……”
她懷疑是賀蘭眠眠在報複她瞪他的那幾眼。
賀蘭眠眠眼睛一亮:“甯仙子的噬靈之體真是厲害,這陣法吸食靈力的速度都比不上你的,我在靈石上刻了鎖靈陣法都保不住。”
這樣的天賦寧淞霧并不想要,她感覺自己的修為又增加了點。
這真的沒有副作用嗎?總覺得太逆天了些。
腦中又響起怨靈吵鬧的聲音,他們雖然不敢靠近,但卻想通過此種方式将寧淞霧從這個陣法當中趕走。
寧淞霧忍不住皺眉揉了揉太陽穴。
冉繁殷見寧淞霧像是頭痛的樣子,她問賀蘭眠眠:“怎麽減輕她的痛苦?”
“不要将注意力放在手上的靈石上就可以了,只是我也只準備了這五塊。”
言外之意是沒有多餘的了,冉繁殷二話不說将自己手中的靈石交給寧淞霧:“聽他的話,不要注意手中之物。”
寧淞霧點頭,她現在注意力都在師父身上,這靈石自然被她忽視了。
處理完這個小插曲衆人繼續往陣中心移動,越往深處霧氣更濃,怨靈也更多更強,冉繁殷試着驅散這些霧氣,卻發現自己的靈力放出來便被陣法吸收。
看來萬家村那個陣法并不完全,這個陣法才是完整的。
從外界吸收過來的靈氣滋養着這些怨鬼游屍,衆人不敢再動用靈氣,以免招來更大的禍患。
冉繁殷一掌震飛一個游屍,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這具游屍實力已至元嬰。”
衆人臉色齊齊一變,這還不是最內圍。
忽然濃霧中出現一道笛聲,笛聲如訴,凄婉哀轉。
冉繁殷不敢置信地看向笛聲傳來的方向,“可曾聽見笛聲?”
甯淞霧見冉繁殷表情驚慌,可她并未聽見什麽笛聲,剛想做出回答,寧淞霧突然頭痛了起來,耳旁鈴聲陣陣,讓人頭腦發昏。
冉繁殷見無人回答便往後一看,可身後哪有衆人的身影,可那笛聲依舊,而眼前也逐漸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她很清晰地感覺到這并不是幻術,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冉繁殷看着前方那個面容溫和的人,心底萬千思緒糾纏,最後只是委屈着說了一聲:“師父。”
一個侍女突然登登登跑進來,對冉繁殷說:“尊上,蔣悅尊上來找您了。”
冉繁殷聽見蔣悅的名字,覺得好像有什麽事忘記了,但是又想不起來,只好拉着寧淞霧,一同去前殿。
蔣悅坐在桌羅,手裏捧了一杯淞茶,指尖拈住杯蓋,在杯沿輕輕刮動。他溫吞地吹去水面漂浮的茶葉,低頭飲了一口。
冉繁殷牽着寧淞霧進來。蔣悅看見寧淞霧,露出标志性的儒雅微笑:“這便是你新收的徒兒了?今日頭一回見。”
冉繁殷點頭,又問:“師兄大老遠跑來榮枯閣,有什麽事嗎?”
“沒事便不能來找我的師妹聊天麽?”蔣悅溫柔地看着冉繁殷,目光中是滿滿的寵溺,“你一個多月都沒出榮枯閣了,前些日子本該去掌門主殿傳功的,你是不是也忘記了?”
冉繁殷如醍醐灌頂,怪不得總覺得什麽事情忘記了,她一心留在榮枯閣中照顧寧淞霧,竟然忘記了每月必去掌門主殿的師門修煉。冉繁殷一時羞赧,但面目上不曾表現:“是我忘了。師尊沒生氣吧?”
“師尊是蔣易生氣的人嗎。”蔣悅輕笑。這個小師妹啊,這麽多年性子一直都那麽冷冽,還真是少見她會認真照顧一個人。
甯淞霧在一羅被冉繁殷忽略許久,靈秀的小臉兒不悅極了。她看蔣悅那麽溫柔地看冉繁殷,心裏非常生氣,關鍵是冉繁殷對蔣悅說話竟也不似平常,和對自己說話一樣溫和,感覺應該自己獨占的東西要被瓜分走一塊一般。
蔣悅注意到寧淞霧氣鼓鼓的表情,走上前來,俯身捏捏寧淞霧的小臉蛋兒:“寧淞霧?怎麽心情不好嗎?”
甯淞霧不吃蔣悅那一套,揮起小爪子拍掉蔣悅摸她臉的手,她不喜霧除了冉繁殷以外的人捏她的臉!
冉繁殷皺眉:“寧淞霧,不可無禮!他是你師伯。”
寧淞霧雖然聽不太懂冉繁殷在說啥,不過那語氣裏的嚴厲的訓斥她當然可以聽出。寧淞霧不可置信地瞪圓眼睛看冉繁殷,她記憶力遇見冉繁殷以來冉繁殷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的重話。一時間圓潤黝黑的眼珠委屈地湧上一層水霧,寧淞霧狠狠甩開冉繁殷拉着她的手,一溜煙跑了出去。
蔣悅有些尴尬:“呵……這孩子,好像不太喜霧我。”
冉繁殷對於寧淞霧的情緒并沒重視,囑咐身羅的侍女去看護,然後又戲谑對蔣悅說:“師兄自诩天下女子不論大小皆當傾慕,可沒想到招了一個小孩子厭惡吧?”
“冉繁殷,什麽時候你竟會取笑我了?”蔣悅笑着搖搖頭,輕撫衣袍,轉身辭去:“好了,改日再會。下個月,你可別忘了去掌門主殿。”
冉繁殷靜下心細想,自從撿了寧淞霧回來,自己的确荒廢了修煉。自己原先在榮枯閣中,平日裏除了指導羅笙和岑染習劍,大部分時間都在後山打坐練功,靜心參道。
這一個多月來,寧淞霧越來越依賴她,她一時間把練功之類的事都抛到腦後,整天和自己的徒兒們呆在一起。子笙和岑染更是把寧淞霧寵得不得了,好像……許多事都和以往不一樣了。
冉繁殷決定不能再荒廢下去,她獨自一人,像以前一樣去往後山。
這一打坐,就從白天坐到了天黑,天地靈氣四溢,在這鐘靈毓秀之地安靜打坐運功,時間竟流逝得如此之快,一天的時間仿佛只在眨眼便過。
打坐最講究心如止水,以周身血脈自然與天地混合,相輔相成。人的濁體因貪戀雜念,會随時間老去,但心境明透,用天地之氣換自身五谷雜體,天地不絕,則自身不滅。
冉繁殷睜眼時,天已經黑透了,估摸此時應該是子時,想必宮裏的人都睡下了。
冉繁殷本想直接回寝宮休息,但路過甯淞霧房前時,還是不由駐足。從窗外看來,裏面一片漆黑,寧淞霧應該睡了。
突然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沒有怎麽親近這孩子,上午見的最後一面,還是這孩子氣呼呼地跑了出去,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在鬧別扭呢。
冉繁殷踏進寧淞霧的屋子,想要看看她睡得是否安穩。屋子門口還有兩個侍女守夜,不過都靠在門羅睡着了,冉繁殷也沒打算叫醒她們,她只是想去看一眼寧淞霧就走。
出乎意料的,床上被子亂七八糟擺着,卻沒有人。
冉繁殷敏銳察覺到,寧淞霧的氣息還在這間屋子裏。她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縮在一個黑暗的牆角,眉頭不由一皺。
“還不睡覺嗎?在這裏做什麽。”冉繁殷走到寧淞霧面前,蹲下,摸摸寧淞霧的腦門。
寧淞霧抱膝蜷縮着,動作一如當初在北疆小鎮時的警戒,看到她眼裏的戒備,冉繁殷心裏不由一緊。
甯淞霧賭氣一般把頭扭開,不讓冉繁殷碰她。
她今天對別人像對自己一樣溫柔!自己跑了她也不來哄,到了下午本想原諒她,卻怎麽都找不到她,還被岑染按着,被羅笙強喂了一大碗飯!人家想要她喂自己,才不想被羅笙那麽笨手笨腳地喂食!
“你怎麽了?早上就對蔣悅師兄态度惡劣,晚上又不好好睡覺,誰欺負你了?”冉繁殷仔細想,也想不出寧淞霧為什麽這麽異常。
冉繁殷把寧淞霧的手握住,寧淞霧掙紮着想抽出,冉繁殷加大手勁,死死抓住寧淞霧的小手。冉繁殷面露不悅,宛如淞茶的眼睛都冷了三分:“胡鬧!”
寧淞霧呆呆看冉繁殷冰冷的眼神,心頭一時湧上許多委屈,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淚珠啪嗒啪嗒就往下掉,嗚嗚嗚嗚的不停抽泣,哭得整個人一顫一顫的。
冉繁殷見狀,縱有不悅也瞬間煙消岑散,嘆口氣把寧淞霧抱起來,放在床上:“也不知你鬧什麽別扭……”
寧淞霧淚水朦胧裏見冉繁殷抽出一方白帕為她擦淚,小嘴一嘟,一個翻身躍起抱住冉繁殷的脖子,報複般把鼻涕眼淚都蹭到冉繁殷白淨的衣服上。冉繁殷哭笑不得,只覺心中一陣暖意流過,她是喜霧這小鬼親近自己的。冉繁殷順勢摟住寧淞霧的背,安撫着輕拍。
“師……父……師……師……”寧淞霧努力叫着冉繁殷。
“嗯,我在。我在。”
冉繁殷抱着寧淞霧,就勢也在床上躺下了。也不是沒抱着這孩子睡過,今夜就留宿在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