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初春的鳥也太能叫了。
混合着樓下街道第三聲笑罵,此起彼伏的喇叭響,以及門口不斷催促的大剛,很能讓人心浮氣躁。
可是陶玉既不生氣,也不着急,依舊手腳利落地半跪在床角疊剛收下來的衣服。
并且還在心裏默念。
……一件,兩件。
三件成一沓,三沓是一摞,三摞收進同一個小櫃裏。
只要陶路行不在家,家裏就剩陶玉一人住,那麽他一次性需要疊好的衣服不會超過一沓——他總喜歡把當天換下的衣服當天洗掉,第二天曬,下午放學以後回來收,絕不會拖到第三天。
戚姐說這很勤快,大剛嫌棄他事多,可陶玉不喜歡給什麽事情都下一個定義。
這是他的習慣,做什麽事都喜歡有頭有尾。
但這也不代表像大剛這樣糊裏糊塗的生活方式有什麽問題。今日事,今日畢,陶玉這樣做,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算聰明,沒法一心多用,只能盡量做好手頭的事,以免累着自己,或者麻煩別人。
所以無論情況乍一看是火急火燎,還是火星已經燒到了眉毛。
眼前放着的事也得一件一件來,不能亂。
可是有人等不了。
“陶玉,你好了沒啊?”門外,大剛扯着嗓子可勁兒吼。
老舊的銅門經不起敲,回南天裏本就潮得厲害,大剛擡手就是“咣咣”兩下,力道大得近乎砸,震得樓道裏吸飽水的牆灰都跟着抖三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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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對門住着跑夜長途的司機,早上十點才到家,下午五點正是他的補覺時間。
大剛這一通吼鬧過後,果不其然,挨了罵。
對門傳出一聲壓抑到崩潰的粗吼:“你們他媽還沒完沒了啦?!”
大剛不甘示弱。
接着拍門,接着叫,轉頭喊得更響:“陶玉,聽着沒?幾件破衣服,卷巴卷巴差不多一塞得了,你還沒完沒了啦?”
要不怎麽說這年頭的鳥都太能叫了?
不過甭管外頭又唱又罵多熱鬧,跟屋裏的陶玉都沒幹系。
他在這潮濕的回南天裏心平氣和得像個泥塑的菩薩,仿佛這世上沒什麽能叫他氣惱,再到急躁。
何況這個點,說早不早,說晚不晚,下午四點半放學,晚自習七點半才去,中間活活隔了三個小時。
陶玉就是慢成一只蝸牛,仔細到把衣服上每粒灰塵都抖幹淨,也完全來得及。
大剛這麽急,無非是有事要他做,陶玉知道。
所以他不疾不徐,用力壓實手頭的一沓衣服,只喊了一聲:“噢,來了,好!”
閻王好送,小鬼難纏。所以你遇到事情不要急,路遇小鬼要當心,好壞藏底,嘴巴閉緊,什麽事兒都得琢磨過一輪再做決定。
想清楚了,慢慢來。
這是陶路行打小教育他的,從八歲那年開始,直到現在,陶玉時不時就得聽上一句。
換成一般小孩,早煩了。
但陶玉每回聽見這句,不僅認真點頭,還在心裏默默地複述一遍,加深印象,以免有時候急了忘了,表現出迷茫或者焦躁,讓陶路行傷心。
而且是同樣不敢讓陶玉察覺的傷心。
其實一般哥哥也不這樣,弟弟好不好,都不礙着哥哥的事。
但這會兒跟小時候不一樣,八歲以前,陶路行是他哥,那時候他們還有個像模像樣的家,媽沒死,爹沒另娶生子,兩個小屁孩每天最多要愁怎麽應付作業和老師。
可八歲以後,一夜成人。
天地雨打風吹,舊故面目全非,在小學門衛室裏等到天亮的陶玉最終也沒能等到老媽來接他回家。
電瓶車飄砸得護欄變形,老媽被撞成稀巴爛的遺體永遠留在了那個漆黑一片的雨夜裏。老爹每天除了酗酒,就是打罵陶玉晦氣。
終于有一天,手起掌落,一個巴掌抽歪了陶玉的臉,等到剛上初中的陶路行收到消息,着急忙慌地趕去醫院,無聲無息坐在走廊長椅上的陶玉已經聾了一只耳朵。
再一問,禍不單行。
老爹也跑了。
好心的護士長向陶路行打聽家裏的情況,後來又托了關系,把兄弟倆的戶口遷到了不在乎學區的姑媽家裏。
姑媽早年跟着女兒去了國外,聽說這事兒,還專程飛了一趟回來。享福了一輩子的女人看見陶玉就哭,哭完了就掏出錢夾,出了醫藥費還不算,一人多給了三萬塊,還把用以出租的筒子樓分了一間給他倆。
可姑媽終究會離開,六萬塊是很多錢,卻并不足以支撐兄弟倆活到成年。
所以這些年,陶路行又當爹又當媽又當哥的把他拉扯到大,分明是績點過硬,修身養性,連續拿了大學三個季度最美學生的陶哥,卻因為自己連個女朋友都不敢談——一想到這點,陶玉就不想不聽他的話。
雖然每到這種時候,他都特別希望自己也有一口流利的口齒,像小時候那樣,可以像住在這個筒子樓裏的每個人一樣,肆無忌憚地開口說話。
“你,你不要,急。”陶玉很努力地讓自己口齒清晰,他打開門後,先嚴肅地向大剛分享陶路行的教育理念,随後側過身,對掄開大門,像是随時要跟大剛打一架的冒火男人道歉,“對不,起。”
男人聽他怎麽掩飾,也顯得拗口的話音,不由得看他一眼。
随後男人仿佛意識到了什麽,眉毛一皺,又盯着陶玉仔細地看了一眼。
然後擺擺手。
算了。
陶玉松了口氣,可大剛卻活像被這一眼惹毛了。
“不是,你什麽眼神啊……”
話音沒落。
“對,對不……起!”陶玉猛地提高嗓音。
他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細瘦的胳膊瞬間迸發出遠超其表面機能的底蘊,在男人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之前,陶玉一把将手臂有他倆大腿粗的大剛拽得趔趄一下,整個跌進了銅門裏。
随後“咣當”一聲,大門緊閉,阻斷了男人後知後覺的罵音。
大剛摔得蒙了,安靜聽一會兒,又沒忍住樂了。
但樂着樂着,一見陶玉就在旁邊蹲着瞧自己,大剛一拍腦袋,突然想起正事兒還沒辦!
他還來不及得意方才跟男人的沖突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也顧不上計較陶玉讓他頂着黏膩的天氣,在屋外白白等了三分鐘的拖沓,立刻對陶玉三言兩語,将前因後果交代了清楚。
原來是前兩天,一群狗屁不算的社會小青年,因為一件狗屁不通的小事,起了一場狗屁不是的沖突,争着嚷着要定一個狗屁的高低。
奈何最近市裏評審,查得很嚴,街頭巷尾哪哪都能看見穿着綠褂的人民公仆。
一幫閑出屁的未成年約不了群架,又沒人肯低頭,個個都死活咽不下這口氣。
最後讨論出來的解決方式,是坐下來下棋決一死戰。
這可難倒了大剛。
無論是坐下來下棋,還是低頭咽氣。
不過也沒人規定這棋非得自己來下——打個群架不還默認可以拉幫結派,走親訪友麽?大剛這回來,就是要讓他覺得特別聰明,還能沉下心來下棋的陶玉替他出面。
陶玉聽哥哥的話,與人為善,不想惹麻煩,沒有答應的意思,本想找個借口拒絕,說戚姐那裏還有事兒忙,他得去打個下手,跑跑腿才能把今天該給大剛的五十塊錢湊齊了。
但大剛有備而來,一把就奪走了他總兜在手裏的那條小破鏈子,威脅他贏了就還給他。
又說:“戚姐那兒忙,你就先去,跟她打聲招呼沒什麽,我又不是不能等?都是講道理的人。地址我一會兒發你,晚自習嘛,去不去都行,反正你也是念職校的,不講究這個。”
他說得振振有詞,仿佛很有理由,卻沒注意到陶玉的眼皮一下子耷拉下去。
早早定好的計劃被突然打亂,總歸會讓人沮喪。
哪怕這種事情陶玉早已經習慣。
可人這心裏頭,都有自己不能為人觸碰的地方,脾氣再好的人也不行。
陶玉在十六歲這年,放棄普高去了職校,為此陶路行足足跟他冷戰了将近一年,直到除夕夜,才算面對面地說了兩句和平話。
陶路行是最重要的哥哥,哥哥最生氣的地方,就是陶玉的逆鱗。
大剛貿然上門的時候他沒生氣,大剛大大咧咧得罪對門鄰居的時候他也沒生氣,可當大剛理直氣壯地說出“反正你也是念職校”的時候,陶玉卻難得怒了——雖然他的怒火就像那佛龛上的青煙,噌一下燒起,風一吹就熄滅,留下的灰還得被他恪守的原則壓實了給自己添堵。
但是算了。
大剛只是又來麻煩他了。陶玉悶悶不樂地想。那好吧,這不是什麽大問題,只要他再長高十厘米,再重二十……三十斤,他就可以拎着對門司機放了一個月都懶得丢的啤酒瓶,打開大門,請他出去。
當然了,不能動手,因為一來要賠醫藥費,二來如果誤傷了自己,還得誤工挨戚姐罵,劃不來。
所以陶玉這樣想着,在開門送走小鬼的時候,還帶點嬰兒肥的小臉努力擠出一個笑,只說會去,但能不能贏,不一定:“萬,萬一對面很,強呢?”他對大剛說,“起,起碼你能……能保證把我的鏈子,還我嗎?它……”
“唰”地一聲,門被冷酷無情地關上。
陶玉嘴角的弧度随之挂下。
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