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人間驚鴻(三)
人間驚鴻(三)
宴池就這樣在山谷成長。
她不知道是否有人和自己一樣,一睜開眼就以成熟的狀态面對着這個世界。除了最開始原主的母親将它生下的那段記憶(但這段記憶原身應該也沒有印象),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風的吹拂、蟲蟻的爬行和草木的生長。她記得師父走過身邊時踩動草叢的聲音,甚至記得他拿着那層薄薄的蛋殼手掌之上的遲疑。
“哎呀,但是這顆蛋真的很好,圓丢丢的。”宋清覺得決定把它帶回家,走之前還十分禮貌且象征性地扯着嗓子問道,“這是這家的蛋,誰家的?沒人認領我可就帶走了啊!”
山谷之間只有他激昂高亢的聲音,然而回答他的也只有空蕩缥缈的回音。
這本就是他的機緣,自然無人應答,于是宴池聽着師父傳授的心法破殼而出,成為問鏡宗第一個修煉心法的靈獸。
在夢輝大陸上,天下靈性之物都可修煉,只是修煉的方式有些許不同。譬如人類,常是選擇力量或靈力,通過不同的方法強健體魄、堅定意志、延長壽命。在一代又一代的經驗積累下,人既依托于原來的經驗,又要産生自己的體悟,才有可能得道成仙。而靈獸則不同,它們天生壽命漫長,靈力充沛,甚至野性更強,除了屈服于強大的上位者,大多數情況下并不願入世與人類混在一起。它們喜愛在世外獲得成長,或者與其它靈獸争執厮殺。
對人來說,修道更像是一只約束,将種種凡塵體驗、愛恨情仇壓縮在短暫的記憶中;而對獸而言,它們需要的是釋放——釋放深藏在內心的暴戾和狂躁,直至被自然或人類中更強大的能量收服。
宴池的這種情況就像還沒釋放,直接跟着人類循規蹈矩地約束起自己。但她的內核本就是人,起先學得得心應手,讓宋清驚嘆不已,再後來,修煉如老頭兒猜測的那般,果然還是進入了瓶頸。宴池本着“來都來了,煉都煉了”的原則,還是經歷三次游歷,将身體素質再提升了一個度。
但她自己也非常清楚,這種修煉模式前期沒有問題,但到後期問題一定會越來越大,于是決定躺平擺爛。
問鏡宗擺爛的三年,是她最悠閑的一段時光。雖然這時宋清已經和她說過放棄宗派心法直接嘗試其他可能,但原主的魂魄也已慢慢成長,她們的靈魂正式成為這具身體的一部分。
宴池不會離開,原主也是一樣。因為宋清已到大乘,或許彈指一揮間就要面臨渡劫。在原主心中,不離開師父半步,看着師父渡劫成功是她的心願。
雖然老頭兒也經常捋着胡子問她,“小池啊,你有什麽心願嗎?”
但宴池每次都會說,“看着你變成神仙。”
宋清總是搖頭,搖過頭之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原主不懂他在笑什麽,可宴池隐約知道。
“我的徒兒啊,羽化成仙是為師的心願,但可不是你的,你要有自己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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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池繞過這個話題問他,“如果失敗了呢?”
宋清面色如常,只是看着更嚴肅了些,“不會有失敗。我去做了,就是成功,無非是結果好壞。但宴池,你明白的,就像生老病死一樣,花開就有花落,天色暗就有天色明,結果是很正常的事情。”
“師父,您一生都在追求的究竟是什麽?”
“是屬于我自己的道。”
原主尚且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在它明白之前,宴池的任務就是讓它健康地成長,也遂着它的心願守護好宋清。
這是她第一次和原主的靈魂共同生長在同一具身體中,且是如此漫長的生命。外人看來,她是一魂雙魄的特殊存在,但宴池明白,只有其中一個靈魂消失,另一個人的靈魂才能繼續長出來。
事情的轉折就發生在宋清渡劫之時。
她已不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麽,只記得烏雲翻滾,一聲聲雷鳴響徹雲霄。是的,她明明記得很多事,但關于渡劫的事兒卻記不真切了。
宴池空闖結界,她本就是神獸,與天地有隐秘聯系,很容易就找到了宋清的位置。
原主幫宋清抵禦雷劫,也只有小小的一尾。她力量太弱,哪怕只一次,也幾乎要耗盡整個人的心神。宴池不知該繼續還是放棄,但終究被師父攔下。
他沒有責怪她,只是像開玩笑似地說道,“完了,我的大徒弟還沒找到。”
最後一個雷劫劈下時,宴池還是如原主所願,幫他抵禦了最後一次。
“師父,你後悔嗎?”宴池看着快要消失的師父問。
那道身影變得越來越透明,也愈發遙遠。他的聲音從周圍每一處傳來,溫和堅定,“宴池,這是我的道。雖死,猶未悔。”
原身也在宴池的視線中漸漸消散——她們本是一體,身體遭受痛擊,靈魂也一分兩散。
“宴池,我也不悔。因為知恩圖報,本也是我的道。”
只是最後的分別之時,原身還是猶疑着說道,“如果有可能的話,成為龍是什麽感覺?”
“應該很美。”宴池微笑着說。
“是啊……”
它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雲雨散去,師父的肉身消失在天地間。他的意志、他的精神好似也突然消散。
那個和宴池一起藏在這具身體中的小女孩兒也離開了——
他們都為自己的道義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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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道長死于雷劫。消息一出,震驚問鏡宗上下。
宴池是如何進入結界,又如何在雷劫下存活,成為大家盤問的重點。
宴池只是按照事實解釋,她本就靈性很強,又與師父有很強的默契,在感受到雷劫強大的威力後發現對方,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大家都不願意相信。
當然,宴池也很清楚地知道,她能夠感受原身的情緒,其實原身也能感知自己的。這種超強的感受力和觸發率很有可能是宴池和舒棠見面後産生的某種能力。
而後,按照事件的發展,師父在她眼前消失,渡劫失敗。而宴池甚至未到大乘期,自然不是雷劫的目标,于是安全脫身。
首先質疑她的是宋清的小師弟鄭文頌,他本就不相信宴池,這次更質疑對方故意闖進結界,害死師兄。
鄭文頌并沒有那麽了解宋清,他只是習慣了對強者崇拜。又或許,宋清與天道的對抗讓他變得更加害怕——他不能确定成仙是更好的途徑。那應該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做過很多次人類的宴池可以想象。
那一天場面非常混亂。她只記得鄭文頌掐住她的脖子,左手将她的胳膊折後固定,狠狠地盯着她的雙眼。
那以後,世界進入一片漆黑。
宴池知道對方打算抽取自己的記憶,于是強行關閉其它通道。他的靈力只探觸到一角,看到人類在天道面前的無能為力。
“宴池,這就是為師的道。”
他感受到她的心情,震撼、恐懼、悲傷、悵惘……
宴池強迫他退出自己的記憶,見他也處在那種迷茫中,終于堅定心神,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言辭,“師父既然已經不在,我也是時候離開了。”
鄭文頌只是鐵青着臉看她,他覺得她是因為被冒犯而不高興;師弟師妹則不知所措,他們一方面替她生氣,又害怕她一時沖動。
但宴池知道這是師父的願望,也是原主的心願,他們都希望她能變得更好,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道。
系統也曾經嘗試制止她,但也僅限如此。在很多個世界的磨合與陪伴後,它清楚地知道,她的宿主總是對這些原主有種特殊的惋惜。她看重她們的感受,也會習慣性地将每個世界遇到的人看作朋友。
但無論如何,宴池總是有自己的想法。或許,或許離開這裏,和能量發出者的相逢會有些不便,然而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她更願意相信,即便是顧朝夕,也更想看到一個強大的自己。
于是她再次強調,“從今日起,我不再屬于問鏡宗。”
斐炎、若陽和洛雪終究沒有挽留她,他們到這裏時她就已經在,她離開時卻十分匆忙,甚至沒有正式告別。
宴池看向那些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人,面帶微笑,“山高水遠,有緣再見。”
一別多年,宴池最終應允承諾加入了止春樓。雖然這宗派聽起來很不正經,但其修煉方式靈活,更側重靈力的修築,比起以變幻為主的六合宗和以術法為主的青衍宗,自然更加适合宴池。
這裏涵蓋求仙問蔔的凡人、隐藏實力的妖魔,也有一心修道卻缺乏天賦的修道者,自然也不乏只願享樂的濫竽充數者。在形形色色的面具下,宴池脫離了問鏡宗挂牌式大師姐的身份,喜提二師姐的新掌位。
比起操心問鏡宗弟子的成長,止春樓裏的宴池更加閑散自由。縱然樓裏傳授的修煉方式(譬如雙修)常為人诟病,但其綜合實力并不薄弱,因此,大家也只敢背後議論。
再過很多年,關于宋清,關于宴池,關于這些往事的傳說也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只剩茶餘飯後的談資,也不過是說書人唾沫星中的一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