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貧瘠的野(番外)
貧瘠的野(番外)
宴池離開後的很多年,舒棠留在了上大學的地方。那座城市如宴池形容的那般,是廣闊而包容的,那片土地的人們坦誠、質樸、樂觀且爽快。在那裏,研究生畢業的舒棠找到了新的住所,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
經過很多年的努力,她終于擁有了自己渴望的人生——獨立的,廣闊的,自由的。
她有很多年沒有夢到過宴池,記得人們常說,如果夢裏出現了許久未見的人,那意味着她已經将你遺忘。這樣想想,她覺得很好,這或許說明,在那個世界,宴池依然如自己一樣惦記着對方。
舒棠也會回到故鄉,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喜歡在宴池舊屋後邊的空地上坐着,也不說話,只看着窗外的風景,從春天的嫩芽,到夏天的花,直到秋天的雨水和冬天壓滿枝頭的雪。
也有時,她會前往另一個城市去看望小姨。她們會聊起宴池,關于她的童年和她的家庭,關于她上大學生病治療的一些事情。小姨總是微笑着的,她的嘴巴咧得很大,好像可以一口吃下所有的離別,那時舒棠總會失神地看着她的頭發——在白色的頭發中,夾雜着一些黑色。
失去了宴池的她們依舊在努力生活。
父親多次問過,畢業後什麽時候回家成家,繼母也常讓她回去看看弟弟妹妹,她委婉拒絕了。開始,家裏還是一團和氣的,因為她是家中第一個研究生,但漸漸地,父親與繼母開始不滿,責怪她是個怪胎,指責她有了新的生活就抛棄了自己的家人。弟弟逐漸長大,她的工資也拿出一些幫他應付日常生活;妹妹與她更加親近,卻很少主動聯系她。
舒棠看着他們,就像看到了另一條軌道上的自己。但她已經盡力,自然無能為力。
舒棠知道自己不是自私,她只是想過自己的生活。
她的生活只有簡單的上課與下課。很少有朋友,也沒有過愛人。
會結婚嗎?要結婚嗎?看着年輕的孩子們在自己面前,舒棠總有些羨慕,又覺得慶幸——那短暫而難忘的歲月是有宴池陪伴着的。
她曾經想過,是否要屈服于生活本身,随便和某個人結婚,堵上父親喋喋不休的嘴,又或者借此逃開世俗的窺視。但她發現自己做不到。
就像宴池說的,如果不知道要怎麽做,就讓時間給出答案。
于是她靜靜地等着,等時間的流水不斷沖刷回憶,一次次洗滌着來時的路,她才知道,原來宴池這個人如此難忘。
不是沒有埋怨的,埋怨她言而無信,埋怨她欺騙自己,埋怨她這麽多年都沒有一點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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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真的有靈魂的話,會藏在那裏呢?宴池,你會默默地看着我嗎?
分別後的第十年,舒棠上班的第三年。
她照例在清明節為宴池燒紙。在那個十字路口,很多同她一樣遠在異鄉的人,默默望着火光發呆。
她在這座城市的第一個朋友,就是在這個路口認識的。一個年紀很大的大姐,每年都會孤獨地為逝去的女兒燒紙。她們很少說話,見面也是輕輕點點頭,但舒棠懂她。
有時舒棠覺得,自己并不是那個活在這裏的人,她也期待着盼望之人捎些思念給自己。
母親依舊杳無音訊。她學會了放棄。
但對宴池的思念無法輕易停止,舒棠自己非常明白。
紙錢翻飛的那些瞬間,她的心裏還在想着宴池,但該對對方說些什麽呢?她想問問宴池在那邊問得好不好,每天都在幹些什麽;她想告訴宴池這麽多年來學校中那些雞飛狗跳的瑣碎;還有那些無法言說的疲憊——
沒有人能說,只有宴池而已。
她曾以為,想念之人入夢是天大的奢侈,是她這樣的人此生都難以實現的奢望。直到宴池真的出現在眼前,是如此的熟悉,就像剛剛分別一樣。
每天心心念念的人,就這樣出現在自己面前。
她沒有說話,但是真實的、鮮活的。
宴池,在每個艱難的夜晚,我都曾經問過,為什麽要讓你離開。如果那時我努力一點,幸運一點,就可以陪在你身邊了。
宴池,我現在用的方法就是高中的時候你教過我的,你還記得嗎?那時你還是個小孩兒,但是已經成熟地可怕。
但我內心深處深深地敬佩你,敬佩你的堅強,也愛慕你的勇敢。
我只是想問問你,在哪裏過得好不好啊?
可是見到你以後,我又變了主意,我想擁抱你,哪怕只有一次。
可是我的手還是穿透了你的身體。
你好像和以前一樣,但是看起來很累。
離開這個世界不用再受罪了吧?現在想想,你真的離開了,也是一種解脫。
我還在努力着,因為我答應過你的,要好好地過自己的人生。
我還是,挺好的,你看到了嗎?
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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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池的出現猶如一場夢。她猛地出現,又突然消失。
舒棠看着空空如也得手掌,風吹過,她發現自己眼角有淚。
她回來了,是真實的嗎?
舒棠回身,那裏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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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醒一醒,快到了。”
舒棠被一陣聲音吵醒,男子的聲音急切而沉悶,把她從夢中拽出。
她坐起來,發現後背上出了一身熱汗。
“馬上就到了,你睡得太熟了,怎麽都叫不醒。”司機甚至有一瞬間懷疑她生病了,但從後視鏡看去,又覺得她呼吸起伏,一切正常。
“不好意思,睡過頭了。”舒棠擦擦汗,直起身,看着行駛方向離學校越來越近。
這時才想起,燒完紙後同事說臨時有事,和她商量換時間值班。她和同事關系不錯,聽說是小孩兒發了高燒,于是同意了。
車緩緩停下,舒棠準備付錢離開。拿出手機的時候,蜷縮在右手的東西讓她楞了一下。
緩緩攤開手掌,一條挂着石頭的項鏈赫然出現在掌心。
“小姑娘?付錢了嗨!”司機看着她,再次催促。
舒棠盡可能深呼吸,顫抖着付錢,然後跌跌撞撞下車。
她站在路上,看着石頭在月光下發出微弱的光芒。
舒棠把它帶在脖子上。
溫溫的,不知道是她的溫度,還是故人的體溫。
自從戴上宴池的石頭項鏈後,很多奇怪的事情開始發生。
譬如有時夜裏她正在睡覺,石頭突然開始發光,就像螢火蟲一樣,繞着她的身體不斷打轉,最終彙入項鏈。她曾經上網查過,但找不到任何有關的線索。
但她相信宴池,于是一直戴着,不願意摘下。
這麽一戴就是很多年。
在這座城市的第五年,舒棠一個人回家。
路過小巷時,她看到經常投喂的黑貓。這只貓長相醜陋,戒備心強,一般人即使喂它零食也不會主動上前,更別提和別的貓一樣願意讓人撸撸抱抱。但舒棠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就非常喜歡,于是包裏帶着貓糧,看到它就會喂喂。
那夜的路燈壞了,路上有些暗,黑貓窩在牆角,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舒棠有些害怕,只能半蹲着拿出貓糧放在地上。
黑貓踱步過來,看着她,繞着她轉了幾圈。舒棠輕輕撫摸着它,看它不肯離去,只能等了一會兒,才起身打算回家。但貓沒有放棄,這次離她更近,直接趴在她腳下,舒棠只覺得莫名奇怪。黑貓不會說話,頸間的石頭微微發燙,她止步,看着遠處的樓。
家中的位置,一片漆黑。倏而,一片亮光出現,又在黑暗中悄然消失。
家裏有人。這是舒棠的第一個念頭,她本想早點趕回去,畢竟家裏有貴重物品,又是租住的房子,但耳邊還是想起宴池的那句,“那你呢?”
如果這世界只有一個人祈禱舒棠平安,那個人一定是宴池吧。
于是舒棠一把抱起貓,躲在樹林後的陰影裏,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從家裏走出。
舒棠在外面待了很久,貓咪乖巧待在懷中。趁着夜色,她給警察打電話,警方很快趕來。
家裏被偷盜的事情在小區傳開,小偷被抓走後她就選擇了搬離。
小姨聽說這件事後,問要不要過去陪她。她思索很久,終于決定搬到小姨所在的城市。
父親和繼母罵她有病,放着好好的工作不要,去和一個終生嫁不出去的女人住在一起。繼母控訴着她的無情,要她繼續給弟弟妹妹出錢。她看着這些年并不富裕的錢包,什麽都沒有說,也沒有回複。
在新的地方,她通過考試成為一所高中的語文老師,依然可以學習和傳播自己喜愛的文學。小姨做家政工作,平時不在家,只每個月回來一次。但她們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樣,會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散步。
生活有時過得很慢,像是鍋裏的粥,要慢慢煮。有時聞得一鼻子香氣,有時又覺得溫吞,嘗不到那口香甜。但她知道宴池回來過,或許歷經千難萬險,她把最重要的東西交到了自己手上,那是她們少有的聯結。
她對物質沒有很高的需求,對人也是一樣。每次有人問起,她也只是會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小姨曾經問過她,會後悔嗎?
怎麽會呢,她只是後悔,她們相聚的時光太短暫,而離開她之後的生命又如此漫長。
但她還有自己的使命——繼續向前走,走出生命的桎梏,就像宴池說過的那樣,
“舒棠,你看那片野草,它們有自己的命運,它們不會被打倒。”
因為她要在生命的曠野上盡情奔跑,直到夕陽落下,直到世界盡頭。在最後一縷黑暗降臨的時候,她的愛人會在那裏等着她。
那時她才終于敢說,“是的,它們還在生長,宴池。”
正如我對你的思念,蔓蔓萋萋,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