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成真
第一章 、成真
冬去春來。
貫穿城內的溝渠河道,在清澈冷冽的雪水上,凝着的那層冰,随着春風的到來,悄悄的發出細微的聲響,從距離雪山最遠的末端崩碎。
這一開始,就止不住了。
凍住整個冬天,靜默無聲的冰層,從末端開始騷動,一道接着一道、一聲連着一聲,起初是竊竊私語,随着密如蛛網的冰裂,從小溝入了大渠,接近城中的四方街時,冰層已是喧嘩大響。
裂痕在冰上竄行,從九入三,由三成一,來到城北處的一汪深深水潭,當最後一塊寒冰瓦解,響聲嘎然而止,水邊蕩漾,漣漪觸及岸邊,那棵千年栗樹的最高枝頭,冒出嫩嫩的、綠綠的一片新葉。
春日漸暖,硯城裏的人與非人,憋了一整個冬季,總算盼到春天,都忙着勤勞走動,買貨賣貨,往來言笑的打招呼,到處都熱鬧得很。
只是,不論聊得多快意,來到木府附近時,每張嘴都會不約而同的閉上,深怕會有所驚擾。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代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不論是人或是非人的事情,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現任的主人是個看似十六歲的少女。
但是,前有未有的,木府主人在日前受了傷,重傷。
初冬時聽見這個消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連妖也揣揣難安。人與非人送上各種珍貴藥物,在木府外排得滿滿都是,連住在深山裏的千年人蔘,都化身為白發老翁,跪在外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求,堅持要躺進藥鍋裏,熬了自個兒給姑娘補身。
好在是遠近馳名、一言九鼎的馬鍋頭雷剛,很有耐性的把老人家勸住,說姑娘婉拒好意,雖然受了傷,但有專精醫術的左手香治療,大夥兒不必擔憂。
為了讓姑娘安心休養,人與非人都散去,只敢在心裏惦念,連提都不敢再提,就怕多提一句,就會影響姑娘的傷勢。
木府外頭安靜,裏頭也靜谧無聲。
梅花開得前所未有的燦爛,不論是單瓣的、重瓣的,月色般的白、少女肌膚般的粉、胭脂般的紅,還有嫩葉般的淡綠,竭盡全力的綻放,争搶着要讓姑娘看一眼,只求讓她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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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雅的芬芳,染在綢衣上,沁着她的體溫。
大多數時候,姑娘都在睡着。
嬌小的身軀躺卧在暖暖的床缛中,長長的眼睫覆在看似十六歲,卻又不是十六歲的粉頰上,唇色略淡,那柔弱憔悴的病容,讓人看得就要心疼。
原本在木府裏頭,勤勞走動的灰衣人,因為沾了水,或者沾了油,一個個陸續化為灰紙,難得姑娘醒着,動手剪了一批出來,卻都沒先前利落,還不時會軟軟倒下。
力求表現的信妖,把自個兒分化為數十個部分,有的是伶俐的小丫鬟,有的是高壯的門衛、有的是灑掃內外的仆役,維持木府裏的事,樁樁件件有條不紊,沒出半點兒差錯。
每隔兩個時辰,熱燙的湯藥就盛在白如玉、薄如紙的瓷杯裏,由丫鬟小心翼翼的捧着,送到姑娘休憩的地方。
姑娘休憩的地方,雖都在木府內,卻并非是固定,好在姑娘歇在哪處,那兒的梅花就開得最是眩麗,丫鬟才能趁着藥湯還熱燙,順利送來湯藥。
今日,趁着春日暖暖,雷剛抱着姑娘到庭院裏,坐在雕工精致的木圈椅上,高大的身軀護衛着她,猶如護衛着無價珍寶,動作輕之又輕,舍不得扯疼她剛剛痊愈的傷。
他低下頭,親吻她的額。
每到喝藥的時候,他就用這種方式喚醒她。
澄澈烏黑的雙眸睜開,望進雷剛眼裏,軟甜的一笑,之後才看向四周,有幸見證到她醒來的梅花,因為太過激動,紛紛落下地來,鋪滿木圈椅四周。
“春天到了。”她低語,聲調暖甜。
雷剛點頭,單手端起瓷杯,湊到嫩嫩的唇邊。
她低頭啜了一口,才又擡起頭來,用脆脆的聲音問道:“這個時節,你該帶領馬隊,去采購春茶了。”
“今年不去。”他說得輕描淡寫。
自從擔任馬鍋頭後,不論是活前為人,或死後為鬼,他年年都騎着棗紅色大馬,領着馬隊出城,帶回珍貴的春茶,以及各種高價物品。唯獨今年,他推卻商戶的請托,首次缺席。
姑娘自然懂得他的心思。
“陪了我整個冬天,難道不覺得悶?”她伸出手,輕撫那張粗糙的臉。
他搖頭。
嫩軟的唇嫣然一笑。
霎時間,日光更亮了幾分,變得更暖和些。
“你不悶,我倒是覺得悶了。”她将手擡得再高一些,綢衣的寬袖下滑,露出粉嫩的指掌。“來。”她說了一聲。
一只綠繡眼飛落,誠惶誠恐的停在姑娘的指間,青羽綠如嫩葉,雙眼周圍環繞着一圈白色細絨。姑娘的綢衣,染上青羽的綠,卻遠比綠繡眼的顏色更鮮妍動人。
“說些事情來聽聽。”脆脆的聲音下令。
榮幸之至的綠繡眼,絲毫不敢遲疑,即刻張開嘴,詳細的說了一件,關于今年初春時,發生的一件奇聞異事。
硯城以北住着一戶人家,世代以牧羊為業。
那家人姓蘇,賣的羊奶香濃、羊肉鮮嫩、羊毛輕暖,往往一送到市集上,很快就被搶購一空,就連鄰城也有人來高價購買,商家們有時候還需要事先預定,否則根本買不着。
貨物有好價錢,蘇家也過得安逸,幾代都沒出過什麽大事。
直到這一代,蘇家生了兒子,名叫蘇安。
雖然名為“安”,蘇安卻一點兒也不安分。不同于老實的家人,他有個壞毛病,就是愛說謊。
小時候,他跟着父親到草原去牧羊,總會把偷偷摸摸的小羊藏起來,再跑回父親身邊,氣喘籲籲的說:
“爹,不好了不好了,那邊的草地裂開一個大洞,小羊掉進去就爬不出來,咩咩咩的正在哭。”他繪聲繪影的說,彷彿也要哭出來。
焦急的父親,在蘇安的引導下,跑到那處草原,卻瞧不見大洞,更瞧不見小羊,以為是兒子記錯地方,連忙仔細追問。
蘇安裝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先是說大洞明明在這兒,過不了多久,又說應該在左邊,等父親跑到左邊,他又說應該在右邊,直到父親跑得滿頭大汗,在草原上兜了好幾圈,他才無辜的說,大洞肯定是閉起來,把小羊活吞了。
直到父親垂頭喪氣,揮趕吃飽的羊群,要回家的時候,有只母羊偏偏不走,對着草叢咩咩直叫,尋聲找過去,才發現被藏起來的小羊。
母親買回鮮魚,預備煮了當晚餐,他就蹑手蹑腳,把已經刮除鱗片、挖去內髒的魚丢進井裏,再跑去跟母親說:
“娘,不好了不好了,妳買的那條魚,跳進湯鍋裏就活了,噗通噗通的直翻騰,在鍋裏一圈一圈的游。”
母親到廚房一看,卻見到湯鍋裏空空如也,不見魚的蹤影,只有煮滾的水直冒熱氣。沒等母親詢問,蘇安先大叫起來,信誓旦旦的直嚷,那條魚肯定是妖精,複活後就逃了。
直到第二天,母親打水的時候,從井裏撈出那條死魚,才知道又被兒子的謊言所騙。
這類事情數都數都不完,每次謊言被拆穿,總免不了一頓懲罰。
但是,無論是挨打,還是挨餓,蘇安都不怕,長大之後更是變本加厲。
送貨進城的時候,看見七八歲的可愛娃兒,他就蹲下來,笑瞇瞇的湊到娃兒的面前,悄悄跟娃兒說:
“你不是你爹娘親生的。”
娃兒一聽,驚得嘴巴開開,嘴裏的糖都滾落地上。“你、你騙人。”才說一句,娃兒就快哭了。
“是我親眼瞧見的。”他繼續編造,把謊話說得像實話那麽認真。“那年,你還是嬰兒的時候,你爹用五頭牛,跟人口販子買了你。”
娃兒淚流滿面,抽噎的扔下糖果,遠遠看見爹娘來了,吓得拔腿就跑,被雙親追上時,哭嚷的滿地亂滾,直說要找真正的爹娘,花費許多時間,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小臉上沾滿泥與淚。
問清楚原委後,娃兒的雙親火冒三丈,想要去罵蘇安,他卻早已賣完貨物,離開硯城去了,沿途還哈哈大笑,樂得象是天上掉下銀兩,被他撿了滿懷似的。
回到家裏,妻子見他笑開懷,好奇的問了一句,他笑得更開心。
“我在城裏遇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決定要帶回來當妾,現在先回來準備。”他翻出客人來時,才會用的被缛,放到客房裏頭,一邊吩咐妻子。“往後,多個人陪妳,開不開心?”
妻子當場就哭出來。
爹娘聞聲而來,知道兒子壞毛病又犯了,直忙勸媳婦別哭,又把兒子痛罵一頓,哄着媳婦到外頭去,不理會還在鋪床的兒子。
漸漸的,蘇安惡名遠播,硯城裏的人只跟他買貨物,不論他絞盡腦汁說任何謊話,全都置若罔聞,最多聳聳肩,露出嘲弄的笑。連硯城裏的人都不信他的謊言,何況是家人?
日子久了,蘇安的笑容逐漸消失。
他不怕打、不怕罵,唯一怕的就是謊言沒人信。整個冬天,外頭狂風暴雪,他坐在火邊悶悶不樂,連話都懶得說。
說話不能騙人,那說話還有什麽意義?
他吃不下、睡不着,一日比一日消瘦,家人急得團團轉,故意假裝信了他的謊話,卻因為反應不對,被他一眼識破,惹得他更頹喪,熬到冬去春來時,整個人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家人偷偷拭淚,絕望得開始準備後事。父親到城裏頭,買回白麻白棉、白衣白鞋,順口提起硯城主人受傷的事。
猛地,只剩一口氣的蘇安,陡然跳下床來,甩着一頭亂發往外沖,遠遠的還沒跑進四方街,就一邊跑一邊大叫:
“魔來了!魔來了!”
四方街的人非人,臉色愀然一變。
“姓蘇的,你又在說什麽瞎話?”曾經被騙的人,一見到蘇安,立刻怒氣沖沖的責問,半個字都不信。
骨瘦如柴的蘇安,喘着氣猛搖頭,只差沒哭出來。“是真的,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妻子,還有家裏的羊全被魔物吃了。我只被咬了一口,就瘦成這樣。”他撩起袖子,露出細瘦得像枯枝的指掌。
這下子,衆人的臉色都變了。
雖說蘇安說謊成癖,但往常說得再誇張,也不曾咒過自個兒家人,原本不信的人與非人,不由得有些動搖,四方街旁的柳樹,一棵棵疑慮得垂枝打結,剛冒出的嫩芽,怕得都縮了回去。
有人還要質疑,口氣卻不太肯定。“你別胡說,硯城裏有姑娘在,哪會有什麽魔物膽敢闖進來?”
“但是,姑娘不是受了重傷嗎?”這句話戳進每個人心裏,恐懼從被戳破的細孔,點點滴滴滲漏,連空氣裏都聞得見恐懼的氣味。
蘇安還在說。
“那些魔物,肯定是觑着姑娘重傷,才膽敢潛來禍害硯城。”他跪在地上放聲大哭,愈說愈傷心。“爹、娘、還有我那如花似玉的娘子啊,你們等着,魔物就要來吃我了,到時候我們一家就可以團圓。”
聽見魔物要來,人與非人吓得一哄而散。
商人扔下高價的貨物,急忙往客棧裏擠,直到被擠成薄薄一片的掌櫃,連呼再也擠不進了。有好心的商家,收留無處可躲的商人;至于不好心的商家,也歡迎有人來躲,只是進門之前,必須交出所有銀兩。
鬼也害怕不已。
魔物會吃人,難保不會吃鬼。
鬼化做一縷縷輕煙,各自鑽進石磚裏,潛回墳墓裏頭,抓起往生被把頭蓋上,怕到整副棺材都抖,一座座也墓碑晃動不已。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妖也急急逃竄。
有的跳進水裏,變成魚游走;有的雙袖一掀,化為鷹、化為鳥、化為蝶,匆忙飛離時,羽翼遮蔽天際,白晝有那麽一瞬間,漆黑得如同黑色。還有自知跑不快的,索性自暴自棄,當場凝成石像。
熱鬧的四方街,轉眼間變得冷冷清清,客棧跟商戶的門窗緊閉,人、鬼、妖沒了蹤影,偌大的廣場只剩蘇安,臉上的淚水都還沒幹。
他環顧四周,嘴角咧得愈來愈開,悲苦的哭聲變得模糊。終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蘇安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們這些笨蛋,哪來的魔物?”回想方才人與非人,吓得躲得躲、逃的逃的情況,他就笑得喘不過氣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成功、最得意的謊言。
瘦弱的臉龐,變得容光煥發,謊言得逞的他,趁大夥兒反應過來前,一邊笑一邊往城外跑,把咒罵聲都抛在腦後。
這個謊言很有效。
畢竟,姑娘受傷是事實,利用衆人的恐懼,蘇安用這謊話又得逞了幾次,得到的反應愈來愈差,他卻樂此不疲。
說謊的成就感,比美食更能滋養他,讓他覺得無比充實。縱使把人與非人都得罪了,他還是無法舍棄這種成就感。
只是,蘇安的家人卻起了變化。
最初是父親。
雖說上了年紀,父親的發絲卻根根烏黑,體力也不遜青年,諸如剝皮宰羊這類活兒,做得比蘇安更順手,絲毫不見老态。
但是不知從哪天開始,蘇安用過早飯,出門要去牧羊時,卻看見父親一臉茫然,站在門口就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雙眼視而不見的看着外頭。
“爹,我要出門了。”他說。
父親沒有反應,象是沒聽見似的,眼裏沒有半點神采。
“爹?”
父親沒動彈。
“爹!”
經過幾聲響亮叫喚,父親才如夢初醒,很緩慢、很緩慢的吸了一口氣,接着更緩慢的轉過頭來,慢到牆上的蜘蛛,都結好了一張網。
“爹,你怎麽了?”蘇安問。
嘴唇張開,老半天後才吐出一句話。“沒——沒——沒——沒事——”
“您餓了吧?”他猜測,父親該是餓過頭了。“快去吃早飯。要是覺得身子不舒服,今天就好好歇息,等我回來再宰羊。”
看見父親的頭輕輕點了一下,蘇安拿起趕羊的鞭子,戴上鬥笠就出門,趕着一大群羊到草原上去。
這樣過了幾日,有一天他牧羊回來,還沒踏進家門,遠遠的就聞到一股焦味。他趕忙加快腳步,匆匆跑回家,剛打開門就被撲面的黑煙嗆得直咳嗽。
“爹!娘!”他雙手亂揮,焦急的喊叫,卻看見父親坐在桌邊,母親則是站在廚房的爐竈前,爐上的大鍋早已燒幹,冒出陣陣黑煙。
他一手抓住父親,一手拉起母親,一時卻覺得父母沉重不已,彷彿地面有股強大吸力,再一用力那股力量卻消失,他驚險的踉跄幾步,差點跟父母一起摔跌在地上。
把父母帶出門後,他拿起井邊的一桶水,回廚房往發紅的鐵鍋倒水。鐵鍋象是活物般,發出滋滋滋的聲音,噴冒出白煙,才漸漸冷卻。
确認安全無虞後,他抹着汗水,走到屋外,想開口詢問爹娘,為什麽放着鐵鍋燒幹,鍋裏的湯料都燒糊了,黑得看不出是肉還是菜,卻看見爹娘都站得直直的,雙眼比濃墨更漆黑。
莫名的,蘇安只覺得毛骨悚然。
雖然大聲叫喚,爹娘還是有反應,但都慢得驚人。妻子取代母親做飯,不論煮得多豐盛,爹娘都不為所動,各自在家裏,一停就是大半天,就算強拉到餐桌旁坐下,兩人也吃得極少。
蘇安雖然愛說謊,倒也還有一片孝心。
他一開始思索着,要去城裏找大夫,請到家裏來瞧瞧爹娘,是不是得了某種疾病。但是,謊話說多了,這會兒進城裏,別說是請大夫,只怕還沒開口,就會被轟走。
再說,爹娘雖然吃得少,容貌跟身體卻都沒有衰老,這種病症頗不尋常,一般的大夫可能也醫治不了。
想了許多日,就連夜裏他也輾轉難眠,擾得妻子同樣難眠。
那夜,他思索許久,終于說出決定。
“不如,我到木府去求姑娘。”這該是最好的辦法。“姑娘雖然受傷,但左手香可是好好的,她肯定能救治爹娘。”明天,他就去木府前請求。
向來有話必回的妻子,難得沒有回應,背對他側身躺卧,長長的黑發披散在床鋪上,柔潤得像上好的黑絲。
“喂,”他伸手輕推妻子。“妳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妻子還是沒有答話。
“睡着了嗎?”這可真難得,妻子睡得淺、睡得遲,自從新婚之後,每晚都是蘇安先入睡的,他從未見過妻子的睡相。
好奇心使然,他悄悄坐起來,探身彎腰朝妻子的臉看去。不看還好,這一看他吓得魂都要飛了。
只見妻子雙眼一眨也不眨,空洞的直視前方,呼吸變得極慢,呼出一口氣後,要過許久才會吸氣,症狀跟爹娘一模一樣。
蘇安驚叫一聲,吓得摔下床,聲響在夜裏格外清晰。
極為緩慢的,側卧的妻子微微一動,披散的發絲一根根,自有生命的嵌進床鋪,将背對他的妻子慢慢的、輕輕的扯過來,直到最後那張空洞的臉,終于翻了過來。
這漫長的時間裏,蘇安始終坐在地上,手腳吓得發軟,一動也不能動。
“相——相——相公——”妻子叫喚着,發絲朝前探來,隔空射入他的手臂,一吋吋鑽探入裏,在肌膚下蠕動,卻沒帶來半點疼痛。
臉色蒼白的蘇安深吸一口氣,接着張大嘴,發出魂飛魄散的慘叫。
第二天清晨,四方街再度傳來哭喊。
“魔來了!魔來了!”蘇安連鞋子也沒穿,半夜就沖出家門,一邊跑一邊跌,好不容易來到四方街,急着向衆人報信。
這次,他說的是實話。
“魔物占據了我爹、我娘跟我妻子,現在就要爬進我身體裏了。”他掀開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绺長發。那是他用盡力氣,才從妻子頭皮扯下來的。“誰幫幫我,快把這魔物取走!”
他又哭又求,在石磚上猛磕頭,直到額頭都流血,卻還是沒有人理會。
往來的商人忙着買賣貨物;客棧裏外熱鬧得很,掌櫃的招呼客人吃飯喝酒;商家門口的店員朗聲介紹,店裏新進了哪些日常用物,或是奇珍異寶。
鬼拿着冥銄,跟石匠商量,要換掉殘破的老舊墓碑,換個式樣新穎的,碑上的題字最好是東街王夫子的,因為王夫子的字跡飽滿,看着就喜慶,不像西街陳夫子的字那般太過清瘦。
人與鬼都不理會他,就只有妖聚過來,在蘇安身邊圍了一圈。
“你這謊話都說多少回了,怎麽不改改呢?”狐妖掩着嘴,毫不留情的嘲笑,即使蘇安額上的血,都濺紅她的衣裙,她也不當真。
魚妖笑得太用力,衣衫一小片一小片剝落,落地就化為晶瑩的鱗片。
“傻子,你以為誰還會上當?”他們都被騙過數次了。
蘇安絕望的哭喊。
“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你每次都說是真的。”衣衫豔麗的鳥妖提醒,笑得合不攏嘴。
“不過,這次倒是特別賣力。”
“是怕騙不過咱們吧!”
“喔喔,瞧,頭都磕破了。”
群妖的嘲笑此起彼落,蘇安哭啞了嗓子,懊悔謊言成真,他卻早已沒了信用,不論人與非人都不肯信他。
“我、我有證據。”他淚流滿面,伸出手臂,讓群妖看見手臂上的烏黑發絲。那绺長發變得比先前短,有一大部分已經鑽進他身體裏。
狐妖嬌笑着,望了望四周,率先問道:
“誰信呢?”
群妖異口同聲的回答:“不信!”
說完,衆妖散去,抛下痛哭不已,拚命想把發絲拔出來的蘇安。他在原地跪着,哭到日落時分,哭聲愈來愈小,間隔的時間也愈來愈長。
最後,當發絲完全鑽入他體內,從外頭再也瞧不見異狀後,他用最緩慢的速度,搖搖晃晃的起身,表情不再悲戚。
他雙眼空洞,拖着腳步,在無人理會下,用慢得出奇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走去。
之後,城內就再也沒見過蘇家的人。
綠繡眼說到這裏就停了。
聽到一半時,就閉上雙眼的姑娘,看似睡得香甜,但抱着她的雷剛,知道她并沒有睡去。
“要不要我去瞧瞧?”他主動問道。
“不用。”姑娘睜開雙眸,微微一笑。“讓信妖去就好。”
話音剛落,一只米色蝴蝶就翩然落下,落地時化做一個年輕男人,畢恭畢敬的跪在姑娘面前。聽見姑娘提到自個兒,信妖即刻就趕到,就怕有所耽誤。
“我這就去蘇家瞧瞧,肯定快去快回。”就連聲音,它都調整到極為悅耳。
姑娘揮了揮手,年輕男人這才敢起身,往木府外頭走去,在梅花掩映之間,很快就看不見身影。
直到傍晚,喝過今日的最後一碗藥後,信妖才回來,恭恭敬敬的報告。
蘇家四口人都變得遲鈍,羊群不知何時都逃走,在草原上四散吃草。雖然,蘇家的人還能動彈,但動作很慢,一個個都站在屋外不動,大聲叫喚後多少有些反應,但看那狀況,肯定只剩下人的外形,內裏不知是被什麽占據了。
信妖剪下蘇安的一绺發,回木府之後,聰明的先将發絲送到左手香那兒,問出一些端倪後,才興沖沖的來到大廳裏頭,眉開眼笑的回覆。
“姑娘,這是一種真菌,冬季時會尋找動物當宿主,然後緩慢蠶食,直到夏季時,死去的宿主雖然外形不變,但其實已經成了植物。”它喜孜孜的說道:“左手香說,這東西特別滋補,是不可多得的藥材。”
聽見有好藥,姑娘卻意興闌珊,沒有要信妖去看守,更沒有在夏季時采摘回來,入藥補身療傷的意思。
“這東西是外來的?”她輕聲問,神态若有所思。
“是,左手香說,先前只曾耳聞,如今才親眼見着,她還取了一些,預備用蟲子當宿主來培植。”信妖說得仔仔細細。
聽完之後,姑娘靜了一會兒,半晌後才又開口。
“我知道了。”她說。“你下去吧。”
滿懷困惑的信妖,不敢多說半個字,悄悄退出大廳。
姑娘卧在雷剛懷裏,輕輕籲出一口氣,綢衣上的顏色漸漸淡去,綠意濃縮再濃縮,最後化為一滴綠水,染綠大廳的一塊磚。
硯城四周有結界環繞,只有人類能自由進出,非人者不能擅闖,也不能離開。但是,早在前任責任者公子歸來時那一戰,結界就有了裂縫,導致硯城內開始有不速之客。
而入冬之際,那場争奪山藥的大戰,不但讓她身受重傷,萬年積雪不化的山巅裸露,也暴露山藥的位置,這将會引來更多來意不善的非人。往後,當惡意的非人愈來愈多,勢力愈來愈龐大的時候,硯城會有什麽變化?
她閉眼思考着,嘴角似笑非笑,想着綠繡眼說的內容。
言語說出就有咒力,蘇安說了一輩子的謊,每個謊都傾盡心力,尤其是最後一個,因為說得太逼真,于是謊言就成真。
魔,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