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溫柔

第88章 掃墓

掃墓

河林比陽城還要北一點，偏一點，邱遇和馮岚出了火車站才發現打車軟件沒普及到這一塊。

所幸物價也便宜，倆人又沒什麽行李，跟門口拼了輛黑車。

司機交代他倆：“你們就學生，走得也不遠，一人十塊，行吧？別跟其他人說。”

邱遇滿口應了，和馮岚坐車上聽司機拉客，開口就是“三十一位，走不走”。

邱遇跟馮岚咬耳朵：“穿校服真有用。”

馮岚腦子轉了兩下才想起自己去“主題”面試前給邱遇傳送的經驗，不禁笑了。

“你記性是真好。”

“那是。”邱遇得意道，“來，我給你背一遍《琵琶行》。”

後頭客人上車的時候，邱遇一邊在馮岚腿上撥弦，一邊背“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新客人猶豫了一下，以為這是什麽通往補課班的學生專車，差點開後備箱拿行李走了。

後來上了車，等司機拉最後一位客的時候，這位新客人還和他們唠嗑，說現在的學生學習真刻苦。

邱遇和人家唠得有來有回：“我倆高三了，可不刻苦嗎！”

“我說呢！元旦放假是吧？”

“是啊是啊。”

“那你這是來玩還是回家？”

“來看我爸，他在……”

邱遇轉頭看了馮岚一眼。

馮岚道：“北山公墓。”

邱遇看向新客人：“在北山公墓。”

“啊……這樣，是在那邊工作？”

馮岚道：“沒，在那埋着。”

新客人一哽。他從副駕駛扭頭，看看微笑的邱遇，再看看平靜的馮岚，有點琢磨不明白北山公墓裏埋的到底是誰爸。

最後一個客人司機拉了五分鐘，人齊車開。邱遇坐在後排中間，本來和馮岚一塊往左擰着頭看窗外風景，冷不防被最後上來的客人戳了下腿。

邱遇轉頭看了眼，客人左手五右手零，給他比了個數。

邱遇往前看了一眼，在車內後視鏡裏看到自己的臉，于是拿出手機，調出備忘錄，用最大字號寫：“二十，我倆近。”

最後的客人拍了下大腿。

邱遇又敲了一行：“我倆還是學生，拿了個學生價。”

想了想又改正：“我倆是高三學生，拿了個學生價。”

他給最後一客人看了手機，又扯了下自己身上的校服給人家看。

客人給他豎了個拇指，又做了個加油的手勢，低頭看手機了。

邱遇笑了下，也低頭看手機，給馮岚發消息。

“旁邊的大哥跟我問價呢。”

手機震動，馮岚點開看，發現是邱遇，瞥了邱遇一眼。

“怎麽……”

邱遇用胳膊肘撞了邱遇一下。

“悄悄話，看。”

馮岚看了，敲字回：“說了？”

“說了，不知道他要去哪兒，司機敲他五十。我沒說咱倆一人十塊，就說了個二十，怕一會兒他們幹起來。”

邱遇繼續敲字：“我還說咱倆是高三生，學生價，他給咱倆加油。”

馮岚笑了下。

“人挺好。那加油吧，默一下《蜀道難》？”

邱遇大聲嘆氣。

“噫籲嚱！”

副駕駛的客人又扭了下頭。

司機道：“怎麽了？”

“我背課文呢。”邱遇說，“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馮岚胳膊搭在窗框上，捂着半邊臉，忍着笑看向窗外。

河林路邊的積雪比陽城要厚，天半陰不陰，陽光從雲層縫隙投向大地，照出一片剔透晶瑩。

馮岚突然說：“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雪。”

“嗯，是，咱校服外套夠厚，凍不着。”

馮岚沒頭沒腦地說：“下雪不冷化雪冷，瑞雪兆豐年。”

邱遇沒明白馮岚的意思，倒是坐副駕的客人接了句：“那可不是這個年，是農歷新年。”

馮岚笑笑，說了句“是嗎”，也沒解釋。

倆人很快到了旅館，下車去後備箱拎了各自的包。邱遇的包被不知道哪個客人的行李箱輪子蹭了，留下一道污痕，他蹙眉看了看，沒計較什麽，扣下後備箱蓋子拍了拍。

“好了！”

邱遇朝前面喊。

“謝謝大哥啊，麻煩了。”

司機按了下喇叭，車開走了。

兩人一塊進了旅館，拿了房卡。房間裏挺暖和，馮岚脫了全套冬季校服，坐下歇了幾分鐘，問邱遇：“晚上出去吃飯嗎？”

邱遇癱在床上：“不去了吧，叫外賣？河林也沒什麽特色值得咱特意出門，都一片地方。”

“那我換睡衣了。”

“行嗎？你那背心短褲，脫了還是冷吧。”

馮岚道：“帶的不是背心短褲。”

“啊？”邱遇抻着脖子看了眼，“那你帶的什麽，你還有別的睡衣？”

馮岚從包裏抽出兩件衣服，對邱遇晃了晃。

“我操。”邱遇坐起來了，“這不是我買那套嗎？

馮岚道：“你的我也帶了。”

邱遇站起來了。

“換換換，立刻換——不對，洗澡，洗澡嗎？”

馮岚脫了毛衣。

“洗，我先進去。”

新睡衣上是馮岚慣用的洗衣液的味道，邱遇吹幹頭發把睡衣穿好，美滋滋地趴到馮岚旁邊。

“你怎麽翻出來的？”他問，“我想過年給你的。”

馮岚道：“找你內褲的時候看見的。”

邱遇頓時想起來：“你現在穿的內褲是不是……”

馮岚“嗯”了一聲。

“是你買的。”

邱遇往旁邊打滾，又滾回來。

馮岚靠着床頭，一條腿屈着，用書墊了寫作業，一條腿平放，被邱遇滾回來的時候抱住了。

邱遇貼着馮岚的腿說：“我不是很好，我有點躁動。”

馮岚向下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下次我穿你睡衣。”

“啊——”

邱遇被撩撥得不行，腦袋抵在馮岚腿上，一聲喊轉了八個調。

“哥。”他說，“你是要我的命吧。”

馮岚按住他的腦袋，拍了拍。

邱遇道：“要不是明天得去看公公……”

馮岚來回地揉着邱遇的頭發。

“怎麽樣？”

邱遇在馮岚腰間掐了一把，然後迅速滾到了床邊。

馮岚忍俊不禁：“就這樣？”

“啊。”邱遇抱着枕頭悶聲悶氣，“不然呢？萬一我公公明天對我有意見怎麽辦。”

馮岚把作業放到床頭櫃上，從後面湊了過去。他在邱遇的耳朵上親了下，聲音很輕，帶着明顯的引誘。

“那也有我喜歡你。”

邱遇忍着，忍着，忍不住了。

“新睡衣。”

他捏着拳頭說了一句，像是最後警告。馮岚渾然不懼，又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邱遇丢開抱枕，猛地轉身去解馮岚的扣子。

“你別喊停你！”

說得兇，但沒這麽折騰，弄得也小心，睡衣和床都沒髒。

馮岚輕踹了邱遇一下：“開窗。”

“一身汗，再感冒了。”

邱遇把被往馮岚身上一扔，先把地上的紙收拾了才去開窗。

窗外夕陽西下，馮岚披着被子下床，跟邱遇一塊往外面看。

邱遇道：“別看了，我要抽煙。”

“別抽了，對肺不好。”馮岚說，“我聽說抽多了還影響味道。”

邱遇剛拿手上的煙掉窗戶外頭了。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馮岚：“哪個味道？我嘴的還是……”

馮岚往下看。

邱遇罵了聲：“我操。”

他頑強地又拿了根煙。

“不可能，等下次練到全套的……”

他話一頓，把打火機撥弄得咔咔響，但沒有點煙。

馮岚側臉看他，他眼下一陣燥熱，壓了聲音含糊地問：“吃什麽味道好？”

馮岚低低地笑。

邱遇回過神來：“你查這個幹什麽？”

“菠蘿。”馮岚避而不答，“菠蘿味道好。”

邱遇對馮岚龇牙。

“你現在真是不正經你。”

“近邱者遇。”馮岚擺出正經的樣子，“意思是和你在一起以後越來越像你。”

“我不自戀。”邱遇說，“寫你的歷史卷子去！”

馮岚幾年沒去見江灣，挑貢品格外認真。南果梨要圓潤好看的，桔子要金黃讨喜的，糖葫蘆要一支去核山楂的，再要一支草莓和葡萄混着的。路過道邊的雪糕攤，馮岚又拿了三支火炬，最後在墓園附近買了酒和花圈。

江灣墓碑前堆着雪，邱遇默不吭聲地摸出新買的掃帚裝好，三兩下給掃了幹淨。

馮岚放下花圈水果糖葫蘆，三個火炬只拆一個放下，剩下兩個一個給自己，一個給邱遇。

馮岚有點生澀地喊：“爸。”

他頓了頓：“我帶男朋友來看你。”

本來以為有很多話可說的。

我知道你和媽的事了，之前一直沒來看你對不起，謝謝你當時的決定，無論如何有你才有我，我和你一樣，我不怪你，我被教的挺好的，我媽也沒怪你……

但到了這裏又不知道說什麽了。

江灣想聽什麽呢？

馮岚盯着黑白照片上溫和微笑的男人。

“火炬小了。”他說，“也可能是我以前太小，一直以為它很大……”

馮岚頓了下。

“反正它小了，縮水了，賣得還貴了，我吃着和小時候味道也不太一樣了。”

這些是一個父親想聽的嗎，是江灣想知道的嗎？

“我男朋友，邱遇。”馮岚說，“我是……你走之後，發現。”

他斟酌着措辭。

“——确定我和你一樣的。然後高二，我遇到邱遇，他和他爸吵架，離家出走，住我樓上。”

馮岚側頭看邱遇，眼裏有一點無措。

“我們就這麽認識了。”

邱遇鼓勵地看着他，對他道：“我公公肯定想知道。”

馮岚舔了下唇。

“嗯，就在一起了，我媽已經知道了，也同意了……我們很好。他會給我炖排骨，帶我玩游戲。他特別喜歡秀恩愛，我們都秀到網上去了，好多人知道我們，支持我們……現在的人，沒那麽排斥……”

馮岚吸了下鼻子，聲音有點啞了。

“他家裏也接受，我今年去他家過年。他家裏……”

“爺爺奶奶健在，父母走了一個只剩爸爸，還有個特別親的阿姨，是我媽的姐妹。”邱遇把話接了過去，“我爸和我姨都接受，爺奶不知道，沒和他們說，但也不怕他們知道，我想和您兒子過一輩子，特認真的，我但凡哪裏做得不好，您随時托夢來教訓我。”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上面寫着兩人微博和B站的賬號網址。

“你這……”

“我還買了這個。”邱遇從兜裏掏出一個小鐵碗，并一個紙手機一個紙路由器。

馮岚有點錯愕：“你什麽時候買的？”

“你對比那三個花圈的時候。”邱遇彎腰，放下鐵碗，把東西燒了。

“紙上是我和馮岚戀愛日記的網址。”他鄭重地說，“保證純戀愛無劇本，歡迎您的監督。”

心中的傷感被沖淡了。

馮岚看着邱遇，眨眨眼，問：“下頭有網嗎？”

邱遇道：“海蒂瑪拉兩千年去了，喬布斯一一年去了，我相信地府已經實現Wi-Fi自由了。叔叔——爸，還缺什麽就給我倆托夢啊，我倆加管理員微信了，有事您說話。”

鐵碗放得離火炬有點緊，燒幹淨後雪糕也化了一塊。

馮岚垂眸道：“爸吃了。”

邱遇輕輕地：“啊，那爸應該也聽見了。”

馮岚道：“嗯，咱倆也吃吧。”

他拆了包裝袋。

倆人沉默地在江灣墓前吃完雪糕，馮岚掏出塑料袋收了垃圾，把桔子剝開兩個，一個跟邱遇分吃了，一個留給江灣。

邱遇吃了桔子道：“叔叔，我媽也在下面，我回頭跟她打招呼，您倆在下面認一認。”

馮岚問：“你什麽時候去看阿姨？”

邱遇轉頭看着馮岚。

馮岚頓了頓，改口道：“咱媽。”

邱遇眉開眼笑。

“墓那邊清明去一次，她忌日去一次。平時天天見，家裏有她牌位，過年你給她上柱香。”

馮岚點頭說好。

邱遇道：“姥姥那邊呢？”

“清明去。”馮岚說，“她生前交代的，讓我別記着她去的日子，也不讓我帶東西，說吃的都讓人拿了，花花草草的沒用。”

“那就什麽都不帶？”

“帶我成績單。”馮岚說，“還有我對象。”

“得嘞。”邱遇說，“那我也帶我成績單，給咱姥看看我是一個多棒的對象。”

倆人又在墓前站了會兒，馮岚把江灣的墓碑擦了擦。走的時候糖葫蘆和酒沒動，南果梨和柿子各留兩個，火炬還放在那兒，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徹底融化。

兩人沿着來時路慢慢往回走，每走一步馮岚的心裏就更輕快一點。

邱遇問他：“我今天表現還行吧？”

馮岚道：“特別行。”

邱遇問：“阿姨那邊，你去看我能進嗎？”

馮岚道：“能，但是……”

他露出一點猶豫，邱遇立刻道：“我懂我懂，監獄裏碰面太不正式了。你拿我照片給阿姨看，讓阿姨先認認我的臉。”

馮岚笑：“這你怎麽不喊媽了？”

“你一開始也沒喊啊。”

“你喊了三聲阿姨，我就喊了一聲。”

邱遇拿過馮岚的手機，點開錄音，對着話筒喊了兩聲“媽”，并交代馮岚：“一定要放給咱媽。”

馮岚應了。

兩個人走到墓園門口，有人拾階而上。

天寒地凍的，這人穿黑西裝，手裏拿着一束玫瑰，胸前也別了一朵。

這裝束不像來掃墓的，如果是，那大概是掃愛人的墓。

馮岚不禁多看了一眼，頓時驚訝起來。

“汪老板？”

汪老板也很驚訝。

“馮岚？你是……”

馮岚禮貌道：“我來看我爸爸。”

汪老板略一點頭：“原來是這樣……”

他又看向邱遇。

雖然算恩人，但馮岚不打算對汪老板那麽交心，只介紹道：“這是我同學邱遇。”

邱遇也沒說什麽，跟汪老板問了好。

“好。”汪老板笑笑，“元旦快樂，你們快去吧，別在這裏凍着。”

他略一點頭，邁步從馮岚旁邊過去，邊走邊理了一下袖口。

馮岚一把抓住了汪老板的手腕。

邱遇吓一跳，汪老板也滿臉震驚。

而馮岚都不在乎，只看着汪老板腕上的手鏈。

很普通的紅繩，上面固定着一枚金戒指。

汪老板問：“怎麽了？”

驚訝的語氣，緊張的情緒。

馮岚緊緊盯着那枚戒指，在上面看到熟悉的齒痕。

那是他小學留下的痕跡，是他聽人說金子是能咬動的，回家和馮婉說，馮婉笑着摘下婚戒，讓他咬了試試。

就這麽留下了痕跡。

馮婉的戒指怎麽會在汪老板手上，還做成這樣的……

馮岚想起汪老板那莫名親近的、長輩的态度。

“請問……”他看向汪老板，“您和我父親江灣是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