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溫柔

第86章 向陽

向陽

近兩個月沒見，王啓軒變化很大，下巴尖了，人瘦了，頭發留長了，打了耳洞，左耳處戴着一枚黑色的耳釘。

邱遇對他沒什麽好客氣的，直接道：“又想折騰什麽？”

王啓軒倒是很平靜。

“別在外面凍着了，找個地方吃飯吧，我請客。”

在場衆人：“？”

王啓軒轉向黑虎：“我沒吃飯就出來了，早飯就沒吃。”

黑虎立刻道：“走，找個地方吃飯！”

在場衆人：“？？？”

事态的發展變得有些邪門了。

預計中的雪地肉搏沒有發生，一群人浩浩蕩蕩，向最近的快餐店出發。

為表立場不同，兩撥人走了道兩邊，但這邊路不寬，王啓軒跟黑虎的說話聲一直傳過來。

黑虎問：“你怎麽來了？”

王啓軒說：“從關聯賬號看到的。”

“是有人找你告密吧？”

“知道還問？”

“這幫不服管的孫子……”

邱遇推着電瓶車，和馮岚走在最後，眼睜睜看黑虎和王啓軒說話，越說越近，最後王啓軒把胳膊挂黑虎胳膊上了。

邱遇道：“上車。”

馮岚道：“沒多遠。”

邱遇道：“不是路程的問題！”

他一拉馮岚手腕：“你看那倆處對象的，挽着手走！咱倆現在騎車，把你的手按上我的腰！”

馮岚這才注意到那邊的對象在幹什麽。他不理解邱遇的攀比心，覺得幼稚，太幼稚了——

十五秒後，邱遇騎電瓶車帶馮岚，馮岚摟着邱遇的腰，從王啓軒和黑虎旁邊經過。

邱遇還按了喇叭。

“操。”錢成錦往二鵬後頭縮，“他談戀愛怎麽這樣啊！”

張鵬也往劉鵬後面縮：“咱不去了吧，感覺也打不起來，咱回家吧。”

劉鵬道：“沒出息的東西，你們兩個也可以挽手啊。”

錢成錦和張鵬對視一眼，一左一右挽住了劉鵬。

“說得對啊！”張鵬贊嘆，“朕絕不是沒出息的東西，愛卿，走！”

劉鵬被夾在中間掙紮不過，終于體會到張鵬和錢覺得丢臉的心情，使勁低頭，把臉埋進了羽絨服的毛領。

邱遇和馮岚先到，沒在外面吹風，直接進屋找了地方等。

緊跟着他倆的是二鵬和錢，王啓軒和黑虎最後才進來。

“走得也太慢了。”邱遇漫不經心地發難，“我當你要跑呢。”

黑虎的眼睛又瞪起來：“你他媽的——”

王啓軒攥着黑虎的胳膊輕捏了一下。

“沒事。”他對邱遇點了下頭，“抱歉，腿上有傷，走得慢了點。”

“哦。”邱遇沒想到這個，眨眨眼，坐姿都端正了一點，“那……那你坐吧。”

他不打弱的，特別煩的除外；不打女的，這是人生鐵律；不打殘的，被他打殘的也算。

因此一聽王啓軒腿上有傷，一邊琢磨這人怎麽傷的可惜不是被自己傷的，一邊就把針對的意圖收斂了一點。

只能一點，到不抓着這人走得慢的事計較的程度，別的不能再多了。

王啓軒走到桌邊，黑虎滿臉心疼地扶着他坐下，拿出手機掃碼，讓王啓軒先點餐。

王啓軒搖頭：“他們先點。”

“行啊。”張鵬半點不客氣，“有請客的樣子。”

王啓軒還笑了下。

“不客氣。”

手機到了劉鵬手裏。

他漫不經心地刷着菜單，邊刷邊打量王啓軒。

“你……變化還挺大的。”

王啓軒不太在意的樣子：“是嗎，我以前什麽樣？”

張鵬一個個給他數：“裝乖，絆人，造謠……”

黑虎一拍桌子：“胡說八道！”

手機到了錢成錦手裏。

錢成錦道：“我在三中都知道的事，誰有功夫跟你胡說八道？”

邱遇道：“你少說兩句，回頭他要在學校打你我們管不到。”

錢成錦嗤道：“我怕他？我武力值只比你們差好不好？”

“你們——”

王啓軒又扯了黑虎一把。黑虎氣得不行，王啓軒又不讓他發火，只能坐在椅子上岔着腿生悶氣。

錢成錦把手機丢給邱遇，邱遇大概看了看，問馮岚：“還要上次那幾樣嗎？米堡，coco蝦，奧爾良雞翅……”

“嗯。”馮岚湊過去一起看，“往下滑，再滑……要個蘋果派。”

“行。”邱遇連自己的一塊選完了，把手機還回去，“到你倆了，趕緊點趕緊說，争取上餐前咱們把該聊的都聊完了，省得一會兒在這打起來。”

這句話聲有點大，不遠處的服務員警惕地看了他們一眼。

黑虎沒好氣地拿起手機，一轉臉對上王啓軒瞬間柔情，幾乎是輕言細語地跟王啓軒商量着把餐點了。

馮岚一直挺安靜地看着他們，見黑虎放下手機，滿臉不快地又瞪過來，才心平氣和地問王啓軒：“你爸媽接受了？”

王啓軒淡淡地看着他：“我離家出走了。”

馮岚往下瞥：“腿是他們打的？”

王啓軒道：“是我跳樓的時候摔的。”

桌上靜了一下。

錢成錦特別小聲地說了句“我操”。

王啓軒平靜道：“三層樓，還被樹攔了一下，沒摔死，不好意思了。”

黑虎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你瞎說什麽？”

王啓軒安撫地拍了他兩下。

邱遇皺眉道：“我不是想漠視生命，但你跳樓跟馮岚有什麽關系？”

王啓軒笑：“你說話真客氣。”

馮岚道：“他實話實話，我确實不至于……到想你跳樓的程度。”

王啓軒還是笑：“我知道，我只是故意說出來膈應你。”

是開玩笑的口吻，把邱遇氣得倒吸氣。

“行了。”劉鵬主持了一下局面，“一碼歸一碼，黑虎在貼吧裏颠倒黑白是不是你指使的？”

“不是。”黑虎沮喪地說，“我……拿錯手機，看了他小號空間，自己以為……”

他低下頭，蚊子似的嗡嗡：“剛才啓軒和我說了，是我誤會你們了。”

王啓軒道：“我自己做的事我認。馮岚，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對，今天在這也跟你正式地道一次歉，你想怎麽算我都認了。”

張鵬小聲嘀咕：“這就是生死走一回之後的覺悟嗎？”

劉鵬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王啓軒頓了頓，又說：“而且，我和胡虎現在在談戀愛，他的事，你們也盡可算在我頭上。本來我在空間寫那些玩意兒，純發洩的，讓他誤會了，也确實怪我。”

黑虎當即不同意，大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要找他們麻煩的，跟你沒關系！”

服務員輕輕地走過來，輕輕地放下托盤，用奇異的目光看着他們。

“你們的餐好了。”她說，“請慢用。”

邱遇用可樂杯子擋住臉：“虎兄弟你想演戲能打個招呼嗎，太丢臉了。”

黑虎在桌子底下踹他：“誰他媽是你兄弟了？”

馮岚和王啓軒沒參戰，劉鵬嫌幼稚還躲了，張鵬跟錢成錦齊心協力幫着踹黑虎，因為位置問題沒踹明白，給了邱遇好幾下，氣得邱遇不肯再踹了。

一群人這麽鬧完，去看那仨沒動腳的，發現劉鵬給王啓軒分了支煙，馮岚旁聽，仨人已經開始聊王啓軒為什麽跳樓了。

滿褲腿鞋印的四個人：“……”

張鵬道：“給根煙，我也聽聽。”

邱遇道：“屁的煙，都給我掐了，馮岚不抽煙。”

馮岚擺擺手：“不要緊。”

“不要緊個屁。”邱遇伸手拿了劉鵬的煙，又對王啓軒說：“你！掐煙！”

黑虎道：“你算老幾？”

邱遇可是等着這句話了，君子報仇一年不晚，想都沒想就道：“算你老爹！”

一年前的恩怨就在眼前，雙方人員就位，戰争一觸即發——

王啓軒把沒點的煙放黑虎嘴裏：“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那天我來學校收拾東西，其實不是轉學，是我家裏不讓我念了……”

家長會結束後，王啓軒媽媽在家哭了好幾天，反反複複說她造了什麽孽，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兒子，後來不哭了也一直念，每天都念。每念一次，王啓軒就回想一遍自己在矯正中心的經歷。

王啓軒爸爸更是氣得冒煙，時不時就要罵王啓軒，說他讓自己丢臉，要再把他送去矯正中心。

這些話，王啓軒初中的時候都聽過一遍，已經麻木了。他麻木到十月底去學校拿東西，遇見馮岚，得知康泰矯正中心是馮岚舉報沒的。

很好笑。

他的骨肉至親要把他推進地獄，讓他離開地獄的卻是被他中傷欺負的馮岚。

又一次母親哭，父親罵的時候，王啓軒心平氣和地走上家裏陽臺，打開窗戶，打開防盜鐵栅欄的內置鎖，跳了下去。

王啓軒喝了口可樂。

“後面就是愛情故事了。”他說，“我想你們不太願意聽。”

他也不太想交代。

但邱遇說：“想聽，愛聽，你對象說你喜歡我。”

王啓軒詫異地看了黑虎一眼。

黑虎尴尬道：“你空間裏寫的……你羨慕馮岚，想成為馮岚什麽的……”

王啓軒這次自打露面就一直很靜，現在終于也尴尬起來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你聽我解釋……”

從醫院醒來，命還在，但摔斷條腿，父親還是罵，母親還是哭，王啓軒醒了不到兩分鐘，就想再跳一回樓。

但他的腿被固定着，一時半會是沒辦法了。

沒辦法的時候，王啓軒就在父親的怒罵和母親的哭聲中放空，回想，想自己的人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想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起變成了一個陰暗卑劣的小人，試圖讓無辜的同類也品嘗自己的痛苦，成為自己真正的同類。

手段百出，毫無用處，他一邊針對馮岚一邊不敢說出馮岚最深的秘密，想拉他入地獄又怕他進入和自己一樣的地獄。

——馮岚就是不入地獄。

到最後王啓軒終于瘋了，底線也抛棄不要，但還是沒有用。家長會那天他終于認清一件事，孤立無援的是他，惡心的是他，馮岚在此前對他的一切招數都不在意不理會，因為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這樣的認知讓王啓軒更加痛苦。

之後，經歷過一次死亡，王啓軒終于大徹大悟，找到了他扭曲崩壞的根源——不是馮岚，他不曾受難的同類，而是他的父母。

王啓軒就這樣在一個雪夜瘸着腿離開家，遇到了爺爺去世，在路邊抹眼淚的黑虎。黑虎是留守兒童，被爺爺帶大的。王啓軒支着斷腿在雪地裏跟黑虎聊了半小時，被沒了家人的黑虎撿回了家。王啓軒狀态不是很好，做噩夢，整晚睡不着，對着窗戶發呆，突然就開始哭……都是黑虎陪着他。

黑虎狀态也不怎麽樣，時不時在家裏喊爺爺，回了神就蹲地上蜷着嚎，這時候就輪到王啓軒陪黑虎，黑虎嚎一會兒就抱着王啓軒哭，喊王啓軒哥——他比王啓軒小。

兩個人相互陪伴了一段時間，談天說地，也交心交底。黑虎不算彎，但也跟王啓軒日久生情。王啓軒定時給他媽發消息報平安以免家裏報警——其實他都不太覺得他爸會報警，畢竟他爸第一次收到他消息時問都沒問他的腿，而是罵了他一頓。

也是那天王啓軒突然很想談戀愛，他迫不及待想要離從前的生活遠一點，做所有他爸媽覺得丢面子造孽不讓他做的事情。

他直面自己過去的一切，反叛過去順從的自己。

王啓軒對馮岚舉起可樂。

“你們的視頻我看到了，我羨慕你，想成為你，是因為你不怕事，你比我光明磊落，做人更比我強。”他說，“話說開了，胡虎不會再找你們麻煩，我也不會再糾纏你們。以前的事是我傻逼，你不必原諒我，我永遠欠你的，你想什麽時候讨回去我都奉陪。”

沒人說話，邱遇也只是安靜地看。

這是馮岚和王啓軒的事，別人都不該插手。

馮岚看着與從前判若兩人的王啓軒，沒有說話。

王啓軒也沒有強求的意思，就準備把手收回去。

馮岚這才拿起自己的可樂杯，也跟王啓軒碰了一下。

馮岚平靜道：“我記得我說過，我從前就沒把你當回事。”

王啓軒苦笑了一下：“是，你說過，是我腦子有病，單方面和你過不去……你只在乎邱遇。”

“那些都不必說了。”馮岚點點頭，“關鍵的你記得就好。”

邱遇悄悄地碰了下馮岚的手。

氣氛沉重，飯是吃不下去了，張鵬去前臺要了打包袋，把他們幾個的打包帶走了。

王啓軒和黑虎把人送到門口，走的時候，王啓軒看着馮岚，沒再說話，但略略欠身。

馮岚呼出口氣，停在王啓軒面前。

“加個微信。”

王啓軒一怔。

“你現在和黑虎兩個人生活，靠他家的錢，還是你爸媽以前給的零花？”

王啓軒一時接不上話，馮岚把手機遞到他面前，讓他掃碼。

“給你推薦幾個打工的地方。”

王啓軒張了張嘴，眼圈突然紅了。

邱遇擡手搭住馮岚肩膀，淡淡道：“想跟家裏分開不是住在外面不回去就行的，要自己賺錢。而且你腿看着不也沒好透嗎？加吧，諒你也不敢再怎麽樣。”

王啓軒倉促地擦掉眼角滑落的淚水，啞聲道謝，把馮岚的微信加了。

幾個人沿着來時路，慢慢慢慢地走。

張鵬好一會兒才吐出口氣：“真是沒想到……可能咱幾個都不在意這些，真不敢相信身邊就有這種……這他大爺的。”

劉鵬道：“什麽環境養什麽樣人吧，以前看他都鬧心，今天瞧見是真跟那會兒不一樣了。”

“畢竟死過一次的人。”錢成錦說，“還是挺吓人的，他說的時候，我操，我差點把手機摔地上。”

邱遇和馮岚走在他們後頭一點，把前面仨聊的話聽了個全。

邱遇跟馮岚道：“你心真軟，還幫他一把。”

馮岚道：“算不上心軟吧，本來也沒放心上的事。最多……兔死狐悲吧，我爺奶沒比他爸媽強哪兒去，而且要是讓我去矯正中心走一趟，我不一定比他強。”

“你去走一趟不是把那糟心玩意兒舉報了嗎？”邱遇說，“王啓軒……算了，誰知道他在裏面待多久，他爸媽又那個德行。”

邱遇伸了個懶腰：“人各有命，這把跟他的事該算是徹底結了，以後什麽恩怨都沒有了。哎，之前就覺得他精神有點問題，誰想還真是……也是，矯正中心那地方哪兒是人待的。”

馮岚“嗯”了聲。

這個話題挺沉重的，旁邊三個都插不上話。好容易等他倆都安靜了，錢成錦道：“咱找個地方把王啓軒請這漢堡吃了？”

“吃。”邱遇說，“岚別吃了，都涼了，回頭你胃又不舒服。”

馮岚道：“張鵬不是帶球了嗎？找個室內籃球館吧。我知道有個室內籃球館冬天可以用微波爐。”

邱遇樂：“這麽想吃這口啊？”

馮岚道：“啊，我想吃那個蘋果派。”

“行。”邱遇說，“打個車吧，分兩輛走。哦對了，群裏那題你們誰給我講一下？趕緊着，什麽事都別耽誤了。”

“我給你講！”錢成錦自告奮勇，“你把圖點開。”

五個人站路邊等車，馮岚跟着聽了一會兒題，忍不住走神，往快餐店那邊看。看了一會兒，黑虎和王啓軒出來了。大概是累了，王啓軒一瘸一拐的特別明顯，黑虎扶着他，兩人慢慢慢慢地走，成為兩個小點，然後徹底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