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最初的夢想
第45章·最初的夢想
不是,綦北星這個話題怎麽總是轉得讓人猝不及防的!
“上一邊去,誰吃你的醋!”
“我沒說你吃的是我的醋啊,我想說的是你在……等等?”
綦北星臉上最後一點因為在棚裏憋了一上午腦袋缺氧的傻勁兒,在把這句話說明白的那一刻煙消雲散了。
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完蛋了,這下真的掉馬了,掉得一瀉千裏,掉得無可救藥。
我這輩子大腦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轉得這麽快過,有那麽一瞬間,我似乎都能聞到馬達超負荷運轉時的糊味兒,但好在我急中生智,發現這兩句話之間還存在着很大的模糊,于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臉不紅心不跳地接着說:
“你想說的是……啥?”
衆所周知,只要我不慌,那慌的就是別人。
“我……我以為你是在吃醋腰舟這麽招人待見呢。”
“怎麽可能,我躲着還來不及呢——不是我說你,腰舟還那麽小,又沒什麽心眼,你把她帶過來,萬一被人揣走了或者摔着了怎麽辦?”
“我沒想那麽多……”
話題終于被我起死回生般地轉回了腰舟的安全問題上,又順理成章地開始向下延展,正在我已經開始一邊感嘆着自己的情商之高、應急能力之強,一邊十分順利地順着這個話題逐漸遠離起初的尴尬局面時,我卻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不對啊,綦北星跟着慌什麽?
在方才這個情景下,既然已經默認“吃腰舟的醋”的含義為“羨慕她招人待見”,正常人對“吃了你的醋”這個表達方式的理解,不都應該是類似于前提情況下那種、“羨慕你有某種優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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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方才做出過激反應的時候,那個前提還沒有出現,所以我有理解歧義是完全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既然已經有了前提,那綦北星為什麽會一下子反應過來我的歧義?
——再退一步講,就算我們理解的是同一個意思,可對于一個問心無愧的人而言,那有什麽可尴尬的?
難道說……
我在反應過來的瞬間頭皮發麻。
不能吧,不能吧,真是這樣的話那也太抽象了點吧!
可是照這個理論來講,那綦北星此時此刻……
也是在故意轉移話題?
搞什麽啊!
頭腦中馬達的運轉速率有增無減,我甚至覺得能聞見腦細胞紛紛被烤焦時的香味。
看起來還在,其實人麻了有一會兒了。
然後綦北星又問我中午吃什麽,這次我想都沒想,比着潛意識中正在運行的味道脫口而出:
“麻辣香鍋!”
*
老話說,無知者無畏。
我現在就很希望自己對方才腦海中推導的一系列事件一無所知,要是真如此,或者我現在還不至于如此尴尬。
當然,從表面上來看,我們兩個都有夠體面的。
拜托,誰能想到兩個一邊吃路邊小店、一邊因為各種漫無邊際的話題傻樂的大男人心裏想的能是這檔子事兒啊!
這也太奇幻了吧!
我試着從蛛絲馬跡中判斷出綦北星目前的心理活動,但也不知道是我現在忙于維持氛圍、分身乏術,還是對面的人就是在一如既往、泰然自若地在扯那些有的沒的的事,就是一點兒線索都看不出來。
總之,當我飯吃到一半,已經抽出紙巾、開始擦腦門上的、不知道是因為心慌還是被辣出來的汗時,莫名有種作惡多端終于遭報應了的踏實感。
哎,這個就叫穩穩的幸福。
我們的話題就這樣不帶一點兒深度地在餐桌上滑翔,平穩地略過每一個信息點,但愣是沒有一點兒慢下來的意思,仿佛是怕一旦慢下來,就會從半空中跌落、摔個滿地找牙。
但,再不願着陸的飛機,也總要落地。
“考試準備得怎麽樣了?”
“保證上岸。”
如果上不了呢?
這話已經在我心中堵了很久,但數年以來,從未能順利出口。從前也許只是怕讓對方壓力陡增,但如今不同了——或許早就不同了,只是還一直用前一種理由來蒙蔽自己。
綦北星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每年考前,我比他更緊張。
盡管他只在這間小屋中住了兩年,盡管我見證的不過是四場考試,盡管我們之間的緣分其實也只是合租室友而已,但我怕。
我們相遇得太晚了。成年人的情感,從一開始就是血淋淋的現實。
二十歲之後——尤其是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之後,沒有根基、沒有背景的我們幾乎不可能繼續擁有夢想,能夠保持着的只能是理想。大學畢業之後,也再不會有人問你的夢想是什麽,能夠聽到的問題,只是一個又一個大同小異的企業文化,和摸不着邊際的面試問題。沒人在乎你“想”做什麽,他們只在乎你“能”做什麽。
那個唱着《煩惱歌》的夏天,我們分道揚镳。
我始終記得,終于順利通過公司面試、順利入職的那天,我看着鏡子裏穿得人模狗樣的自己,忽然明白,過去那個站在舞臺上肆意歌唱的李一槿,已經死在了那年盛夏的校園中,再也不可能複生。
所以我知道,對于一門心思只是想實現自己夢想的綦北星而言,他也時刻都有可能因為夢想最終的枯萎而離開。
無論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
我怕,怕他失敗後會從此離開這間小屋,怕他像我曾經的每個朋友一樣逐漸從生活中消失,怕從此以後只能在夢中相見。現在怕的東西更多,怕腰舟要被迫離開我的生活,怕那首還在襁褓中的歌曲還沒面世就成了孤兒,怕我從此以後推開門,屋中再也不會有個聲音,懶洋洋地問我晚上吃什麽。
我更怕看見他離開時的神情。怕他會為了不讓我擔心而裝出一臉的無所謂,怕他在車站笑着向我揮手告別,怕他面對着滿屋的毛絨玩具卻無力帶走時的無助和茫然,怕他夢想破滅後被迫成為大人的漠然——可是除此之外呢?
其實,更怕他根本不會舍不得你吧?
我夾菜的手一抖,剛好把菜掉在桌面上,撿起來也不是,不撿又浪費,只能眼看着它在桌面上一動不動地流出一灘油,好像一具世界上最平靜的屍體正在流出一灘鮮血。
如果再上不了岸呢,綦北星,你還會繼續擠在這間小屋裏,晝夜颠倒地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執着嗎?
即使你還想,那家裏人呢?
我們都已經是二十四歲的大人了。如果是在為了夢想而試錯,你的試錯時長也已經足夠長了。
如果真的再上不了岸,你也許就會離開這座城市、回到你本該有的生活軌跡裏了吧?
我呢,我也會回到兩年前的生活裏,不是嗎?
——誰能想象,幾個小時之前,我還在為了這段莫名其妙又見不得人的情感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幾個小時之後就光榮掉馬、光明正大走上揣摩對方思想情感的道路呢。
好家夥,直接被迫上了一個level。
我試着強迫自己終止方才的思考。想再多也不是我能改變的。
而我能夠做的,不過就是繼續眼下的生活。等歌曲制作,等發行,等下一場考試到來,等成績出現。
但綦北星卻在初夏的熱風中,忽然問我:
“李一槿,你小時候的第一個夢想是什麽?”
“我的夢想?”
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說,我哪兒有夢想。
我夢想世界和平,還夢想人人都獻出一點愛,現在二十年過去了,你打開國際新聞看看,我夢想的東西它管用嗎?
“哎呀,說說關于自己那部分嘛。”
自己那部分……
已經很久沒想起來過了,突然這麽想想,忽然覺得有點羞恥。
但既然綦北星想聽,那就一起說說吧。
沒關系,反正都已經是過去時了。
“想起來了,我夢想做警察,抓壞人,維護正義。”
“很好啊,那怎麽後來沒考警校?”
“我倒真這麽想過,但首先,體檢成果不好;其次,考上警校的畢業也不是都能當警察,還有很大概率當保安呢。”
“保安也很好啊,保護安定。生活又閑。”
我看看對方在陽光下有些發紅的頭發,一時間不知道綦北星現在認認真真說出的話到底是真心的,還是只為了把聊天繼續下去。
算了,別想那麽多——我勸自己,反正繼續不走心地聊下去就是了。
彼此之間的關系尴尬到這步田地,能夠聊下去就不錯了。
“我爸媽可不願意。他們說我那成績去考警校、當個保安有點可惜了。”
“也是——不過話說回來,其實我真沒想到你小時候的夢想會是這個。我以為你會夢想做個歌手,或者什麽別的跟音樂有關的工作。”
“歌手?別鬧了,我小時候連一節正兒八經的聲樂課都沒上過,什麽簡譜啊、發聲技巧啊,全是在音樂課和學校合唱團裏學的。而且那會兒,比我會唱的小朋友多了去了,人家還沒想過要走歌手這條路呢,我哪兒敢肖想。”
“那不是更說明你天賦異禀了嗎,沒受過專業培訓都能做到主唱——話說回來,那長大一點呢,想過嗎?”
“想過,但不至于夢想——誰上學的時候還沒聽着流行歌幻想過耳機裏唱歌的人能是自己?但越大,其實越知道走藝術路有多難。而且你知道,我不是那種熱血上頭就能憋着勁非要一條道走到黑的人,也不是那種瞅準了目标就死不悔改的人。一旦知道這條路有多難、多不可控,我不可能會紮進去的。”
“那也很好啊,至少不會很容易受傷。而且現在過得也很好啊,每個月還能有富餘呢。”
直覺告訴我,這話哪裏不對,但一時半會兒,我又看不出究竟是哪裏不對。
“——那你呢,你小時候就想着要考公了?”
“怎麽可能!”
綦北星笑起來,笑的時候還沒忘了順手摸一把路邊柳樹垂下來的枝葉。
“我小時候想當個老師,因為我小學時候有個老師特別特別好,好到不像是人間能夠有的人。我也想像她一樣,教很多充滿希望的小朋友,然後送他們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在生活中一點一點地學會做人,我覺得那樣的工作很偉大。”
“那後來呢?我記得你的教資考下來了,但沒見你想考教師編啊?”
“後來我就開始讨厭小孩子了,在我自己都還是小孩兒的年紀。那時候我就慢慢發現,有些人生下來就不是好人——我指的是品行、三觀方面。而且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他們,好像他們根本無法理解什麽是規則、什麽是為了他們好,也無法理解正常人的邏輯。我甚至不用舉例,你的童年回憶裏一定有這種人。
“這部分人不多,但就是每個班有那幾個也足夠膈應人了。很快我明白過來,如果連我身為同齡人的時候都不願意和他們共處,那等到我徹底脫離了這個時間段的思維模式,只會更反感這些人。
“但我不認為我自己這種歧視是正确的,我也不覺得做個好孩子才是得到身邊大人喜愛、尊重的必要條件,只是我實在無法忍耐它而已。所以,我能夠做的就是,不去承擔教育他們的義務,讓我們雙方都有正常生活的權利。”
“這很正常,我也有同樣的感受,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當老師——不過話說回來,你家裏沒有對你這個夢想的轉變說些什麽嗎?”
“多少有點,但幸虧我改變得夠早,他們只是說幾句而已,也就把這茬事放下了。”
站在樓下,想到要爬樓,又想到回家之後要面對的水電費負擔,遲遲不願意擡腿。綦北星環顧四周,幹脆拉我在附近的陰涼地兒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