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言
不言
顧頌延從地上爬起來,衣服上留下好幾塊綠色的草汁痕跡,掌心、胳膊肘以及兩只膝蓋的痛感一陣一陣的傳入大腦。她很害怕自己的身體出什麽問題,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扶起自行車,幸好車子沒什麽事情,只是有些髒了。顧頌延從自己口袋裏翻出紙巾洗洗擦掉泥土。
“需要幫忙嗎?”
顧頌延覺得那聲音甚是熟悉,一轉身看見是宋工的時候,眼睛裏冒出了光。她揮揮手,向人打招呼。
“原來是你啊!怎麽了?摔跤了?”
宋工坐在車裏,手裏拿着墨鏡在空中晃,顯然是在看熱鬧。顧頌延心想,他該不會接下來幾天都要把這事挂在嘴邊吧?
“沒有沒有,沒有大事,宋工你去哪裏?”
“去公司。”宋工戴上墨鏡,發動了車子。
五顏六色的光在顧頌延的眼睛裏晃啊晃。她好喜歡那只耳環。現在終于知道為什麽衣服要穿在漂亮模特身上賣了。
“加班嗎?”他的車窗慢慢升上去,顧頌延情緒一激動追問道。
“嗯,加班。”
聲音在急促的風聲中離去。魚樂書從馬路對面跑了過來,問她,“那是誰啊?你和誰說話?”
“是宋工。”顧頌延生怕被人聽見了似的,小聲說。“他說他回去加班,哎,該不會這些天他是故意拖你陪他加班吧?”
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是個加班狂魔。”魚樂書琢磨,“不過我下班是在樓下,他是在樓上,見不上面的,所以他純粹是周扒皮。”
回到家裏,顧頌延才發現褲子摔破了,有一塊碎玻璃還嵌在肉裏。她不願意去醫院,便自己随便找了鑷子把碎玻璃給夾出來,結果血流不止。她翻開箱子,把媽媽準備的止血藥不要錢似的倒在傷口上,用衛生紙包上,随便細細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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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正是忙碌的時候,顧頌延覺得自己尚為實習生,在這種時候請假會讓人覺得嬌氣。于是第二天用同樣的方式處理了傷口騎車去上班,到了公司隐隐覺得腿上有液體在流動。鐘工正在和她講今天的任務,顧頌延顯得很不安,她很擔心血掉在地板上,萬一被人誤會那不是很尴尬。
鐘工一走,顧頌延立刻離開座位,盡量減小動靜往衛生間跑。
宋工迎面走來。他的目光向下瞅到了她,往邊上讓了讓。顧頌延一氣呵成的停下來,鞠躬,繼續向前小步快跑。幸好血只是流進了襪子。看來她的措施并不可行,但現下沒有別的辦法。
又是早會。一大群人擠在小小的會議室,顧頌延姍姍來遲,剛巧聽見又是那一聲沉睡的雄師那般,沉沉的、蘊藏着未知力量的“到……”
仿佛所有事情都不能成為他的威脅。如此自由。
可惜這個人是宋工,真是可惜了啊!好感好像只剩下百分之一。
“今天心情不好啊?”更衣室裏,鐘工詢問。
“是嗎?我沒有吧。”顧頌延揚起笑臉。
“看你一大早好像心情很低落。”鐘工當然能看出她的笑容有多麽勉強,“要是累了就說,回去休息休息。”
“今天不是要做芯片測試嗎?我想學一學。”
一旁宋工換好了衣服,攀在鐘工肩頭,“今天不需要我幫忙了吧?”
關于她的話題戛然而止。就算鐘工百般拒絕,宋工還是死皮賴臉的待在三部,即使八部的人多次催促他們的主心骨回去主持自己家門裏的那一堆子事,宋工仍然嘴上答應着,腳步卻沒有挪動半分。
“頌延,會安裝嗎?”鐘工把機器人胸腔裏的零件替換工作交給顧頌延,這是對她的考驗。
“我來試試。”顧頌延的聲音裏透着不自信。呆着站了一會兒,她聽見宋工在背後輕輕嘆了一口氣。顧頌延不服,扭頭對他說,“我會的,只是先過一遍流程。”
“別被他打擾。慢慢來,不着急。”鐘工鼓勵。
顧頌延滿頭大汗搗鼓了半個多小時之後,終于完工,有人捧場,“不錯啊,厲害厲害!我當時花了三個月功夫才學會這一套,真是一代比一代強啊!”
“這下完了,我們有壓力了。”
顧頌延笑着沒說話。緊張的氣氛很快卷土而來。現下只是完成了第一步,接下來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見證奇跡的時刻要來了。不容易啊,鐘工。”宋工沒幫什麽忙,只是站在人群之外,一直說風涼話。
顧頌延聽從着多人的命令,一會兒幫這位前輩拿這個工具,一會兒幫那位前輩拿那個工具,只覺得宋工麻煩,心生嫌棄。多次要從他靠着的櫃子裏拿東西都十分沒有禮貌的拽着袖子把人拉開。其實剛開始還客客氣氣請他讓一下,誰知他那麽沒有眼力見。
這次要拿的東西在櫃子最上層。顧頌延踮着腳嘗試好幾次都夠不着,宋工就在一旁看着,一雙好奇的眼睛盯着顧頌延,好像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顧頌延轉了一圈,沒瞅見适合墊在腳下的凳子,一擡腿,整個人就爬了上去。
顧頌延正伸長了兩只手去拿,宋工随意的一踮腳向後一伸手,連身子也沒扭過去半點,就把那只箱子拿到了面前,無辜道,“你是要找這個嗎?還挺厲害。”
不知道他是在說什麽厲害。好了,不論他說什麽,顧頌延一點也不想聽了。他是魚樂書那位讨人厭的領導。再好看的臉,再自由的靈魂都拯救不了。
午飯時間在海灘上,顧頌延知道自己錯了。
他的卷發被海風撩動。藍色的上衣、白皙的皮膚,在藍天與大海之間形成了一幅會動的海報。鐘工開着沙灘車向前奔馳,他坐在後面,突然站起來沖着天空大叫。就算被甩下去,滾了一身的沙石,他還能迅速的站起來再次奔跑,追逐。
大家都在玩樂。起因是鐘工覺得顧頌延不開心,借着這個由頭帶大家出來好好放松放松再回去工作。然而,只有顧頌延留在沙灘棚上,喝着西瓜汁。覺得不會有人注意到她了,顧頌延才偷偷溜走。
她覺得腿有一些疼。或許是流汗了,撒了鹽似的。
附近有個水龍頭,又是在林子裏,比較隐蔽。像是敵國特工似的,一邊觀察着有沒有人注意到她,一邊捋起褲子。傷口處已經發白,痛得根本不能碰。這下豈不是更慘了。可是到了這個份上,顧頌延自虐似的,把腿放在水龍頭下面沖掉了傷口周圍的斑駁血跡。
水龍頭被人擰上了。
顧頌延心裏咯噔一下,慌忙遮掩。擡頭一看,發現自己已是淚眼模糊,但仍然能夠看得清來人是宋工。
“你別動。”
她就不動了。現下這狀态,她沒法再去人群裏強顏歡笑。
“你別理我,求你了。”顧頌延擋住臉,“不然我以後沒法直視你了。”
“那你怕截肢嗎?”宋工蹲下來,指了指她的傷口。顧頌延只好把褲子重新拉上去。宋工憂郁道,“這裏沒有醫藥包,去一下那邊的休息室吧。還能走嗎?”
當然能走。
宋工在前,所經之地,留下了淡淡的香味。顧頌延在後,每走一步,痛感加劇。等到了宋工所說的休息室,她已經處理好情緒,看不出來半點哭過的樣子。
“你們不會把我開除了吧?”顧頌延在椅子上坐下,把褲子卷起來。才過了幾分鐘,血又流出來了。黃色的海綿寶寶的襪子上有一塊已經變成黑色。
宋工找了醫藥包來,仍然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身軀,單膝跪在地上,找了棉簽和碘伏消毒,又用什麽噴霧噴了兩下。顧頌延渾身一陣,差點要收回腿,偏生強忍着受了。
“放心吧,我以前學過護士。”
“是嗎?”
“昨天摔得嗎?”輕笑。他用棉簽把其他地方的血漬一點點擦幹淨,最後給那塊傷口用了藥,裹上繃帶。“不是我吓你,要是嚴重了後果不堪設想,你怎麽想的?”
他在笑什麽?她的蠢嗎?
在別人看來,她應該是夠蠢。
“因為之前沒有這麽嚴重。”顧頌延心虛,負了大罪似的不敢看眼前這人的眼睛,“謝謝。”
“還有別的地方嗎?”宋工起身,居高臨下俯視着她道。
“沒有了,謝謝。”她背叛了樂書。“我要怎麽謝你才好?”
男人把一瓶藥放在桌上,整理了醫藥包,冷淡道,“不用。”
從此樂書說宋工壞話,顧頌延再不忍心附和。
好聽的聲音是宋工,fashion的男生是宋工,實驗樓裏美貌男也是宋工。現在想起來,顧頌延愛恨交加。她的漫畫故事到此為止。在公司裏再遇見宋工,她記着恩情,又擔心對方把自己的窘迫經歷大肆宣揚,十分難堪。于是平時能躲開就躲開,要是躲不開就硬着頭皮恭恭敬敬打招呼。
好在過了許久,兩人相安無事,實習的日子也忙中有樂,一帆風順。慢慢的,那份感情僅僅剩下了欣賞。盡管聽到他聲音時,還是會如聽仙樂耳暫明;看到他與衆不同的穿搭時,還是會心中驚奇,想要模仿;受到他的幫助時,她希望若是有機會替這位領導說說好話,絕對會不竭餘力的幫助他得到自己應該得到的嘉獎。
他的美麗,人人都能看得見,她只是芸芸衆生中其中一個控制不住淪陷的人而已。
實習生有一項考核是在八部實驗室。顧頌延跟着別人蹭了門禁走進實驗室,宋工身邊已經圍了一群女生。
宋工熱情講解着,女生們不知為何笑開了花。
“今天的主考官是誰啊”顧頌延問。
“當然是八部老大。”同樣身為實習生的一個女孩子暗自激動。
今天的宋工又沒有按照标準穿戴。他把口罩拉到下巴以下,露出那張和基努.裏維斯相似的一張細白面容,帽子也沒有把所有卷發包住,衣領敞開,沒有戴手套。他揮了揮手,讓大家安靜下來,坐在桌子上,環抱雙手,先是講了一些要點,再叫幾個人上手試試,之後就是正式考試。
“不能過,下次考吧。下一個……”
“你也下次考,下一個,注意把帽子戴好,還有鞋套掉了,要扣分的……”
考了五個人,全軍覆沒。
這就是傳說中的鐵面無私、冷血癫工八部老大。
“還有誰啊”宋工卷起幾張4A紙,越過人群,看向了顧頌延。“你考了嗎”
“我還是下次吧。”顧頌延怕自己難逃被卡的命運。與他相鄰,很容易讓人緊張。所以根本不是這些女同事的錯。
“這次不考就直接零分,沒有補考機會了哦。”宋工的殘忍無可想象。“還有人嗎”
“我考,還有我。”顧頌延不得不趕鴨子上架。雙手剛放上去就遭到宋工的卷紙痛擊。
“不對。往下點兒,對,對,往左,好了好了,可以了。”宋工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筆,“在哪簽字,我來給你簽字。”
“哦,哦,好,謝謝宋工。”顧頌延大腦一陣麻木,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就聽見他說,過了。顧頌延慌亂,找不到要簽字的地方。魚樂書出手幫她翻到位置,嬉皮笑臉道,“宋工,給我也簽一下吧,我每天都用這個,肯定會了。”
“嗯,來吧,簽。”
出了八部的門,顧頌延翻開剛剛簽字的那一頁。宋工的名字是……顧頌延看不懂那一行草書。
“您好,請問是八部的嗎”
顧頌延沒注意到前方有人,吓了一跳,第一時間把那簽名頁合上。
“不是,我是三部的。”
“八部三部不分家。”女同事說,“你可以幫我把這個交給宋工嗎”
“你為什麽不自己去他就在這裏面。”
女同事突然嬌羞靠近,“我不敢,他太帥了。”
“哦,其實我也不敢。”顧頌延遇見了知己似的。不過這算是了解了除魚樂書以外的人對宋工的看法。一定有許多人像她那樣對宋工着迷吧,這事說出來簡直太羞恥了。“你知道宋工叫什麽名字嗎”
過了這麽久,顧頌延才發現自己竟然還不知道宋工的全名是什麽。明明一擡頭就能看到他工位上的名牌,或者翻翻花名冊,再不然就是聽他懶懶答到的時候,注意一下主持人喊的名字。看來她真的是淡忘了。
“宋宴時。宴會的宴,時間的時。”
顧頌延。宋宴時。
所以他也會覺得別扭吧。所以看她的眼神總是透着冷意,喜歡身處于高位俯視打量。然後受過的高等教育開導他接受了這件事,才會對她一視同仁。
“你們在說什麽找我嗎”
不知什麽時候,宋工出來了,本來是要往另一個方向走的,看見她們嘀嘀咕咕便走過來打斷。
“她要把這個給你。”顧頌延指了指女同事手上的一個箱子。
宋工看了看,接過去随手扔在門口。女同事忙不疊地說了再見快速跑開。
看吧,他就像是一頭餓狼,把人都吓跑了。
顧頌延想的出神,呆呆地往前走,被人叫住。
“等等!”宋工說,推了推眼鏡,“我那是河清海晏的晏。”
“啊哦……好的。”根本無所謂。
不過啊,他的字體也怪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