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溪
03.青溪
散局深夜,夜靜蟬鳴停,湖面吹來的軟風帶着細微涼意。
郁青娩跟姜吟挽着手走到門口,站在觀瀾雅院臺沿處,涼風迎面刮在兩人身上。
沈時斜從身後走來,展開臂彎搭着的西裝,披在姜吟裸肩上,手指攏了下西裝前襟,将人裹在寬大衣服裏。
“披着,外面風大,容易着涼。”
姜吟從衣縫出探出小截指尖,微籠住衣角,朝後仰了仰頸,彎着唇角說了聲謝謝,男人也跟着勾了勾唇,很自然地折頸親了下她額面。
瞧見這幕,郁青娩瞬時側了側身,給兩人騰出空間,嘴角抿着淺淡笑意,自然的親昵是最捏人心的,由衷替她高興的同時,心底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絲羨慕。
沈時斜随後問道,“要派人送你朋友回去嗎?”
姜吟點了點頭,“要的,時間太晚了。”
這時趙成溪恰好朝前廳這邊走,薄唇咬着根煙,濃眉微斂起幾寸,半垂着眉眼,攏手遮風,擦出一簇火苗,點燃煙管。
他擡指夾住細卷,癟腮猛吸一口,喟嘆般将煙圈從唇邊緩緩吐出,單手插兜慢悠悠走過來。
沈時斜餘光瞧見人,微蹙眉,沉聲一句掐了。
趙成溪咬着煙,聲音略顯含糊,不服嗆聲:“我為你老婆忍一晚上了,在外面抽你也要管?”
“管,掐了。”
“行行行,掐就掐。” 趙成溪捏下煙,曲指折起煙管,猩紅朝指腹猛壓去,徒手撚滅。
郁青娩瞧見這一幕,手指指腹下意識震跳了下,灼痛似能傳遞似的在指心蔓開,她緊抿了下唇,心裏不禁漫出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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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疼嗎?
她的餘光不受控地移向趙成溪垂至身側的手。
骨節分明,修長白皙,微蜷着,指尖隐入昏暗,瞧不清有沒有燙傷。
正愣神,忽地聽到沈時斜叫趙成溪送人。
想到趙成溪來之前的話,郁青娩瞬間了然,要送的人大概指的是自己。
思及此,她心髒忽而心慌般猛跳了下,搶先一步拒絕,“不麻煩趙先生了,我已經叫車了。”
雖然刻意克制着聲調,不想叫這拒絕顯得太過生硬,但這份刻意為之的自然卻更顯故意了。
聞聲,趙成溪臉上表情微頓,眉心不由蹙緊幾分。
他姿态作懶的擡起眼皮,瞧清她如臨大敵的緊張表情時,眼底倏爾泛起冷意,随即扯唇一笑,揚揚指間滅掉的那根煙,煙後嗓音沉啞,帶着幾不可察的譏諷,“聽見了?可不是我偷懶,人說了已經叫車了,不麻煩我。”
長腿踩着臺階往下邁,“走了,忙着趕後半場。”
郁青娩看着他隐入夜色的寬闊身影,心髒朝下墜了下,兀自生起幾絲空意,又不自覺想起他們戀愛時,向來是她先轉身,趙成溪從沒叫她看過他離開的背影。
有次她好奇問原因,他拽聲說戀愛就要快樂談,看什麽背影,看就看正臉。
那時她不懂,還微怨他回的敷衍。
但此時,時隔多年,看着趙成溪的背影,郁青娩這才慢慢讀懂他那會兒聽着極不着調的話。
漸漸離開的背影,從咫尺到遙遠,明明看的見,卻觸不可及,難過便無法抑制的滋生。
戀愛要快樂談,哪怕無傷大雅的難過情緒,也不舍得她有。
所以永遠讓她做先轉身的人。
後知後覺才聽懂的情話,比瞬間領會的餘韻更大,如經歷上萬次地震後的火山,乍然噴湧,雲團猛聚,海嘯縱生,默聲浩大。
只可惜。
再也不會有這份不舍了。
*
淩晨兩點,闌珊夜靜。
回到羨仙巷,郁青娩推開微鏽小鐵門,阖家寂靜裏上樓,洗去塵乏窩到床上時,窗外的天已露出破曉明光。
她側躺在軟枕上,目光落在櫃上瑩光相框,是阿奶的照片,笑得很開心,蓬卷白發,米色寬綢旗袍,耳垂上帶着珍珠耳釘。
歲月不敗美人,阿奶更是詩書藏心,臉上每一根細紋皆自有其韻味。
擡手将相框拿過來,指尖輕撫過阿奶笑顏,郁青娩唇角不由輕勾,聲線低柔,喃喃自語。
“阿奶,我回來了。”
音量又低下幾度,微微哽咽着,“我今天見到他了……”
多年缺乏熬夜經驗,半通宵攪亂生物鐘,倦怠遶梁多日。
連小店也營業敷衍,官博挂出營業半日公告,小鐵門也似終日閉着,旁人瞧了,都要打趣問一句這是打算吉房出租?
陳佳佳偷閑來過幾次,回回見她神情微茫,唇色蒼白,不禁嘀咕道,“你這吃的是席嗎,是被席吃吧,活脫脫像是被人吸了精/氣,不會是席上有男版聶小倩吧?”
郁青娩打了個哈欠,“哪來的男妖精。”
惹人心亂的前男友倒是碰見一個。
從冰箱冷凍室拿出一盒蝦仁幹蒸,側過身看着半伏着身子的人,“佳佳,你要吃嗎?”
“不要了,吃過午飯了。” 陳佳佳支在島臺上撐腮,“你這每天睡到晌t午,過的是哪國的時間啊。”
郁青娩講幹蒸擱進小蒸鍋裏,調好時間,順着她話胡謅,“英國吧。”
“為什麽?怎麽不是美國?”
“英國時差8個小時,美國15個小時,這要過美國時間,我豈不是得睡到下午?”
況且她同美國無緣,也同去過的人無緣,哪有緣過美國時間呢。
陳佳佳撓撓眉,“也是,我地理不好,真沒想到這一點。”
郁青娩唇角笑意減淡,垂眸望着呼呼冒熱氣的蒸蓋,“我地理也不好,從前最頭疼跨0度180度的時差題,每次考試碰見都留到最後做。”
“那你記得這麽清楚,專門查過?”
她搖搖頭,“不是查的,是算的。”
陳佳佳不解,“為什麽?搜索一下不就知道了,怎麽還要算啊?”
小鍋透明蓋蒙滿水汽,簌簌輕響,在她話落之際,順小孔乍然上湧,直撲人面頰。
郁青娩聞聲稍頓,朝側偏了下臉,仍未躲過,霧氣撲睫濕眸,她閉了下眼睛,眨掉眼睫水汽,“因為——”
頓了頓,輕聲一笑,似是玩笑般,“太容易知道的答案,也很容易忘掉。”
而她不想輕易忘掉。
當初得知趙成溪出國,她翻出地理課本,老大徒傷悲般生出好學之心,重新鑽研最不拿手的時差計算,去算他們之間的時差。
整整十五個小時。
日夜徹底翻覆。
陳佳佳不懂其中緣由,只低聲嘀咕句忘了就再查嘛。
聞聲,郁青娩只彎了下唇,戴上隔熱手套,将一盤熱氣騰騰的幹蒸端出來,擱在光潔島臺上,夾着一小顆黃玉色幹蒸,沾了點小米辣,咬了一小口。
“對了,青娩,你下午預約的客人多嗎?”
“有三個客人,不過都是小圖,紋起來挺快的。”
她吃掉剩下半個,擡眸,“怎麽了,找我有事?”
“我有兩張去淺月寺的票,我媽媽說求姻緣很靈,我一張,還剩一張,你陪我去呗,免得浪費。”
陳佳佳調出手機界面,亮光屏沖她晃了晃。
哪有去求姻緣還臨時多張票,郁青娩猜到陳佳佳是看自己心情不好,才故意多了買一張票。
她現在雖不信神佛,也搬不出多少誠心,但也不想晦了佳佳一番好心。
好在三個客人都是好說話的,時間朝前調了些,趕在兩點前收了機器。
郁青娩上樓換了身棉麻小套,及膝短褲露出脂玉細腿,跨了個粗麻小手機包,腳踩了雙好走路的軟底小羊皮。
巷子口,陳佳佳那輛寶馬小藍已熄火等着。
郁青娩上車,抻着安全帶,繞過胸前,“咔噠”一聲扣上。
目光落在亮起的電子屏,伴着發動機輕響,笑着說:“這還是我第一次坐女生朋友開的車。”
陳佳佳方向盤一打,架子擺起,夾着嗓子依葫蘆學樣,“乘客請坐好,五星女司機為您提供私駕服務。”
雖不逢節假,但路還是擁擠,車鳴彼伏。
午後暖陽曬的人困倦,郁青娩靠車窗昏昏欲睡,還沒睡着,瞌睡就被陳佳佳乍然驚起的怒罵聲給吓走。
她迷迷糊糊睜眼,視線聚焦在陳佳佳繃緊的怒臉上。
一路堵堵走走到寺前。
實在大漲見識。
郁青娩朝她豎一大拇指,“佩服。”
陳佳佳一身海青色,長袖長褲,推上車門,輕按車鑰匙,滴一聲鎖車,鑰圈在指尖轉一圈,攥攏手心,聳肩無奈的:“這就叫有朝一日成司機,早晚逼成路怒症。”
挽上郁青娩手臂,小姐妹并肩彙入人流。
不缺生意的,除了救死扶傷的醫院,就屬這能求樁精神寄托的各路寺廟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香火鼎盛。
淺月寺坐落在市中心,檀香袅袅,是隐于鬧市的古老梵剎,平地而立,省去步行上山顯虔誠,香火客更是絡繹于途,勝于它寺。
走向售票窗口,陳佳佳翻出購票截圖,掃碼驗證,門閘倏地打開。
紅頂黃牆,這黃玉色跟蝦仁幹蒸的薄皮如出一轍,郁青娩手按了下小腹,早晨起來到現在只吃了那一小碟幹蒸,這會兒竟覺得有些餓了。
許是月老感知她心不夠誠,要叫她吃教訓。
下一秒,腳尖倏地撞上跷磚,失去平衡,忽地朝前一絆。
連帶着陳佳佳也猛朝前一晃。
兩人對視,驀地一笑。
“青娩,你知道這叫什麽嗎?”
她自問自答,“這就是能量守恒,要想求點好,定要歷點劫。”
郁青娩贊同,不過不能餓着肚子歷,目光在人寺裏掃一圈,落在排小龍的雪糕窗口前,拉着人過去加入其中。
這月老也不是對銅臭嗤之以鼻的,兩只豪宰七十。
淡粉小只,淺月寺同款,附贈一根雪糕棍簽語。
潦草一列“第九十六,上上,神仙佳偶”。
陳佳佳咂舌,“嚯!咱倆還是同款,這錢是真好賺啊!”
更好賺的還在前頭,九十九一支的月老簽,依舊門庭若市。
陳佳佳前腳抱怨,後腳甘願上頭。
郁青娩無心求緣,沒去給月老送錢,只買了最樸素的線香,遞入香爐裏點燃,學模作樣的雙手并攏,加入求姻緣的大媽之列,依樣畫葫蘆鞠三躬。
直起身子,緩緩睜開眼皮。
眼尾褶皺更深了幾分。
斑駁樹影随風晃動。
香煙缭繞間,她始料未及的,再次撞進那雙熟悉又幽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