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溪
01.青溪
五月初,洲城入夏。
黃昏的天淹潤缥缈,細雨未斂,悶潮裏零星砸下幾滴雨。
霞光燈火透過玻璃窗,在淺調木質地板上投下碧滟光暈,搖曳輕晃,遠映在一雙細白小腿上。
臨牆桌上亮着一盞法式鏽銅臺燈,兩片淡灰玻璃聚頂,攏着一顆小巧燈泡,暖光映亮燈壁的薄霧圖案,如透明鳳蝶攏翅。
暖光虛晃着落在一張脂玉般白膩小臉上,濃密長睫微垂,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
郁青娩面鏡而立,微躬着身子,側着頸,細指捏着金調琉璃耳環,戴在瑩白耳垂上,兩邊都戴好後,她将耳際碎發撫至耳後,又拿起桌上淡綠色香水瓶,細霧般噴在鎖骨和手腕上。
接着腳下朝後挪了幾小步,對着鏡子細瞧一圈,理了理微褶的裙尾。
她這才拎起擱在軟榻上的串珠墜蘇小包,邊朝外走邊低頭按着手機,趕在司機師傅催人電話打來前發去消息。
穿過濃蔭小院,郁青娩擡手拉過舊漆鐵門,橘霞穿過枝蔓,落在灰紋牆瓦,映在檐下那道纖細身段上,襯得人臉頰胭紅,微垂長睫淬着碎光。
翻過打烊牌匾,攏起細鎖,鑰匙穿過鎖孔,咔噠轉動幾下。
小窄巷裏,微風不急不緩推湧着,刮過越檐而垂的白瓣粉蕊油桐花,翠葉上雨珠墜落,幾片薄瓣如夏日飄雪般,搖曳而輕落。
幾瓣落在肩上,被細指輕柔拂去。
老街巷磚瓦殘敗,麻石板凹凸不平,細瘦鞋跟搖晃不穩,細白手指撐着濕半截的爬藤牆壁,踮腳邁過小水窪。
舊石板不穩,歪斜濺出水點,落在清瘦腳踝上。
郁青娩被涼意驚地低訝一聲,倏時朝一側疾挪小步,垂下眼睫,瞧了眼濺泥點細踝,細眉微斂,從小包裏翻出張紙巾,手指繞疊一圈,彎身擦掉那幾點髒兮兮的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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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傳來鄰居陳佳佳打趣的聲音,“哇,這打哪裏冒出來的仙女啊。”
微風白霧裏,一襲白裙纖細漸顯,近瞧人影,發間飄落花瓣,真如雨後從臨海化了人形的冒仙氣人魚。
陳佳佳靠在門框上,挑着眉暧昧一笑,“嘿嘿,這個點盛裝出門,是不是晚上有約會?”
郁青娩聞聲直起身,指尖微曲,紙巾對疊成小方塊,她垂眸瞧了眼裙子,綢質銀白色,束胸掐腰款,細肩帶搭在鎖骨邊緣,裙擺齊平兩抹細瘦腳踝,踩着雙亮銀色細高跟。
似乎是有一點隆重。
“哪有約會啊。”
她淺揚了下眉,配合作惋,低嘆一聲,“朋友訂婚了,我頂多算是去蹭飯。”
陳佳佳原本懶懶倚在門口,聞言從小馬紮起身,端着碗水淋淋楊梅湊過來,捏起咬一顆,鼓t着腮八卦,“訂婚宴嗎?”
郁青娩細思一想,似乎算不上訂婚宴。
“他們沒辦正經儀式,決定結婚後,雙方父母簡單吃頓飯就算定下來了,今天這頓是請朋友的。”
陳佳佳不在意細節,“那也是喜事,算起來,這還是我今年聽說的頭件喜事。”
她歪歪腦袋,興致盎然地問,“對了,訂婚有喜糖拿嗎?”
郁青娩對此毫無經驗,輕擰了下眉心,不确定的說可能有?
“有的話,給我留一顆!”
說完陳佳佳捏着一顆楊梅,貼心的甩掉上面的水珠,遞到她唇邊,玩笑的:“以物易物,一顆楊梅換一顆喜糖。”
郁青娩聞言輕笑,低頸咬住楊梅,口感酸甜,笑說要是沒喜糖,豈不是虧了。
陳佳佳捧着白瓷碗,陪郁青娩朝巷子口走,聳聳肩,“沒有喜糖也不虧啊,沒喜糖就是日常投喂,誰不樂意跟美女貼貼啊哈哈哈,而且你搬來之前,巷子裏都是久居的阿婆阿公,我連個飯搭子都尋不着,更別提交到你這樣養眼又好相處的朋友了。”
邊說邊遞過去一顆楊梅,以表不虧的心态很足。
郁青娩搬來羨仙巷并不足月,卻意外地同陳佳佳合得來,并非她交友有方,實則陳佳佳是個話題制造機,再冷的場子,再終結的話題都能給續下去,還續的火熱。
陳佳佳在巷子裏開了間美甲店,叫佳期,說是因為上學時天天盼着假期,幹脆取諧音,還很襯她的名字。
緊拎着郁青娩的紋身小店。
生意不忙時,陳佳佳喜歡去郁青娩那兒串門,她活潑話多,一來二去的,兩人便熟悉起來。
走到巷子口,幾個阿婆坐在細葉榕下乘陰吹風,瞧見郁青娩這身衣裙,眼角笑出慈祥細褶,擡起蒲扇輕撲幾下,“妹崽,去會男朋友?”
她生的漂亮溫柔,淡顏系,同霧間青山湖水那般清透。
巴掌大小的鵝蛋臉,瓷白透粉,透亮小開扇的杏眼,不深邃的眉骨倒是更襯柔淨,極讨人喜歡。
巷子裏住着的幾家阿婆都怪喜歡她,見着總會招呼,偶爾還會塞個水果。
陳佳佳聞言挑眉,無聲說你看,都覺得你去約會吧。
郁青娩無奈地勾了勾唇角,手輕按在膝邊,微俯下身子,揚高音量,很耐心地同阿婆解釋。
“阿婆,我不去約會,是去見朋友。”
聚會地點在觀瀾雅院,洲城茶室裏拔得頭籌,主打東方美學,禪意空釋,雙零年代至今,一騎絕塵,地位無人能撼。
車子穿過茂林窄路停下,空車牌重新亮起,前燈照亮夜色裏昏蔭的亭廊園林。
茂枝靜谧,浮岚暖翠,一隅之庭,納盡湖光山色。
微昧車廂裏,郁青娩微側頸,透過車窗遮光膜,目光落在前方中式風格的建築上,稍有怔然,聞見前排司機問怎麽付錢才回神,她微嘆一聲,輕言一句“掃碼吧”。
郁青娩推門下車,仰頸看着仿古木質牌匾,印拓四字“觀瀾雅院”。
迥媚精純,清俊中露園秀,頗得松雪道人之意,看着這四個字,她有幾秒愣神,指腹脈搏莫名變快,不禁想起多年前,頭次來時,陪在身邊那人的拽聲一句。
“瞧見沒,趙孟頫,趙體,千挑萬選,選到我本家。”
想那人拽拽的表情,郁青娩眉心下意識微動,她拎高及地裙擺,沿小路緩步朝裏走,那些模糊不清的記憶觸動着神經,一幀幀重映。
許是觸景生情,牽扯過往,腳下清脆鞋跟響,重疊着心跳,有淺快的趨勢。
心髒被生澀卻又熟悉的記憶湮沒。
郁青娩不由浮想,會不會在這兒碰見他,腳步被這一猜想阻緩,生出幾分怯怯之意。
可細一想,他人在舊金山,怎麽會碰到呢。
思及此,嘴角輕扯了扯,不禁心诽,還真是驚弓之鳥,鰓鰓過慮。
她輕嘆了聲,提步朝前走,說不上是如釋重負更多,還是黯然失落更多。
服務生瞧見人來,恭敬走下臺階,禮貌問詢,“您好,請問您是沈先生的客人嗎?”
恰好姜吟在微信上問她到什麽時候到,說忘記跟她講自己男朋友姓沈,怕門口服務生問起來她不清楚。
郁青娩看着“沈”字,指尖微頓了下,心底隐隐冒出某種預感,卻如隔濃霧,一時難以抓住。
現下沒多糾結,只當是故地重游,不由心生敏感。
她回複在門口了,複擡眸笑着應了聲,是沈先生。
服務生在賓客名單上找到她的名字,确認是本人,這才展臂引路,帶着人朝包廳走去。
入門屏風是素淡的《晴麓橫雲圖》,山腰飄軟雲,煙霧缭繞,極具意境,倒真像宋朝老翁在山腳下烹茶起霧,閑野惬意。
越過一樓矮幾軟榻,踩上樓梯。
溫潤木色,清淡色調,摒棄浮華的珠光寶氣,返璞歸真的東方美學大樸若奢,倒是襯出別樣高格調。
二樓貫分東西,兩個包廳,極私密,服務生未召不得進,自然也不能送客入內。
服務生适時駐足,微躬身,展臂示意:“郁小姐,沈先生的包廳就在前面。”
郁青娩禮貌一笑,低聲說了句謝謝。
見服務生下樓離開,郁青娩松了口氣,一路跟在足落無音的服務生後,她也下意識腳步放柔,這會兒放松下來,竟覺得腳趾有些發僵,不由原地輕抻了幾下。
重新擡眸環繞着四周,不自覺與那份模糊的記憶對比,她腳步再次輕緩,像是怕驚擾了誰似的。
轉角處胡桃木架上擱着盆藤卷柏,光線半遮下,瑩色如透綠藍寶。
郁青娩走近幾步,仔細端詳了番,心生納罕竟能養的這樣好,葉尖細密,豐盈飽滿,罕見藍綠色。
沒忍住拿出手機對着拍了兩張。
微垂着頸,細白手指落在屏幕上,左右輕滑着,在瞧剛剛拍的照片。
不由腦中構圖,畫成手稿該是走小清新,還是奢麗風。
郁青娩眼睛輕轉了半圈,餘光裏忽然出現一雙漆皮男鞋,半掩在藤卷柏尖密葉後,從她的視角能看出男人大概背靠着拐角牆壁,而她恰好站在他的視線盲區。
雖瞧不見是誰,但能出現在這層,肯定也是來飯局的。
郁青娩鎖掉手機,剛要越過他朝包廳走去時,耳際忽然落入一到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男聲。
“今天這是正經局,少給我扣帽子。”
幹淨又懶散,還帶着一股拽勁。
隔着時間長河,與記憶裏某個人的聲音,虛焦又緩緩重疊,卻又比那時多了幾分沉磁。
郁青娩握着手機的細指收緊,秀氣骨節繃出幾點青白,心跳也在男人又懶又痞的嗓音裏徐徐加快,可仍抱又一絲希翼不是他。
豈料,下一秒。
她的希望粉碎。
“今天是沈時斜訂婚請吃飯,有他老婆在,我敢亂帶人過來?”
聽到沈時斜三個字,郁青娩瞳孔頃刻放大,驚得朝後退了一小步,手指連忙撐住粗粝牆壁,穩住輕晃的纖細鞋跟。
她心下篤定一角之隔的人,是生怕碰到,卻又仍有期待的人。
是她無疾而終的短暫初戀。
也是當初帶她來觀瀾雅院的人。
那會他們剛戀愛不久,趙成溪帶郁青娩來玩,意外碰見幾個他圈子裏的人,她難免怕生露怯,他從身後環住她脖子,微躬身,十足撐腰姿态,臉上露出有點拽的笑,“最難伺候的今天不在,放膽玩。”
他脖頸虛貼着她耳廓,喉間震顫清晰。
頸上挂着的氣球小狗項鏈随之墜下,在她頸窩輕晃,微涼的觸感激起細細輕顫。
郁青娩臉熱地朝旁微躲,頸前勁瘦手臂卻忽一折,将她牢牢困在臂間,後背貼着他溫熱硬朗的胸口,感受着逐漸同頻的心跳。
“這我女朋友,講話都注意點。”
坐下後,郁青娩好奇地低語追問最難伺候的是誰,那是她第一次聽到沈時斜的名字。
而此時,夜幕初降,皎月漸隐,光線朦胧讓周遭如至夢境。
郁青娩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窘愣在方寸間,進退難選。
直到手心緊握的手機忽地震動起來,如劈開夢境的一道白色閃電,帶着狂風暴雨前濕腥的預兆。
她被驚的差點失手丢開,慌神間連忙背過身,急促朝反方向挪了幾步。
如雨蓑煙立的縮膽漁夫,見不得半點風浪。
逃至相對安全的距離,郁青娩才垂下眼,動作略僵硬的接起電話,震麻的手指握着手機貼至耳邊,聲線虛浮地喂了一聲。
姜吟在那邊問她怎麽還沒到,是不是迷路了。
郁青娩站在明亮燈光下,睫毛微顫,整個人被茫然籠罩,只是憑直覺給出回答,“沒迷路,我、我馬上就到了。”
“我出去接你吧,青娩你走到哪裏了?”
“我在……”
郁青娩話還未講完,就聽到不遠處傳來“咔噠”一聲悶響,深紅色雙開紫檀木門從內至外推開,屋內明亮光線傾瀉,講話聲也徐徐清晰。
姜吟一見背影便認出,淺笑着叫她名字,聲調微揚,“青娩!”
她剛要走t去找青娩,先看到靠在牆角打電話的趙成溪,腳步稍頓,笑着問,“來了怎麽不進去?”
趙成溪按掉通話,“接了個電話。”
他側過身子,手松松插在兜裏,視線遙遙落在那抹纖瘦身影上,語氣聽着與平時無異,甚至還帶着幾分八卦的笑腔,“嫂子,你剛剛說她叫什麽?”
姜吟有些莫名,“你說青娩嗎?”
“昂,她姓什麽?”
“姓郁,郁青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