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離別衷腸
子時已過,夜色漆黑,月光也只能照亮腳下一小塊地方,祝雲瑄抱着孩子,順利從将軍府後門出去,漸漸加快了步伐。
幾個時辰前因為那場煙花會而熱鬧無比的海島已沉入夢鄉,偶有風拂過,也帶着夏夜的濃濃暖意。趴在祝雲瑄肩頭的暥兒再次醒來,眼珠子吱溜轉了半晌,終于不迷糊了,小聲問祝雲瑄:“爹爹我們去哪裏啊?父親呢?”
祝雲瑄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你大爹爹來接我們,我們要回去了,父親過兩日就會去找我們,別擔心。”
小孩兒瞪圓了眼睛:“大爹爹在哪裏?”
祝雲瑄輕聲一笑:“馬上就能見到了。”
島上家家戶戶夜不閉戶,值夜的衛兵也只在上下半夜時會出來巡邏兩趟,海邊這個點連個人影都沒有,海面風平浪靜,祝雲瑄抱着孩子站在碼頭上靜靜等着,心頭亦是一片平靜。
半刻鐘後,倏然出現的游隼從天上盤旋而下,停在了祝雲瑄的肩膀上,親昵地歪着脖子與他蹭了蹭,暥兒“呀”了一聲,高興地伸手去摸他的小鳥兒。
遠處有船沖破濃霧漸行漸近,祝雲璟就站在船頭,正焦急望着碼頭的方向。
暥兒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爹爹爹爹,大爹爹來了!”
船停在了碼頭,祝雲璟從船上下來,見到祝雲瑄和暥兒,松了一口氣,沒來得及多說,只提醒祝雲瑄:“趕緊走吧,上了船再說。”
“阿瑄。”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祝雲瑄猛地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果真是梁祯,就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正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祝雲璟皺眉,下意識地抽出了劍擋在祝雲瑄面前,船上的弓箭手更是各個搭弓拉弦,嚴陣以待。
“哥,你帶暥兒先上船去吧。”祝雲瑄說話時一直看着梁祯,眸光閃爍中透着些許無奈。
祝雲璟擰緊了眉,瞥了梁祯一眼,僵持片刻後,沒好氣地從祝雲瑄懷中将暥兒抱了過去,上了船。
船上的弓箭手依舊沒有收弓,緊繃着神經盯着梁祯,暥兒趴在祝雲璟的肩頭,有些怯怯地小聲問他:“爹爹,爹爹和父親怎麽了?”
小孩兒之前在祝雲璟面前一直喊祝雲瑄小叔叔,這會兒或許是因為被眼前這陣勢吓到了,又或許是因為喊習慣了改不了口,祝雲璟的全部注意力卻都在他最後一個稱呼上:“父親?你叫他父親?”
小孩兒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爹爹說的。”
祝雲璟:“……”
祝雲瑄沒有動,就這麽安靜地站在那裏,怔怔看着前方的梁祯。四目相對,片刻之後,梁祯大步走了過來,祝雲瑄擡起手,制止住了船上人差一點就要放出的箭。
梁祯停在了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沉聲問他:“你要走了嗎?”
祝雲瑄微蹙起眉:“你沒有睡着是不是?你知道我在酒中下了藥?”
梁祯靜靜看着他,嘆道:“阿瑄,你這幾日都心神不寧的,今晚尤其反常,我沒法不注意,屋子裏點的熏香,有解毒之效,我常年都用着,一般的迷藥對我起不了作用的。”
“那不是什麽迷藥,只是能讓你睡一個安穩覺的安神藥而已,”祝雲瑄說着抿了一下唇角,“我留了張字條給你,我……”
梁祯截斷了的話:“你還是不信我嗎?”
“我沒有,”祝雲瑄半斂下眸,聲音艱澀地開口,“梁祯,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可我也有我該扛的責任,我是大衍的皇帝,不是你護在身後的弱小,你也該信我的。”
梁祯怔忪了一瞬,臉上的神情重新柔和了下來:“是我想岔了,這些事情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祝雲瑄擡手指了指還在半空中盤旋的游隼:“它一直跟着我,我剛上島它就把兄長的信送來了,我其實……一直在等你親口跟我說。”
話音落下,他唇角的笑意淡去,再開口時語氣中多了幾分自嘲:“你為什麽就是不肯告訴我呢?你把你的計劃告訴兄長他們,卻不肯直接說給我聽,我在你心裏,就當真如此沒用嗎?”
若是在三年前,梁祯這般瞞着他自作主張,他們之間勢必又會爆發争吵和互相猜疑,但到了今時今日,祝雲瑄已經不願去想太多了,他選擇相信梁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唯一希望的,便是梁祯也能信他。
“原來是這樣,”梁祯牽過了祝雲瑄的手,直視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我怕你不同意,我這麽做也不單是為了你,我也有私心,陛下其實很清楚,這個島上的人想要回大衍,不是你一道聖旨就能解決的,他們必須為大衍立功,才能名正言順地回去,我将你留下來,只是不想你去涉險。”
“梁祯,”祝雲瑄沉下了目光,再次提醒他,“我是大衍的皇帝,敵寇來犯,即便我不能親上前線,也斷沒有躲在這海外孤島上偷安的道理,更何況,你當真覺得這裏比泉州安全嗎?”
梁祯深深望着他,短暫的沉默後,輕聲一嘆:“之前帶你和暥兒去彩虹島,本想将你們留在秦家,那裏與世無争是最安全的地方,是我自己舍不得跟你們分開,又将你們帶了回來,可是阿瑄,泉州縱有千軍萬馬可以護衛你,前提是你得答應我,不能冒險,打仗的事情交給定國公他們。”
祝雲瑄點了點頭:“好。”
梁祯稍稍放下心來,目光片刻都不舍得從祝雲瑄的臉上移開,喃喃道:“是我忘了,我的阿瑄早已是能獨當一面的真正的帝王,我不該看輕了你。”
祝雲瑄回視着他,睫毛微微翕動,眸色幽沉如水,梁祯忽然又往前了一步,猛地将他拉進了懷中,用力擁住了他。
祝雲瑄愣了愣,輕閉起眼睛,擡手回抱住了他。
祝雲璟抱着暥兒站在船頭,見狀冷着臉沉聲下令:“都放下弓背過身去。”
弓箭手們齊刷刷地轉了身,暥兒咯咯笑了起來,小聲問祝雲璟:“爹爹和父親又在玩親親嗎?”
祝雲璟面無表情道:“他們經常玩親親嗎?”
小孩兒高興地點頭:“是呀!”
祝雲璟:“……”
碼頭上的倆人依舊沒有分開,梁祯在祝雲瑄的耳邊輕聲耳語:“阿瑄,三年前你來獄中看我,走之前我也是這樣抱着你,還記得嗎?”
“……嗯。”
梁祯笑着呢喃:“那個時候我甚至想要抱着你一塊死了算了,哪裏能想到還能有今日。”
祝雲瑄皺眉提醒他:“我說了,別說死不死的話,我不愛聽。”
“阿瑄,你等我回去,你答應過我的,封我做皇後,君無戲言。”
“我沒有反悔的意思,我既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祝雲瑄說着輕籲了一口氣,“你……要平安回來。”
輕笑聲再次在耳畔響起:“那是自然,我還等着陛下十裏紅妝的娶我呢。”
梁祯語調輕松,有意逗笑祝雲瑄,祝雲瑄聽着,心裏剛剛生起的那點離別愁緒漸漸消散,雖然他知道,梁祯是故意這麽說好叫他放心。
從梁祯懷中退出來,祝雲瑄垂眸靜默片刻,解下了挂在腰間的一枚玉佩,遞給他:“你收着這個。”
梁祯接過,輕輕摩挲了一下,笑望向祝雲瑄:“這是聘禮?”
祝雲瑄別開目光:“你說是就是吧。”
見梁祯仔細地将玉佩收進了懷中,祝雲瑄終于徹底安下了心,船上的祝雲璟已經在催促他,梁祯最後握了握祝雲瑄的手:“你去吧,過幾日我便去找你。”
祝雲瑄點了點頭,欲走時複又想起了另一樁事情,轉回了身皺眉問梁祯:“關于祝雲瓊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曉的?”
“那個啊,”梁祯笑着撇嘴,“我那位三嬸,也就是祝雲瓊他外祖母,陛下派人去梁家抄家時暴斃了,其實是被人救了出去,三年前我在來南邊的路上趕巧遇到她,她本是江南一個沒什麽權勢的富商之女,卻能被人冒死救出,我能不好奇嗎?就派人去将她劫了來,那個女人是個怕死的,被我稍微用點手段威逼了一番,就洩了底,她本姓陳,是前朝皇室餘孽的後裔,江南那戶富商是他們在大衍的眼線,梁家人貪財,她以富商之女的身份嫁進了安樂侯府,又生了個成了先帝寵妃的女兒,最後還有了位差一點就登上帝位的小皇子。”
祝雲瑄聽罷頗有些無言,梁祯見他神色難看,提醒他道:“阿瑄,祝雲瓊這個身份,實在是個禍害,你……”
見祝雲瑄的雙眉蹙得更緊了些,梁祯笑着改了口:“罷了,我可沒慫恿你殺親弟,到底該怎麽做,你自己決定吧。”
“我心中有數,”祝雲瑄不再多言,回握了一下梁祯的手,溫聲道,“很晚了,你趕緊回去歇了吧,我走了。”
梁祯再次将他擁進懷中,安靜抱了片刻,直到船上的祝雲璟不耐煩地又一次提醒他們,祝雲瑄才終于松開了手,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船。
船舶起航,漸漸駛離了碼頭,祝雲瑄尤站在船尾,不錯眼地盯着碼頭上那越來越小、直至再看不見的人影。
祝雲璟抱着已經困得在他懷中睡過去了的暥兒,沖祝雲瑄努了努嘴:“看不到了,可以進船艙去了嗎?”
祝雲瑄回神,尴尬地低咳了一聲,輕聲一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