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皇帝出巡
景瑞六年,春,正月辛醜。
上元節過後便一日日的暖和了起來,沐浴着明媚春光,南巡的隊伍從京城出發,為免勞民傷財,一路輕車簡行,半月之後,到達了豫州。
皇帝下令在此停留三日,視察河工。
原定的出巡路線并未經過豫州,祝雲瑄特地來此,就是為了親眼看一看,這已經進行了三年多的河道改遷工程。
一直在河道上忙碌的總督周簡匆忙趕來接駕,官袍上甚至還有不知何時沾上的泥點子,可謂禦前失儀,有內閣官見狀開口便說教了起來,被祝雲瑄淡聲打斷:“無妨,難得周卿如此用心,每日都親力親為去河堤上監工,朕該嘉許他才是。”
周簡厚着臉皮笑道:“陛下謬贊,臣愧不敢當,都是臣應當做的。”
“走吧,帶朕也過去看看。”
他們來看的這一段是為改道後的河道新修的河堤,堤壩上到處都是正忙碌幹活的年輕壯小夥,雖才二月初,乍暖還寒,這裏卻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祝雲瑄晃眼看過去,這些人雖忙碌卻無疲憊病弱之态,大多數人都身高體壯、精神飽滿,十分的有幹勁。
周簡主動與他解釋:“朝廷撥下來的銀兩充足,臣不敢苛扣這些勞役的饷錢,按着規定,他們在這裏幹一天可得錢十五文,每日兩頓飯管飽,偶有葷腥,來幹活的名額都得搶的,自然得賣勁。”
祝雲瑄點了點頭:“遷民一事進行得如何了?”
“回陛下的話,秦州段的百姓遷徙去年便已收尾,豫州這裏,待到今夏之前最後一批百姓遷走,便也全部完成了。”
這些事情過去三年從河道上呈的奏報中祝雲瑄都早有了解,去歲曾淮被特赦,帶着全家自流放地回去秦州老家後,也時常會寫來私信将在外頭看到的情形告訴他,祝雲瑄心中大抵是有數的。
曾淮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從前被免了官還留在京中,無非是為了家中不成器的子孫,歷經沉浮後回到家鄉,才真正過上了歸田園居的生活,從他來信的字裏行間中,都能看出他如今的恬淡和安逸,連帶着對曾經極力抵觸反對的河道改遷之議,也改變了看法,自愧從前過于瞻前顧後、固步自封,差一點誤了陛下的千秋之計。
見祝雲瑄對此事頗為上心,周簡又道:“朝堂上的那些争議臣都知道,那些擔憂也并非沒有道理,遷民之事确實牽一發動全身,許多人寧願冒死留在原籍也不願被遷走,先前昭……”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提了不該提的人,周簡尴尬地咳了一聲,掩飾了過去,祝雲瑄的眸光動了動,不動聲色地聽着他繼續說下去:“先前臣也想了不少對策,誘之以利、脅之以威,幫他們整村遷移,重建祠堂,給足安家費,遇上有實在不肯甚至帶頭鬧事的刺頭,便也不客氣地殺雞儆猴,這幾年下來,雖然出過一些亂子,好在終究是沒有鬧出大事來。”
祝雲瑄的目光落在遠處,冗長的沉默過後,淡淡贊許道:“你幹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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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簡憨笑:“是陛下厚愛臣、信任臣,給臣機會,臣才能一展抱負。”
祝雲瑄的眸光更沉,有什麽情緒在他眼中翻湧而過,轉瞬又歸于平靜。
當日在大理寺獄裏,梁祯特地與他提到這個周簡,說這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品行也正直,請他切不要将之也當做自己的同黨給處置了。祝雲瑄聽進去了,非但沒有對周簡下手,還提拔重用了他,将之擢升為河道總督,給他最大的方便,周簡确實沒有讓他失望,這幾年河道改遷工程能進展得這般順利,周簡的勞心勞力功不可沒。
不再多言,祝雲瑄提步,繼續往前走。
閩州。
祝雲璟與賀懷翎不在家,元寶從學堂溜出來,指揮着下人帶着兩個弟弟,去了城外的莊子上。
元寶貪玩,兩個弟弟只是他過後免于責罰的幌子,到了莊子上便把人扔下跑去遛馬了,兩個小的被一群嬷嬷丫鬟小厮簇擁着,在外頭放風筝。
暥兒新得了一只兔子形狀的風筝,喜歡得緊,仰着小腦袋看着風筝越飛越高,大睜着眼睛,嘴裏不時發出驚嘆聲,然後……便眼睜睜地瞧着風筝線忽然斷了,他的兔子風筝飄向遠方,飛過前方的山頭,沒了蹤影。
小娃娃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立時紅了眼眶,淚眼汪汪。
元寶回來時暥兒還坐在地上啜泣,銘兒蹲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一大堆的嬷嬷丫鬟們束手無策,怎麽勸都勸不好。
元寶走上前去,到暥兒面前伸手彈了彈他的額頭:“你怎麽這麽笨,就知道哭,一只風筝而已,回頭我再叫人多做幾個給你就是了。”
暥兒收了眼淚,擡起頭眼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騙你幹嘛。”
小娃娃立刻破涕為笑:“謝謝哥哥。”
午後,暥兒和銘兒躺上床睡午覺,暥兒嘴裏嘟哝着:“我還是想要我的兔子風筝,那是我自己畫的,畫得最好的一只……”
銘兒已經困得哈欠連天,輕拍了拍他的肚子,閉着眼睛安慰他:“叫哥哥再給你畫一只。”
“我就想要那一只……”
身旁的銘兒已經睡着了,暥兒想着自己的風筝,翻來覆去地沒有睡意,窗外不時有沙沙作響的風吹葉動聲傳來,他好奇看過去,眼前忽然一花,用力眨了兩下,咦?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兔子風筝了……
暥兒揉着眼睛坐起身,小心翼翼地從床榻上爬了下來,一屋子守着的嬷嬷們都在打瞌睡,誰都沒有注意到光着腳的小娃娃已經走到了窗邊去。
窗口有些高,他四處望了望,搬了個矮凳過來,踩上去,攀上了窗臺,下一瞬窗外便有人伸手将他抱了出去。
小家夥驀地睜大了眼睛,抱着他的男人豎起手指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暥兒愣愣看着他,或許是這個人長得好看又笑得燦爛,小家夥就這麽被唬住了,聽話地擡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差一點脫口而出的喊聲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好乖。”梁祯脫下外衫将他裹住,抱着人去了外頭。
暥兒怯生生地一直望着他,梁祯找了個無人的亭子坐下,抱着他坐在自己腿上,低頭仔細打量起小孩的樣貌。
三歲大的孩子長得眉清目秀、幼小嬌軟,像極了祝雲瑄,幾乎就是祝雲瑄的縮小版,眉目之間依稀又有幾分他自己的影子。只看一眼,梁祯便能确定,這就是他的孩子,是祝雲瑄給他生的孩子。
似乎是感覺到了梁祯眼中過于複雜的情緒,暥兒愈發不安,吶吶問道:“伯伯你是誰啊?”
梁祯恍然回過神,失笑出聲,大手罩在他柔軟的頭發上輕輕揉了揉:“好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暥兒,我叫暥兒。”
“暥兒……”梁祯細細咀嚼着這個名字,唇角的笑意愈深,“是個好名字。”
“那伯伯你是誰?”小孩堅持不懈地問他。
梁祯笑着與他眨了眨眼睛:“你猜。”
暥兒說話的聲音細細軟軟奶聲奶氣的,幾個字幾個字的往外蹦:“我猜不到,爹爹說,不能跟不認識的人走,我不認識你。”
梁祯怔愣了一瞬,再反應過來他說的爹爹并不是指祝雲瑄,心下一嘆,面上依舊是笑着的,逗他道:“那我剛才叫你不要出聲,你也沒有喊出來,還跟我走了。”
小孩噘了噘嘴巴,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做錯了,有一點心虛:“那伯伯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啊?”
“方才別人都在睡覺,你為什麽不睡?”
“我睡不着,我想要我的兔子風筝,不見了。”
“兔子風筝,什麽樣的?”
暥兒伸手比劃:“小兔子模樣的,我自己畫的,我最喜歡小兔子了。”
“是這個嗎?”
梁祯似變戲法一般,從身後将早上那只被風吹跑了的風筝變了出來,暥兒的雙眼陡然亮了起來:“就是這個!兔子風筝!”
梁祯笑眯眯地将之遞過去給他,暥兒愛惜地抱回懷中,沖着梁祯笑彎了雙眼:“謝謝伯伯。”
梁祯繼續逗他:“那我幫你把風筝找回來了,你要怎麽回報我?”
暥兒歪着腦袋認真想了想,告訴他:“伯伯送我回去,我的糖給伯伯吃。”
梁祯好笑道:“沒想到你還是個小機靈鬼呢,就想騙我送你回去吧。”
“我沒有,我真的有糖,很好吃的,暥兒從不騙人。”
一大一小正說着話,涼亭旁的灌木後頭忽然傳來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和喊聲:“小少爺!小少爺你在哪?”
暥兒“呀”了一聲:“嬷嬷來了。”
梁祯回頭掃了一眼,腳步聲越來越近,人就要過來了,他将孩子放下,讓他自己坐着,擡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伯伯走了,過幾日再來找我的暥兒玩。”
轉瞬間人便消失在了走廊盡頭的拐角,滿頭大汗的嬷嬷丫鬟們從灌木後面拐過來,見到暥兒立刻過來抱起了他,小娃娃呆呆看着梁祯消失的方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