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離別之際
二月中,祝雲璟和賀懷翎帶着三個孩子告別祝雲瑄,踏上了回去南邊的道路。
祝雲瑄已經出了月子,小皇子的身子也有所好轉,但想要痊愈還需要長期的調養,祝雲璟會帶着他去南疆找尋名醫,将來如何,都得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離京那日,祝雲瑄微服出宮去送了他們。天還冷,幾個孩子都跟着嬷嬷待在馬車裏,祝雲璟下車來與祝雲瑄做最後的告別,兄弟倆相對無言,畢竟這一別,下回再見又不知道要到何時。
半晌之後,祝雲璟擡手拍了拍祝雲瑄的肩膀,嘆道:“從今以後你就真正是這天下之主了,好好幹。”
祝雲瑄點了點頭:“哥……你多保重,等過個幾年,我就把定國公他調回京來。”
祝雲璟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南邊海寇還沒除呢,急什麽,我倒是挺喜歡在外頭的,多自在啊。”
祝雲瑄輕抿起唇角,神情裏帶着掩飾不住的低落,祝雲璟走去車邊,将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抱過來,遞到祝雲瑄面前:“都這時候了,你還不肯抱抱他嗎?”
祝雲瑄怔忪了一瞬,到底是擡起了手,恍恍然地将襁褓中的嬰孩接了過去,原本閉着眼睛睡得正香的孩子似有所感,哼唧了兩聲緩緩睜開了眼睛,但沒有哭,就這麽迷迷瞪瞪地望向了祝雲瑄。
祝雲瑄低頭,目不轉睛地看着手中的孩子,抱着他的雙手微微顫抖着,漸漸紅了眼眶。
賀懷翎走過來,小聲提醒祝雲璟:“該走了。”
祝雲璟心中一嘆,将孩子抱了回來,祝雲瑄木愣愣的像是丢了魂一般,直到回到祝雲璟手裏的孩子毫無預兆地放聲哭了起來。
祝雲瑄下意識地擡手,還想去抱孩子,手剛伸過去一些便又頓了住,片刻之後,又漸漸垂了下去。
祝雲璟輕輕拍着襁褓哄着人,與祝雲瑄道:“不早了,我們該走了,要不黃昏都到不了最近的驿站,你也趕緊回宮去吧,剛出了月子,別吹了風又着涼了。”
目送着車隊走遠,祝雲瑄又在原地呆站了許久,才在高安地小聲提醒下緩緩回神,啞聲道:“回宮吧。”
馬車走遠之後賀懷翎下馬回了車裏來,将走之前幫祝雲瑄幹的最後一件事情告訴了祝雲璟。
“陛下叫我在死囚牢裏找了個與那個梁祯身形差不多的囚犯,易容成他的模樣,我已都安排好了,今夜就會送去大理寺獄将人替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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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雲璟一愣,不可置信道:“他打算放了那個殺千刀的東西?!你怎麽現在才告訴我?!”
賀懷翎尴尬地低咳了一聲:“我不就是怕你壞事才沒有說的……陛下大概還是舍不得吧……”
祝雲璟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瞪了賀懷翎一眼,低頭去看懷裏好不容易停了哭鬧的孩子:“算了,可憐的小東西,你父皇惦記你那個混賬父親都不惦記你,以後你就做我們的孩子吧,可憐見的,都滿月了還沒個名字,從今日起你就叫暥兒了。”
回宮的車辇上,靜坐發呆的祝雲瑄聽着馬車外不時傳來的喧嚣市井聲響,神思久久不能回籠。高安跟在車外不停地與他講着外頭的熱鬧,試圖給他找樂子,直到祝雲瑄突然出聲:“去大理寺獄。”
“啊?”
祝雲瑄淡聲重複:“朕說,去大理寺獄。”
馬車拐了道,去往城北大理寺獄的方向,祝雲瑄閉上眼睛,一直糾結不定的心緒在車輪辘辘中逐漸平靜了下來。
到了地方,亮明了身份,大理寺獄的獄丞和一衆獄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來跪地行大禮,祝雲瑄沒有搭理他們,擡腳走了進去。
梁祯就押在幽深走道盡頭光線最暗的牢房裏,行至一半時,祝雲瑄忽然停下腳步似有躊躇,身後跟了一溜的人誰都不敢催促他,就見他猶豫許久,又緩步向前走了過去。
梁祯背對着牢門的方向盤腿坐在地上,身上只着了一件單薄的囚衣,正低着頭手裏捏着跟木棍子,在地上不知畫些什麽。
祝雲瑄站在門外,輕眯起眼睛,無聲地盯着他的背影,不發一言,幽沉雙目中像積蓄了一場風暴,洶湧翻滾後又漸漸歸于寧靜。
梁祯似有所覺,轉過身來,見到祝雲瑄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臣就知道陛下會來。”
高安趕着蠢蠢欲動、想要在祝雲瑄面前表現的獄丞和一衆獄卒退了下去,将空間單獨留給了他們。
隔着一扇牢門,祝雲瑄冷眼望着已經站起了身,正向他走過來的男人。
披頭散發、衣衫褴褛,面上還有血污,面前之人,哪裏還有半分昔日的昭王權傾朝野意氣風發的氣勢。
祝雲瑄的目光滑過他血污糟糟的臉,觸及他身上大大小小皮開肉綻的鞭痕,瞳孔微微一縮。
在離祝雲瑄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梁祯的唇角上揚了些許:“這些日子,臣一直在賭,陛下終究還是會來看臣一眼的。”
祝雲瑄冷聲道:“你本事倒是大,都進了這裏了,還能叫人給你往宮裏遞話。”
梁祯搖了搖頭,一聲嘆息:“陛下,這個地方實在太冷清太寂寞了,您總不會想要關臣一輩子吧?”
“你應當知道,朕已經下了旨,三日之後便是你問斬之時。”祝雲瑄沉聲提醒他。
他下手并不重,只打算處死梁祯一個,他的一衆黨羽和親信手下判的都是流放,這就已經夠了,梁祯的斬首示衆,就足夠震懾朝廷上下,從今以後,再無人敢小觑他這個皇帝。
梁祯看着他的目光微微一滞:“所以呢?”
“今夜就會有人将你替換出去,你如願了,離開京城,永遠不再踏足大衍,永遠……別讓朕再見到你。”
“陛下舍得嗎?”
“梁祯,你如今還有什麽資格用這般态度對朕?”
梁祯輕輕一笑:“陛下若真舍得,今日便不會來了,陛下不必動怒,臣只想跟您說說話而已。”
他說着用手中木棍撥弄了幾下牢門上的鎖鏈,竟就這麽将之撥開了,祝雲瑄警惕地望着他,梁祯拉開牢門,卻沒有走出去:“陛下進來與臣說說話吧,臣身上的傷口疼得難受,不能久站着。”
梁祯靠着牆角的草垛坐了下去,祝雲瑄立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眼神中依舊滿是戒備。
梁祯不錯眼地看着他,将他的模樣一遍又一遍地映進腦子裏:“陛下又瘦了……”
祝雲瑄沉默不言,梁祯的目光下移,落到他平坦的腹部處微微一頓:“陛下是不是已經生了?出月子了嗎?……孩子呢?”
祝雲瑄衣袖下的手漸漸握了緊,靜默片刻後,艱聲說道:“臘月二十四的夜裏就出來了,是早産的,氣息過于微弱,方太醫盡力救了,後來有一晚突然發高熱……再沒救回來。”
梁祯怔住,捏着棍子的手無意識地掐緊,手背上甚至能看到暴起的青筋,他緊緊盯着祝雲瑄,試圖從他的神情裏看出哪怕一絲一毫說謊的可能。
祝雲瑄平靜地回視着他,許久之後,梁祯漆黑的雙瞳中仿佛有什麽情緒,徹徹底底地黯了下,他啞聲開口:“陛下特地過來,就是來告訴臣這個的嗎?”
“……你理應知曉。”
梁祯無聲冷笑:“臣是不是該感激陛下突然變得這般體貼起來,……陛下,這些日子臣在這暗無天日的大牢中,一遍一遍地回想着從前,臣後悔也不後悔,臣一直以為……還有機會的,但到了今時今刻,臣才終于明白……您說的沒有意義了,到底是何意思。”
頭一次,祝雲瑄看到梁祯在自己面前紅了眼眶,他無言以對,冗長的沉默後,也只是道:“那道密旨……”
“陛下放心便是,”梁祯疲憊地閉了閉眼睛,“密旨早就燒了,那些證據也已經沒了,您若是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祝雲瑄垂眸,吶吶道:“朕既答應了放你走……便不會食言。”
又一次的相對無言,祝雲瑄轉身,緩緩走向了牢門口。
梁祯突然站了起來,一步跨上前去,攥住祝雲瑄的手腕用力一拉,祝雲瑄猝不及防,被梁祯拉得轉過身來,撞進了他的懷中。
梁祯大力将人擁住,死死攬着他,祝雲瑄沒有掙紮,怔忪之後,輕輕閉起了眼睛。
那人溫熱的吐息落在他的耳邊,聲音有如呓語一般:“待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別再……這麽為難自己了。”
祝雲瑄用力咬住唇,雙眼緊閉着,淚水自眼角不斷滑落下來。
獄外,見到祝雲瑄出來,候了許久的獄丞谄媚迎上來,沒來得及開口,祝雲瑄忽然冷聲問他:“是誰準你動用私刑的?”
對方一愣,觸及祝雲瑄寒如冰霜的神情,當即腿一軟,顫顫巍巍地跪到了地上去,額上已經滑下了冷汗,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臣……臣……”
祝雲瑄的目光落在趕車的侍衛手中的馬鞭上,微微一頓,高安立刻會意,過去将馬鞭取來,雙手奉到他面前。
祝雲瑄握住馬鞭,轉身便沖着匍匐在地的獄丞狠狠抽了兩鞭子下去,在對方的哀嚎聲中扔了鞭子,沉聲下令:“拖下去,将事情報給大理寺卿去,命之将背後指使之人查清楚,一并處置。”
跪在地上的其他人俱已吓破了膽,哪敢不應。
坐進車裏,車門阖上後祝雲瑄才仿佛洩氣了一般,精疲力盡地靠向身後,再次閉上了眼睛,遮去了眼角還泛着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