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最後選擇
辰時一刻。
禁衛軍統領腳步匆忙地進來大殿,滿頭大汗、心急火燎:“王爺!東門守衛參将徐方士開了城門,将南營叛軍放進了城中,并率東門守軍盡數倒戈向了叛軍,他們一路厮殺進城中,這會兒已經向着皇宮這邊來了!”
梁祯回頭,望了一眼盤腿坐在榻上靜心下着棋的祝雲瑄,頓了一頓,淡聲問道:“外頭情況怎麽樣了?”
“街上到處都是叛軍,正和京衛軍交手,說……說京衛軍周副統領已經被他們給拿下了。”
“是嗎?”梁祯神色依舊平靜,即便一個時辰前,那位周副統領才剛剛接了他的命令,出宮去應付叛軍。
“王爺,我等現在要怎麽辦……”
聽着外頭隐約傳來的厮殺喊聲,梁祯怔忪了片刻,輕搖了搖頭:“随便吧,你自己決定便是,若是覺得頂不住了,便開宮門吧。”
“王爺!”
“你下去吧。”
“王爺您打算就這麽束手就擒嗎?!”
梁祯沒有再說,揮了揮手,背過身去走向了祝雲瑄。
那禁衛軍統領用力握了握拳頭,只得退了下去。
梁祯也坐上了榻,執起了面前的黑子:“陛下一個人下棋有什麽意思,臣陪你吧。”
祝雲瑄擡眸看了他一眼,将棋盤上原有的棋子全部掃下去,重新開始。
倆人安靜地下着棋,誰都沒有出聲,靜谧的大殿裏只有偶爾響起的落子聲,仿佛這樣,便能到天荒地老。
辰時六刻。
Advertisement
高安跑進殿中,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陛下,陛下!定國公他們進來了!馬上就到甘霖宮了!”
祝雲瑄落下最後一子,平靜地陳述事實:“朕贏了。”
梁祯輕勾起唇角,低聲呢喃:“可惜臣也再沒什麽東西,能輸給陛下的了。”
刀劍相交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祝雲瑄靜靜看着他:“最後一次了。”
殿外宮門洞開,南營救駕的兵馬終于沖破了甘霖宮的大門,轉瞬便已将還在負隅頑抗的禁衛軍全部制服,賀懷翎生擒了禁衛軍統領,第一個沖進了大殿裏,跟在他身後的除了蔣升,還有那給他們開了城門的京衛軍參将徐方士。
賀懷翎身後的親兵湧上前去将梁祯拿下,梁祯未作任何抵抗:“本王身上并無武器,定國公不必擔憂。”
賀懷翎冷眼掃過他,上前一步,領着衆人跪到了祝雲瑄的面前:“臣等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都起來吧。”
祝雲瑄坐直了身,看着被人押着跪在地上,依舊面不改色并無半分慌亂的梁祯,?一時?間心頭思緒紛亂,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梁祯忽然開口,問的卻是跟在賀懷翎身後的徐方士:“你也是本王一手提拔起來的,難不成你也是定國公的人嗎?”
對方避開了他的目光,啞聲道:“王爺待末将不薄,只是半年之前,末将的妻子帶着一雙兒女回去江南省親,回程途中路過豫州,末将的兒女俱都染上了疫疾……被王爺派人強行送進了隔離區,第二日便沒了,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屍骨全無,末将的妻子受不了打擊跳了井……”
“……原來如此。”
這事他确實不知情,當時一片混亂,或許是下頭的人怕擔責任,未有将官眷跳井之事報到他這裏來,事後徐方士也從未在人前提過。可即便他早知道染了疫疾的人中還有他親信下屬的子女,他也不可能網開一面,更沒法将人救回來。這一點徐方士未必不知,卻又沒法不恨,選擇背叛他,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梁祯望向神色晦暗不定的祝雲瑄,自嘲一笑:“陛下,如此說來臣當真是自作孽了,臣冒着性命之憂只身前去疫區,為陛下排憂解難,反倒遭了人恨,叫臣的親信之人倒戈向了陛下,到頭來幫着陛下來對付臣,要将臣置于死地。”
徐方士用力握了握拳,紅了眼眶,祝雲瑄輕蹙起眉,亦是無言以對。只賀懷翎冷聲反駁他:“昭王這話說錯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昭王你蔑視國法、忤逆罔上,是罪有應得,徐參将不過是盡了自己為人臣子的本分而已。”
梁祯嗤笑一聲,問祝雲瑄:“陛下,臣當真就有這麽罪大惡極嗎?”
祝雲瑄不答,眸光動了動,仿佛要化作水漫溢出來。
梁祯不錯眼地看着他,精心計劃、送密旨出城搬救兵想要将自己的勢力一網打盡的是他,可一個時辰前,在自己懷中無聲紅了眼睛的人也是他。他的陛下如此矛盾,明明早就孤注一擲,最後關頭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他最柔軟的一面,叫人連恨都恨不起來。
祝雲瑄聲音艱澀地下旨:“将昭王收監,押後再審。”
“陛下,臣想再單獨跟您說幾句。”
靜默片刻後,祝雲瑄吩咐殿中其他人:“你們先去外頭候着吧。”
“陛下小心有詐。”賀懷翎不放心地提醒他。
祝雲瑄淡道:“無妨,你們先退下吧。”
賀懷翎只得叫人先松開了梁祯,領着人退了出去,沒有走遠,就在殿門外候着,聽着裏頭的動靜,若有不對,他們随時可以再沖進去。
大殿裏重歸于靜,梁祯幹脆就這麽坐到了地上,眉宇間并無半分死到臨頭的惶恐之色,嘴角甚至還噙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問祝雲瑄:“陛下,臣的罪名,是不是必死無疑?”
“……你既知道,又何必再問。”
“陛下想要臣死嗎?”
祝雲瑄的眼睫微顫:“朕已經給過你機會了。”
“您不想要臣死,”梁祯說得篤定,“您舍不得臣。”
祝雲瑄黯下了目光:“梁祯,你未免太過自以為是了。”
“陛下若當真想殺了臣,臣死了便死了,可既然您不舍得臣去死,臣便也不能死,臣不願見陛下今日處死了臣,日後會因後悔而飽受煎熬。”
“梁祯!如今你還有的選擇嗎?!”
梁祯一聲輕嘆:“陛下,您登基後這兩年,臣做的樁樁件件的事情,确實有私心,可臣從來都是為了您好,臣從未想過要害您。”
“朕說了,你未免太過自以為是了……”
“是,臣确實自大,以為憑着一己之力便能掌控所有,其實臣連臣自己身邊的人都掌控不了,您當日說,您想要的,臣不會給,臣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您要的究竟是什麽,到了今日,臣似乎明白了,可是陛下,您已經不會給臣機會了是嗎?”
梁祯說得認真,眼神裏帶着掩飾不去的失落,祝雲瑄移開了目光,冷淡道:“昭王何必說這些,朕說過,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從前臣似乎與陛下提過,先帝在臨終之前,給過臣一道密旨……”
祝雲瑄的雙瞳驟然一縮:“你是何意?”
梁祯淡笑:“陛下,先帝的聖旨裏不但給了臣宗籍,還說臣可以随時廢黜新帝……”
“你想威脅朕?”祝雲瑄恨道,“你以為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憑着一道先帝留下來的密旨,你就能動得了朕嗎?朕大可以說它是假的,你如今不過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罷了,誰還會響應你,誰又敢響應你?!”
梁祯依舊笑着:“陛下,只憑這一道聖旨自然動搖不了您的帝位,可您別忘了,您的這個帝位當初是如何得來的,即便太監馮生早已被您處置了,可矯诏一事,臣還留着別的證人和證據,便是臣死了,也能讓當初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您要知道,九皇子他還在,一旦事發,天下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您能殺多少人?就算您有本事繼續坐穩這個皇位,可來路不正終究是來路不正,天下之大,誰都可以名正言順地讨伐您,怕是您這輩子都沒法過得安寧,死後還要留下無盡罵名。”
“你——!你好……好……”祝雲瑄恨極,“原來你早就留着這條後路,從一開始便是……”
梁祯搖了搖頭:“陛下,從前您不信臣,臣自然也不敢信您,總得留着點保命的法子,可到了現在,臣還能不能活,臣自個已經不在意了,甚至在今日之前,臣都是抱着必死的決心想要陪您唱完這最後一出戲。可是陛下,你終究是舍不得臣的,既如此,臣寧願您恨透了臣,也不想您日後會因為親手殺了臣而耿耿于懷一輩子。”
“朕恨不能現在就殺了你!”
祝雲瑄雙目赤紅,怒不可遏,梁祯坐起了身,溫聲與他道:“陛下不必動怒,臣會将那些證據都處置了,那道密旨也會還給您,臣會離開這裏,離開大衍,您若是不願再見臣,臣便此生都不再踏足大衍一步,您盡可以對外說臣已經死了,您也當臣已經死了便是,如此一來臣再不能威脅您,也永遠不會再來糾纏您,您沒有真正殺了臣,便不會一直惦着念着,心裏頭那點不舍早晚有一日會淡了忘了,到了那時,您便是真正可以穩操勝券的帝王了。”
“你以為這樣……朕就會感激你嗎?!”
“臣不需要陛下感激,臣只希望陛下……能留下腹中這個孩子的命,将他好好養大,即便他這輩子都不知道,還有臣這個父親,也沒有關系。”
祝雲瑄瞪着他的雙眼裏開始不斷地湧出水來,梁祯不再說了,站起了身,深深看了他一眼,轉過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推開大殿的門,随着刺目朝陽而來的,還有無數柄架到他脖子上的劍,梁祯閉起眼睛,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