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我最珍貴的你◎
長船星的深夜,星光與月色俱無,成團的黑藍色從天穹塗抹而下,廣闊的田野中伫立着一座兩樓層的破破爛爛的木屋,此時萬籁俱寂,只閣樓透出一絲些微的光亮來。
風拂過化為夜海的田野,将閣樓狹小的木窗拍得啪啪作響,一個小男孩趴在地板上,從窗戶的縫隙中望向波瀾起伏的大地。
“有人嗎?”窗戶外突然多了道稚嫩的童聲。
小男孩心中一驚,手忙腳亂把木板推開,探出頭去,就見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正抱着窗臺下的管道瑟瑟發抖,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順着爬上來的。
他費勁地把這個不速之客拉了進來,坐在離他有些遠的地方,沉着臉打量他。
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金發微卷,膚色白得像牛乳,穿着名貴的衣服,像櫥窗裏放着的精致的玩偶。
“你是女孩嗎?”許久,他突然問道。
“不是,”這孩子似乎經常聽到這種問題,并不惱火,只是甜甜地笑“我和你一樣是男生。謝謝你收留我。”
“你為什麽在這裏?你看起來像是貴族。”他始終警惕得像個察覺到威脅的小狼崽。
“我和家人在去首都的路上遇到了維斯公國雜兵的襲擊,星艦在附近墜毀,逃亡時我和父母走失了,走了很久才看見這間房子。天可真冷,幸好有你在。”他頓了頓,又問“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滿臉兇狠的小狼崽呲了呲牙,身體卻是誠實地坐近了些,不爽地小聲道“巴塞洛缪·瓊斯。你呢?”
“巴塞洛缪·瓊斯……我記住了。”他默念了好幾遍,笑容愈發得甜“抱歉,名字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不然會給你惹麻煩的。”
瓊斯犬牙一露:“哈?這算什麽,你突然跑到我家來,還不告訴我你是誰,小心我叫人來抓你哦?”
“不要!”他這才有些慌了,忙移到瓊斯身邊,抱着他的胳膊“只要收留我一晚就好,等天亮了,他們一定會順着救援信號找到我。你現在把我抓起來,我以後就不來找你了。”
瓊斯歪着腦袋,一臉不解:“找我幹嘛?”
“告訴你我的名字,還要謝謝你救我。”
“算了……沒關系。”小狼崽的表情暗沉下去,微弱的燭光下,他的臉大半都沉浸在黑暗中“你找不到我的。活在這裏的人,每天都是在等死。你是貴族,永遠不會明白這種事。”
這年他們都是十歲。
也是瓊斯被養父母撿到鄉下的第八年。
“他居然是高裴?!”瓊斯吓了一大跳。
此時他就像在做一場自己無法操控的夢,正以自己的視角觀看着這場回憶,就像附在別人身上的旁觀者。他雖然隐約記得小時候救過一個孩子,但印象并不深,甚至模模糊糊,怎麽也不會把他和高裴聯系起來。
高裴聞言自然很是不解,但看瓊斯并不想多說,便把疑問憋了回去,轉而小聲說道:“我有點餓……”
“窮人家,沒有餘糧,憋着吧。”
“哦……”高裴失落地點點頭,在自己兜裏掏了掏,掏出一小袋巧克力來“你吃不吃?”
瓊斯無語到嘴角直抽:“你餓了幹嘛不自己吃?問我做什麽?”
“因為我聽到你的肚子也響了。雖然這一點不夠……”高裴抿着唇把巧克力塞到他手裏“但真的很謝謝你。”
“啧。”瓊斯翻了個白眼,卻沒有推開,捏着巧克力,轉身爬到床底下拖出一個箱子,從裏頭拿出一個發癟的面包來“喏,吃吧,別噎着了。”
高裴眨眨眼,興高采烈地接過,把面包掰成兩半遞給他:“你也吃。”
兩個小屁孩便各捧着一半面包,緊挨着對方,一口一口吃完了這份寒酸的晚餐。
瓊斯看到這有些哭笑不得,他倒還記得這個面包,自己小時候當寶貝一樣攢了很久都沒舍得吃,沒想到,當初這麽容易就送給了高裴。
面包都給了,瓊斯自然也不介意再把床分他一半。窄窄的單人床,兩個孩子躺着正好,瓊斯臉色一直不算好看,但依舊把單薄的被子仔仔細細給高裴分去了大半。
高裴也不嫌棄這被子一點都不保暖,滿面幸福地縮在瓊斯身邊,男孩溫熱的體溫傳遞到他身上,他紅着臉悄悄蹭了蹭瓊斯的胳膊。
旁觀的瓊斯:“?!”
搞什麽,這麽小就會占便宜了?
這夜他們都幾乎沒有睡覺,蓋着被子叽叽咕咕,互相把能說的都說了個遍。高裴似乎是難得能和同齡人聊天,激動得不得了,連自己偷偷藏着的小秘密都往外吐了個一幹二淨。他說自己這兩年覺醒了異能,但情況很不穩定,一直被家族嚴密保護着,平日都是孤身一人跟着大導師進行訓練。又由于家中現在插手了很大的生意,與聯邦政府關系緊密,所有家庭成員日日夜夜都有專人監視,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出來。
瓊斯本來還刻意背對着他,待聽說他總是孤零零的後,便轉過了身,勉強在他背上拍了拍:“我爸爸說過,等我長大了,就可以反抗所有欺負過我的人。你也是,要努力長大,活到自己自由為止。”
“……活到自由為止。”高裴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話,瞪大了眼睛,喃喃了數遍,繼而綻開一個燦爛的笑“我知道了,我會長大,會自由的。”
“嗯。”瓊斯欣慰地點了點頭,看着高裴信賴的眼神,心中驀地一暖。
他們這算什麽?萍水相逢所以無話不說?明明身份地位天差地別,偏偏都有自己的難處,偏偏都憋了一肚子心事,像是專門在等着這個夜晚來向對方傾訴。
此情此景,瓊斯簡直想在牆上挂個橫幅,上書“十歲小孩陰暗童年互助協會”。
然而瓊斯其實并沒有什麽好說的。在長船星能遇到的倒黴事實在太多了,要是全說出來,他能說三天三夜。時至今日,唯一讓他恨之入骨的便是八年前的那場屠殺,他講起這件事時唇都差點被咬破。
“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些血全讨回來。”
高裴看見他眼裏隐隐像有水光,愧疚得不行,撲上去便是一個緊實的擁抱,瓊斯不知為何也沒有拒絕,只是任他抱着,沒過多久,自己也埋在了他的頸邊。
方才還在說着話的兩人轉眼就擁抱着哭了起來。
高裴是為他傷心,瓊斯是因為從來沒哭過。當年發生那一切時他還太小,根本不知那場屠殺的意義。等懂事後再想起來,一顆心就如同都成了沉甸甸的石頭,從中再也擠不出一滴水來。他實在憋了太久了,在陌生人的懷抱裏哭一場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他們抱了很久,也哭了很久,像兩只相互取暖的小獸,直到晨光從木窗邊緣探進來,高裴才先迷迷糊糊醒過來。他揉揉紅腫的眼睛,看了眼腕表,上面家人的坐标愈來愈近,離他大約只有一公裏了。
“你要走了?”瓊斯警覺地從夢中驚醒。
高裴歉然一笑:“嗯,我要在他們找過來之前離開,不然會連累到你的。”
“這樣啊。”瓊斯撓了撓頭發,灰眸難得露出幾分不舍“那,一路順風?”
“對了!”
高裴緊張兮兮地拉住他的手:“你想不想試試我的異能?”
“你的異能?”
“嗯,我和大導師訓練了好久,從來沒有成功過。但我能感覺到,我可以和人共享我的世界。你願意……進入我的世界嗎?”
瓊斯聽得一頭霧水,卻并不想看他失落,當即便應了:“怎麽做?”
“相信我就好。”
高裴握緊了他的手腕,雙眼微眯,不出兩秒,瓊斯就察覺到他們的身體飄了起來,緊接着現實世界像是被蒙了一層白霧,漸漸變得模糊,最後萬物都成了一團團沒有形狀的光暈,好似無邊無際的棉花糖。
他們像是進入了某個不真實的世界,某個時空的夾層,已然超脫于一切。
“成功了!”高裴興奮得雙頰飛紅,拉着瓊斯瘋狂轉圈圈“你真的可以進來!從現在起,我的世界也屬于你了,謝謝你。”
瓊斯反應不過來:“謝什麽?”
“謝謝你陪我。以後我再也不會覺得這裏只有我一個人了……在我異能剛開始覺醒,還很不穩定的時候,經常會不受控制地進入時間之隙,我不知道這裏是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去,所以很恐慌。最長的一次,我獨自在裏面呆了三十個小時。那時我不知道這是我創造的世界,不知道我可以給它光,于是我就在黑暗裏哭了一天一夜。後來我試過邀請別人進來,但所有人都不行,你是唯一一個……”
他的表情甚至帶了絲偏執,“巴塞洛缪,是我的靈魂喜歡你。”
“……啊?哦……”瓊斯愣了愣,大喇喇地攬着他的肩拍了拍“行了,怪肉麻的。你就趕緊回家吧,路上小心,別再被襲擊了。”
“我回首都後會繼續進行訓練,你呢?以後我該去哪裏找你?”
瓊斯思索了片刻,不确定地說:“我啊,有機會應該會去參軍吧,我說了要報仇的。”
“參軍……”高裴鄭重地點頭“那我在軍隊等你。”
話音落下,他悄悄擦去自己的眼淚,像剛出現時一樣笑得很甜:“再見,巴塞洛缪,我會一直一直記得你。”
等回歸現實,高裴便已不見蹤影,瓊斯靜靜躺在床上,仿佛他從未醒來過。
也是在回到聯邦繼續訓練了一段時間後,高裴才知道,原來他的能力真的是殘缺的,從頭至尾這一切只有他自己記得,甚至瓊斯在進入世界之前的記憶都被他的能力影響得很模糊。簡而言之,瓊斯很可能已經忘記他了。
大導師說:“現在的你不具備完整的能力,所以時間之隙只對你有用。被你邀請進入其中的朋友,于他而言,在解除能力後就像只經過了一秒不到的時間。這一毫秒,一微秒的時間,當然是任何記憶都不會留存的。也許有一天,你會得到進化,又也許……有朝一日,你和他會變得更默契,靈魂吸引得更加融洽,到那時,你們就可以真正擺脫這種局限了。在此之前,阿裴,你要等。”
“無論多久,我都會等的。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必須更努力地訓練。像巴塞洛缪說的那樣,我要變得自由,變得強大。然後我們就可以一起開着飛船,遨游宇宙,時間與空間都不能阻攔我們。我一定要為他開辟那樣的未來——沒有戰争,沒有仇恨,可以自由飛行的未來。”
瓊斯再次以夢境中旁觀者的角度,看着年幼的高裴坐在桌前,一筆一劃寫下這些字。
他一直奇怪高裴為什麽要參軍。
現在……總算真相大白。
真是個天真到荒唐的蠢貨。
瓊斯擦了擦眼睛,胸腔中如有火焰燃起,燒得他肺腑滾燙,恨不能拉過高裴,在他腦門上狠狠砸一下。
你明明,該對自己更好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