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這一覺睡了很久,此前的一番掙紮實際上已經耗盡了瓊斯的體力,剛閉上眼潮湧般的疲累便催着他迅速睡了過去。
但他睡得并不安穩。
他夢見滿天滿地的血色,像要把他吞噬殆盡,他夢見滿坑滿谷的骸骨,慘白的骨架沾染着塵灰,在獸的獠牙下堆積成山。
空氣一點點從他的肺部抽離,如同想加劇他的恐懼,阻斷他的生路。
“啊”
男人額上沁出冷汗,他在被窩中打了一個寒顫,嘶啞着叫了一聲,才猛然醒來。
随即便有香軟的手帕輕柔地拭去他的汗水,瓊斯側過臉去,入目的首先是耀眼的金色,然後才是那雙沉靜中透着擔憂的眼睛。
高裴依然半跪在他床頭,拿着手帕的右手布滿咬痕,但他只是平靜而體貼地探了探他的體溫“殿下,您似乎做了噩夢。這位女巫比我想象的更為強大,甚至能操控您的夢境。”
“我夢到聖河染了血,紅透了,”瓊斯捉住他的右手,發現他的手腕也被咬出了不少印子“天也是紅的,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動,一走就能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
“沒事了,沒事了。殿下,您撐了這麽久,證明您的意志力非同尋常,女巫短時間內無法恢複元氣,同樣的詛咒也無法對同一個人下兩次,您可以安心休息了。”
高裴俯身把他扶起來坐好,遞過一杯溫水,本還想喂給他喝,被瓊斯連忙瞪了一眼,只得遺憾地放棄。
“已經睡夠了,再休息下去我可受不了。”瓊斯一口氣喝完水,眼睛止不住地往高裴身上瞟,語氣難得有些猶疑“你的手”
“無礙的。倒是您我本以為沉睡時女巫無法下手卻是我想錯了,您一直很痛苦”
瓊斯微微一愣,終于确定了,這真是自己咬的,就自己這牙口,能咬得不見血倒算是高裴運氣好了。
“你實在沒必要拿手給我咬,”瓊斯的眼神帶着些許無法理解“拿手帕都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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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裴彎着眼睛笑,沒多做解釋。事實上他剛開始的确打算讓瓊斯咬手帕,結果手剛伸過去,王子殿下就和聞着味似的,抓着他的腕子上牙就咬,痛苦時兩顆犬牙直刺進肉裏,平和時又如奶狗磨牙,直蹭得他一手口水。他要抽出手,瓊斯便很委屈,在床上輾轉反側,把他看得極為心疼,只得繼續讓他咬着了能為他承擔一些痛苦也是好的。
瓊斯哪記得這麽多,和女巫的對抗把他折騰得頭昏腦漲,喝了點水竟是又有些困了。
此時已是傍晚,黃昏的暖光如一位青澀的少女,提着花邊裙擺徜徉在明暗之間,透過門縫照出一格淡淡的鵝黃。
風鈴叮鈴鈴地響起來。
門影中簌簌閃過幾道暗色,快得幾乎無法捕捉。
正是夏季的末尾,天氣炎熱,一絲風都沒有。
小豐收節快結束了,從鄉下歸來的馬蹄聲成群,遠處還能聽到樂隊的奏樂聲,愉悅而輕快,小麥酒的香氣盤旋在迷星城的街巷中,收獲着不盡的歡聲笑語。
風鈴還在不知疲倦地響着。
叮鈴鈴
高裴眸光驟冷,銀白色的長劍在剎那間出了鞘。
他只是微微一側身,劍身激起一陣勁風,掃下數把只有小孩一指細的暗器,丁零當啷地落在地上,冒出絲絲白煙。
數不清的暗影疾速穿梭,暗器從四面八方破窗而來,瓊斯猛地披上被子翻身下床,他随手拿起刀,與高裴背對背站立“你覺得有多少人”
“都是普通刺客,從氣息來看,應有十二人。”
“怎麽看出是普通人”
“這是試探,他們沒有把握将我們在杜蘭宮內殺死,所以任何容易追查
到主謀身上的刺客都不會任用。普通人線索最少,且多是死士,最适合派進宮內當試驗品。”
聽着他的分析,瓊斯将被子向上一抛,裹去一堆細針,被消耗掉的精神力在這一刻又重新充滿了身體“行啊,派普通人來,這麽看不起我的倒是少見。”
話音剛落,挂在窗臺的風鈴便四分五裂,擾人的聲音徹底終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這可是名貴的陶瓷,當刺客好歹也學學識貨。”瓊斯斜斜揚着唇角“你們想用命賠”
沒有人回答。
黑色的魅影。
如一陣風。
如數只晝伏夜出的蝙蝠。
門吱呀開出一道縫,還不到夜晚,他們卻快得只能見到披風的一角。按理說披風是刺客的禁忌,這會讓他們多出許多破綻,産生不必要的麻煩。可有時,純黑的披風在風裏飄蕩時,這又是他們身份的象征。
畢竟蝙蝠與渡鴉都有翅膀。
瓊斯緊緊握着刀,他的肌肉繃緊,全身都進入了戒備狀态,被刺客蕩起的微風在他周身徘徊。驀地,他的眼角瞥見兩道霜白冷光,下一瞬間他便旋身飛起,如閃電一般削去鳥類的羽翼,強化過的肌肉爆發出堪稱恐怖的力量,他的刀劃破軟甲,直達心髒。
一面披風落下了。
刀尖滴着血,瓊斯緩緩站起來,他的腳下躺着一具溫熱的身體,這名刺客身材瘦小,純黑的面具只露出眼睛的空隙,兩顆沒有任何特點的眸子失去了所有光彩,只震驚地瞪着。
刺客們的動作齊齊停頓了一瞬。
他們聽說過巴塞洛缪瓊斯身手有所進步,且能使一把快劍,可沒人告訴過他們竟能快到這個地步,還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看穿刺客行動的節奏。狼人的力量遠近皆知,但他們的速度通常很難與刺客比肩巴塞洛缪瓊斯是怎麽做到的
一個廢物能突然強得不像話嗎
連串的疑問填滿他們的腦海,但他們來不及思考了。刺客不能停止移動,只是一眨眼的停頓就足夠暴露他們的位置,将他們置之死地。就在他們剛剛停滞的一霎,永恒之光的長劍便已斬下三人。
這是高裴第一次和瓊斯合作,在魅影環繞下,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如一對已經并肩作戰數十年的老友。
“的确是訓練有素的刺客,雇傭金一定很高昂。”高裴略略幾步繞到瓊斯身前擋下一把暗器“他們的技法像是西裏流派,以速度與不露痕跡的暗器而聞名,通常游蕩于聖河上游的新金帝國。”
“你倒還有閑情聊天。”
瓊斯一推他的背脊,趁這個空隙一刀刺中刺客的大腿,緊接着在高裴的配合下扼住他的脖子,扔到了窗外。
黃昏的光芒漸漸隐去,夕陽茍延殘喘地挂在天邊,樂隊從杜蘭宮門口行經而過,過節的人們餘韻未散,正在外歌頌國王的名字。
暗影們似是急了。
他們鮮少遇到這樣難纏的獵物或者說,在這間寝宮內,他們才更像是獵物。這若是一片叢林,他們便是在獵人手裏逃不出,飛不了的蝙蝠。
“我看到你們了,小可愛們。”
巴塞洛缪瓊斯穿着一身松散的樸素內袍,只腰帶鑲着珠寶,但他正如一個穿戴整齊的貴族般,渾身散發着令人眼花缭亂的氣質,好似連皮膚塗着金粉,矜貴而奢靡,就連他自內而出的匪氣在他揮刀時都無影無蹤。
他這聲警告亦是輕佻無比,像是在與心上人做什麽游戲,尾音上翹得幾近迷人。
但他的刀卻又快又狠。
能在險境中自由自在的通常是個狠人。
刺客們都通曉這個道理。
來不及探究他是否真的看穿了自己蹤跡,
迎面而來的就是那把沾滿血跡的精致短刀,刀身剛好夠刺穿他們的身體。
高裴贊賞地看了瓊斯一眼,平日他與自己手下的騎士戰鬥時都未有這樣暢快過,既不用擔心對方無法跟上自己的招式,也不用多加保護,他們簡直像是天生一對般融洽。
這位殿下比他以為的更強大。
“大家馬上要回來了,速戰速決,騎士閣下。”瓊斯順着一手按住高裴的肩,借勢騰起,将一對從他身前掠過的刺客踹倒在地,接着迅速跳下在他們心口各補了一刀。
“遵命,殿下。”
高裴輕快地應着,他輕輕抱過瓊斯,讓他躲過暗箭,然後再沒松手,單手拿着劍往後一刺,血肉綻開的聲音鮮明無比,他清楚地感受到懷中的殿下稍稍抖了一下。不是恐懼,而是被他的手段驚住了。
在如此快的速度中,他沒有割破刺客的喉嚨或心髒,這一劍高明到了極致,恰好避過了致命處,只從胸腔中間斜穿而過,讓刺客整個人挂在劍上兀自發抖。
“我會帶他回去審查。”
瓊斯眨眨眼,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我不想這件事被外人知道。”
“在我的私人審訊室。”高裴的面容依舊是溫柔的,仿佛此刻用劍穿着一個人的不是他“膽敢行刺殿下,絕不能以死逃脫罪責,我會為您查出真兇。”
“那這些呢”瓊斯指指橫了一地的黑衣人。
“我馬上幫您收拾。”
高裴認命地将劍上的人打昏,接着把屍體一具具扔到窗外,盤算着他該去找戴夫借一輛車,把他們運到郊外埋起來或者燒了。反正最近是小豐收節,無論挖地還是焚燒都是常事,民衆說不定還以為郊外也在進行篝火晚會。
瓊斯剛打完架,困倦又回來了,他打個哈欠,窩回床上,看了眼地上全是血的被子,撇了撇嘴“被子也要新的。”
“我知道了。”
“對了”瓊斯看着高裴扛着人就要走,忙把他喊住“你到底願不願意當我的騎士我是說,你看我的身手也不錯,還陪你巡邏,對人還算仗義,無論如何,都比多明尼克好吧就算是加裏,我聽說他也已經和愛麗絲定下了契約,所以你考慮考慮我”
高裴手裏抱着兩具屍體,黯淡的日光從他肩頭緩緩消散,明明是這樣的氛圍,瓊斯竟能懇切地說出這樣的話。高裴哭笑不得,轉身時面上卻帶着瓊斯再熟悉不過的笑意“殿下,您今後想做什麽想成為王,或是和從前一樣,喝酒玩樂”
“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我會改變這一切。讓大家遠離貧困也好,讓荒原不再有骸骨也好我會改變,無論我是不是王。”
高裴與他對視,良久,他垂眸行禮“我記住了,殿下。願神保佑您。”
“喂,你還沒說你答不答應。”
“明天我會給您答複。晚安,殿下。”
“等等,這事兒還玩拖延的我倆又不是談戀愛你至于的嗎”
然而騎士大人已經扛着屍體越走越遠了。
“大人,這時候的确不是什麽告白的好時機。”1號冷不丁出聲。
“去去去,瞎說什麽呢,誰和他告白了”瓊斯被它吓一跳,趕緊罵回去。
1號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剛剛元帥的波動值有了很大的起伏,您還有是有戲的,麻煩您多注重一下時機。”
“我拜托你不要說得這麽暧昧。”
“”1號識相地攤攤爪子,沒再回他。
瓊斯見它又裝死,嫌棄地損了兩句,心裏想着他和高裴定契約這事應該靠譜,便也睡了過去,好在是夏夜,倒也不會着涼。他不知道的是,半夜有位金發騎士抱着嶄新的被子翻窗進來,為他蓋得妥妥帖帖,還坐在床邊看了他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