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海岸線
海岸線
屋子裏陷入死寂。
地下營地沒有風,桌上的燭焰卻跳舞似的止不住地搖曳,也許是因為他們兩人的呼吸。燭光照着解昭一張冷臉面無表情,看起來還有點恐怖。
遲衍也是才清醒,意識到自己問過界了,等了一會才說:“我就随便問問,真的。”
解昭還是不說話。
遲衍又等了一會。
可能是好奇心作祟,他不死心,冒着被解昭暴錘的風險,試探着問了句:“我……不知道你之前經歷了什麽,但是……可能那個世界還有你喜歡的,或者是喜歡你的人,值得你想要回去嗎?”
“沒有。”
解昭說,聲音篤定又冷漠,“一個也沒有。”
頓了頓,他像是想起來什麽有趣的事,嘴角勾起戲谑的笑,嗤道:“有句名言不知道你聽過沒,嗯,記得沒。”
遲衍:“什麽?”
“‘見的人多了,我就更喜歡狗。’”解昭往後一仰,兩眼冷冷地注視着天花板,“我連狗都不喜歡。”
可能,我連我自己,
都不喜歡。
遲衍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喂,那你呢?”解昭看了他一眼,“光顧問我,你有喜歡的人沒?喜歡你的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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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遲衍回答,他就反應了過來,自嘲似的嘆息:“媽的……什麽記性。你都不記得自己是誰,哪能記得喜歡誰被誰喜歡。垃圾問題,算了。”
遲衍笑了笑,沒回答。
“你身上傷好了沒?”解昭避開這個令人不舒服的話題,選擇性地關切了一句,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冷血無情。他指的是理論上應該在返回營地的第二天就被重置的,那道位于遲衍胸前的傷疤。
“全好了。”遲衍說,“連傷痕都消失了,這系統的複原能力還是挺牛逼的。”
解昭眼角跳了起來,他想起丁士超心窩處的洞穿,那血淋淋的口子卻再也沒機會享受到系統的黑科技治療術了。
“行,你先睡吧。”
遲衍站起身,看似輕松地拍了拍手上莫須有的灰塵,端起燭臺走到門邊,又回過頭:“理論上只要騙過那倆小混混就行,具體方案我去跟岚姐商量商量,想出來再跟你說。”
“行動代號嘛……”他偏着頭抵在門框上想了一會,視線落到手上的燭臺,說:“就叫‘烈焰計劃’吧。”
解昭嘴角抽了抽。
神特麽“烈焰計劃”。
說得好像是地下黨避過反動派耳目開展秘密會晤,為了偉大的反帝反封建事業振臂一呼。
…
遲衍的計劃簡單到離譜。
簡而言之就兩步:把握時機,聲東擊西。
沈英岚告訴他倆,錢靖和趙勵每天的生活都很規律,早上宵禁解除之後就開始盯梢,中午吃過飯後輪流睡個一小時午覺,然後繼續盯梢到晚上十點左右。
如果要把避開耳目把人給運送出去,就要卡在只有一個人盯梢地那三個小時內,再想點辦法吸引那人注意力,讓他暫時不去關注甬道入口處的動靜。
沈英岚建議是選錢靖單獨當班的時候,因為和趙勵相比,錢靖的腦子稍微不好使一點,更容易被別的東西吸引,常常在崗位上開小差。
——當然沒有說趙勵腦子好使的意思,只是對比起來,選一個更笨的。
同時,她對遲衍能說服解昭加入行動,表達了由衷的敬佩。
“茅房裏最臭的那塊石頭都沒這小子脾氣大。”
——遲衍把沈英岚的評價原封不動轉達給解昭後,如他所料,喜提了一個“滾”。
“烈焰計劃”進行的很順利,下午一點左右的時候,遲衍跑去大廳跟錢靖扯了會皮,掩護解昭悄無聲息地穿過甬道,通過石階來到地面。
解昭等到兩點五十左右,官方的兩個搜救小組從地下鑽了上來,站在石箱旁邊聊着天等待系統通知。
他藏進樹林。
下午三點整,系統播報如約而至,響徹全島:
【全體島民請注意!
一位新成員即将上島,降落地點:G3。
請委派合适的島民前去接應。】
沈英岚向另外一組比了個手勢,說:“這周就一個新人,我跟遲衍去執行吧,剛好帶他熟悉一下步驟。”
張世嘉樂得偷懶,順口說了句客氣話,就高高興興地拉着夏語冰回地下去了。
石門再次關閉後,解昭從樹後走出來。
“喏。”他一揚手,把一個東西抛給遲衍。
“這什麽?我……靠?”遲衍下意識伸手接住,只覺觸感黏膩的像是被浸泡在鼻涕裏的面巾紙,還沒來得及辨認這是個什麽玩意,就被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暈的差點哕出來。
他把東西扔了,再去看自己的右手手心,留下一片黏糊糊的淡黃色液體……惡心至極。
“什麽玩意??”遲衍高高舉起右手,掌心超前,像個上課積極發言的小學生,一臉震驚地看向解昭。
“你做的實驗。前兩天挂在樹上那些。”解昭說,然後丢掉了手裏的樹杈,“其他都沒了,就剩這一條,在樹底下的灌木叢裏找到的。”
他倒是聰明,用一截樹杈勾着,避免了和這東西直接接觸。
遲衍愣了愣,忍着惡心去看那被他仍在地上的、勉強可以稱得上是布條的東西。
黏膩惡臭的淡黃色粘液浸泡着這根“布條”,它被什麽東西粗暴地撕扯、也可能是啃噬得破破爛爛,比遭到敵軍轟炸後的碉堡還要面目全非,底端拴着的面包塊也不見了,也不知道是風刮掉了還是被吃了。
“見鬼。”遲衍皺眉。
“不太可能是人為,應該是被樹林裏的什麽東西給弄成這樣,”解昭頓了一下,補充:“某種‘事物’。考慮到宵禁法則,我認為那‘事物’出沒的時間應該是在午夜十二點之後。”
“我也是這麽想。”遲衍,“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造成的,這痕跡怎麽跟胃液腐蝕了似的,啧,怪吓人。”
他看了眼身旁的石箱:“供給放在箱子裏就沒事,是不是說,宵禁之後,地面上除了這箱子以外,都是危險區域。挂着那些布條的樹有變化嗎?”
解昭:“四肢健全。”
“這樣的話……”遲衍說,“恐怕只有半夜還留在地面上的人才能知道會出現什麽了。”
“喂,你們倆。”沈英岚聽不下去了,言辭警告:“做試驗可以,別想着拿自己試驗啊,違反宵禁留宿在外面可不是鬧着玩的,我跟你們說過吧,之前有人這麽幹來着,後來死狀慘的我都沒眼看。”
遲衍笑了笑,說:“我還沒那麽作死。”
“先不說這些。”解昭看了他一眼,視線轉移到他高舉着的右手手心,不鹹不淡地說:“你還不去洗手?”
他向不遠處的海岸擡了擡下巴:“海水可以洗,我試過了。”
遲衍低低罵了一聲,舉着手就要往海邊走,剛走出去兩步又折了回來。
遲衍:“什麽時候?”
解昭:“什麽什麽時候?”
遲衍終于把話說全了:“你什麽時候下的海?”
“你們上來之前。”解昭臉上沒什麽表情,“閑着無聊。”
沈英岚扶額嘆息:“不是,雖然只要不離島太遠就不會受到懲罰,但是我第一天好像跟你說過了吧?島周圍的海水不正常,有人想游過去結果被燈塔劈了個外焦裏嫩,你怎麽還敢試啊?”
解昭不說話,擡眼看向無邊無垠的海面,有點神游。
其實他說謊了。
下午的時候,他确實很無聊,但是還沒無聊到去海裏找雷劈的地步。
被雷劈這種死法過于丢人。
他站在海邊,等着兩組搜救隊上來接收系統通知。
隔一小時燈塔報時一次,除此之外沒有時間概念,因此就顯得格外漫長。
三點左右,他從樹林裏回來,把唯一幸存的布條用樹杈勾着撿了回來,嫌棄地直皺眉,畢竟空氣裏的臭味跟這布條比起來屬于是小巫見大巫。
然後,他盯着海面看了很久。
解昭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麽,可能某個瞬間突然回憶起,之前在網上搜索各種自殺方式時,曾經看過一篇關于和歌山縣白濱町的三段壁是日本著名自殺聖地的報道。
他讀書的N市沒有海。因此第一個被排除。
但是這裏有。
解昭回過神的時候,已經站到了沙灘盡頭,幽藍深邃的海面來回拍打沙灘,距離他一步之遙。
他想了想,彎下腰脫掉鞋子,走了進去。
海水瞬間包裹住他的腳趾、腳面,直到腳踝。
竟然是溫熱的。
相比于藏着會抓人腳踝的怪物的分割線,和只會噴灑冰水的浴室噴頭,海水溫暖到讓人心生依戀,忍不住想要獲取更多被熱度包裹的觸感。
大海似乎是這個詭異世界裏,唯一有溫度的地方。
他突然就想起上個任務裏,那個努力想要離開高塔和王宮,逃去外面看海的跛足少女。
比慘,他當然比不上辛西娅。
可是自從看完那幾封藏在墳墓裏信件,到任務結束,甚至于直到現在,他都忍不住反複思考同一個問題:
如果她不是NPC,不是審判員們以設計任務為目的量身定制的一堆虛假數據。
如果她是現實世界裏活生生的人……
在經歷了那些苦難之後,她還能對這個扭曲又令人作嘔的世界保留希望,還願意活下去,去追尋那虛無的自由嗎?
還是說,因為她未曾見過塔普拉王國外的醜惡現實,所以才會對未來心存幻想?
這個問題在折磨他。
思緒撤回來。
解昭擡了擡眼,誰也沒看,“該出發了。”
遲衍看着他,沒再說什麽。
過了一會,他舉着黏糊糊的右手擡腿往海邊走。
沈英岚語塞:“你……唉算了,随便吧你們。”
她已經麻了。
雖無語,但習慣。
新人落點在G3,沿途經過四個區域,路程挺長。
三個人各懷心事,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沈英岚走在最前面帶路,時不時提點幾句找人的訣竅,以及抱怨兩句審判庭為什麽不能把新人直接投放到營地D1區,要他們辛辛苦苦千裏迢迢來找,又累又浪費時間,還經常被吓壞了的新人當成綁匪殊死抵抗,生命安全有時都會受到威脅。
解昭不說話,遲衍也一直沒出聲。
這兩個人怎麽跟賭氣似的?
沈英岚覺得奇怪,但沒好意思問。
在穿過F1區域的時候,遲衍開了口:“如果只要30分就能晉升,然後就能頒布騎士條例讓系統提供物資,那為什麽不頒布一條讓系統提供口罩的條例?”
他指的是彌漫在空氣裏的腐臭味。
雖然人的嗅覺會随着跟異味接觸時間變長而漸漸習慣,但是從地下營地出來,到進入森林,這一段漫長的習慣過程實在難熬。
沈英岚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回答:“大哥,你是覺得30分很簡單很容易達到嗎?大多是新人都是做了五六個任務才能達到騎士門檻的好麽?更別說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做不滿任務就死了。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她頓了頓,接着說:“像騎士條例這種時間只有一天的低級法案,事務組基本都用來索要食物和水了,即便這樣都還經常斷糧呢,哪有什麽閑法案能讓審判庭給口罩這種不實用的東西?”
“是麽?”遲衍笑了笑,說:“可是那麽多化妝用品,該不會都是她從現實世界裏帶進來的吧。”
營地裏化妝的只有一個人。
——林雪宜。
這個問題讓沈英岚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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