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千零一夜(26)
一千零一夜(26)
子夜時分的城堡。
貴族們僵坐在各自的席位上,呆滞地看着王後機械般一下下手起刀落,将她的兒子兼丈夫戳成了馬蜂窩。
鮮血濺滿了長袍,卻因為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緣故,一點兒也瞧不出來。
本該負責維護秩序的騎士們則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尊貴的國王死了,兇手是同樣尊貴的王後陛下。
又或者,是明明早就葬身于五年前主塔樓火災中的老王後。
誰能告訴他們現在應該怎麽做?
國王瘦高的身形搖晃着跌下來,如同一張單薄的、千瘡百孔的白紙,貪婪的笑意凝固在唇邊,兩只烏洞洞的眼睛毫無生機地暴突着,光芒卻早已熄滅。
——前夜的殺人者必為今夜的死者。
這是他親手定下的劇本規矩。
以一種始料未及的形式應驗在他自己身上。
王後直起佝偻的背,慘白的臉在燭火映照下活似剛從地獄爬出的惡鬼,她将沾滿鮮血的匕首扔到地上,喉嚨裏吐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貴族們回過神來,發出刺耳的驚聲尖叫,開始争先恐後地向外逃竄。
霎時間,城堡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騎士們手足無措,勉強維持着現場秩序,但是慌亂的人群根本不聽他們的指令,遍地毫無章法地奔逃踩踏,生怕那渾身是血的女人會再度暴起殺人。
餐桌被踢倒,燃燒的燭臺滾落下來,随即點燃了桌布、地毯、帷幔……這些都是純手工的天然羊毛制品,極易燃物。
熊熊的火光刺激着視網膜,人群更加恐慌,通向大門的狹長甬道被擠得水洩不通,宮女仆役都在逃命,鬼才會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考慮貴賤高低,就算是再尊貴富庶的豪紳,此刻也只能依靠體力争奪率先出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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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在推搡中不慎跌倒,随即有無數雙腳踩上去又踩下來,他們再也沒能站起來。
與門邊的混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空曠的舞臺。這裏離殺人犯和起火點最近,離門口最遠,毫無意外地成了整個大廳裏人煙最稀少的區域。
七名戲劇演員站在臺上,面面相觑。
瞧這架勢,從門口逃生想都別想,能不被踩成肉泥都是好的。
餘一洋快吓尿了,用力扯住夏語冰的袖子,舌頭打結磕磕絆絆地說:“怎麽辦……咱們是不是要被燒死在這了?”
夏語冰無言以對,他畢竟是個醫生不是消防員,照料傷員經驗豐富,但火海逃生經驗全無。
眼看火勢即将蔓延到臺上,葛薇不甘心地往前邁出去一步,卻在視線觸及臺下王後僵硬的背影時慫了,默默把腳收了回來。
她用袖子捂住口鼻,防止吸入煙霧,轉向解昭:“現在怎麽辦?總不能在這裏坐以待斃吧?”
話音剛落,高正輝已經行動了。
他無視夏語冰的勸阻,面無表情地快步沖了舞臺,沖到擠在門邊紮堆的人群,伸手毫不客氣地扒開前面擋路的人,即便将對方推倒在地、引起一場新的踩踏事件也無所謂,就這樣用蠻力硬生生在人群中分出一條道。
他就像個冷漠無情的獨行俠,在關鍵時刻毫不猶豫地抛棄了被他視為累贅的隊友們。
眼看高正輝泥鳅似的鑽進人群,即将逃離這間水深火熱的鬼屋,葛薇心動了,試探着問:“要不,我們也……”
她看向臺下那個明顯已經精神失常的瘋女人,瞥了眼落在地上沾滿鮮血的匕首,咽了口唾沫。
讓她獨自過去她可不敢,但如果所有隊友手拉手一起快速通過……
這時,一個人從舞臺後的甬道裏鑽出來,掀開幕布跳上後臺,猛地攥住解昭的胳膊:“快跟我走!”
是維希爾。
他見這七個外鄉人還傻站着不動,連忙加重了語氣和手上的力道,強調道:“走啊,還傻站着幹什麽?等着被燒死嗎!?”
解昭與夏語冰對視一眼,遲疑着回答:“往哪?”
他們第一夜表演的時候就檢查過,這座看似光鮮宏偉的大禮堂其實先後聯通,進出都是一條路,前方連接城堡正門,後面直通密閉的甬道與樓梯走廊。
維希爾指向身後光線昏暗的甬道,簡潔明了:“城堡裏有暗道。”
側身鑽進甬道的時候,解昭回了頭。
渾身血污的王後伊俄卡斯忒依然立在原地,面如死灰般毫無神采,卻擡頭挺胸,視線穿過随火焰升起的滾滾黑煙,望向即将通過甬道的幾個人。
她的臉龐在身旁熊熊大火的映照下,明亮而燦爛,如同染上一層聖母的光輝。
她向解昭露出慘然的微笑。
随即向後倒去。
毫不猶豫地,墜入烈焰之中。
她終于得到了,那一直怯于希冀的,代價高昂的自由。
…
熊熊大火把城堡上方的天空照得通紅,霎時間亮如白晝。
六個人灰頭土臉地站在塔普拉王宮外,眼看肆虐的火舌飛速地吞沒整座建築,将先前的富麗堂皇燒成了一片汪洋火海。
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夾雜着沒來得及逃生的人們發出的慘叫。
雖然知道這些都是NPC,死不死其實都沒差,一堆被審判員創造出來的數據而已。但此情此景,他們心裏都不是滋味,加上親眼目睹——甚至于可以說是親身經歷了戲中人或慘絕人寰或可悲可恨的人生。
難免産生兔死狐悲的複雜情緒。
解昭的視線穿過茫茫火海和黑煙缭繞,落在最遠處黑色的禁閉塔尖上。
那家夥,逃出來沒?
但願他……能如約赴約。
他默不作聲地想着,抿着嘴唇,呼吸聲有點重。
維希爾等了一會沒看見接應的人,向他們比了個手勢:“你們在這等一下,我去看看安排的馬車到了沒有。”
說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沒過多久,高正輝從角落的陰影裏鑽了出來,面無表情地站在夏語冰身後。
他既不為自己剛剛抛棄大部隊的行為辯解,也不欲蓋彌彰地向夏語冰解釋這段時間他去了哪裏,就那樣一聲不吭站在邊上,手裏強迫症似的反複揉搓那枚疑似骰子的六面立方體。
葛薇嫌棄地瞄了高正輝一眼,語氣涼涼,意有所指地說:“某些人吶,就是缺乏集體意識。”
她似乎忘了,如果不是懼怕滿身是血的王後伊俄卡斯忒,她恐怕會拉着男友第一個沖下臺去和貴族們擠門。
高正輝把她當空氣,眼皮子都沒掀一下。
葛薇很讨厭被人視而不見的感覺,心存不滿地扭過頭,剛準備向男友打小報告,忽然聽見解昭低聲道:“來了。嗯,沒死。”
誰來了?誰沒死?
在恰圖蘭卡擔驚受怕慣了,葛薇對“死”、“跑”和“救命”這幾個詞的敏感度與日俱增,以致于剛聽見解昭的話就條件反射擡起頭向四周環視,手指下意識蜷進掌心。
只見兩個人緩緩走過來,逆着沖天的火光,平添了幾分悲涼氣息。
遲衍扶着驚魂未定的羅曉菁,和大部隊會合。他向解昭打了個手勢,解釋說:“她腳崴了。”
羅曉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年紀大了,好久沒鍛煉……路過花壇的時候摔了一跤,麻煩小遲了。”
葛薇和江雲磊忙走過去幫忙攙扶她,秦淼側過臉瞄了他們一眼,複又收回視線,冷漠地繼續凝視那燃燒的城堡。
遲衍仔細打量了解昭一遍,目光仿佛要把解昭身上每一塊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探究個遍,确定這滿腦子邪魔外道不惜命的瘋子完成了演出,且毫發無傷後,他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成功了?”
解昭簡短地“嗯”了一聲,沉默兩秒後又自動補充說:“她殺了他。”
不需要問“他”和“她”究竟是誰是誰,遲衍心裏了然,他眼角微微下垂,像是兩道标準的月牙:“你猜到了她的反應?”
“沒,但傾向于。”解昭說,“把那兩封她未能收到的信件展示出來,就兩種結果:要麽取悅了國王,要麽把她逼瘋。”
結果是後者。
或者更嚴謹來說,這兩種結果按順序先後都發生了。
他将這些令人作嘔的陳年舊事梳理成劇本,以塔普拉國王欽定的形式,毫無掩飾地重演出來,為的就是孤注一擲地,喚醒王後那顆常年浸泡在名為絕望與麻木的毒湯裏的心髒。
他在賭博。
賭那兩封署名為伊俄卡斯忒的信件中流露出的,是作為母親,對生逢不幸的女兒的真情實感。
賭她沉痼般難愈的懊悔與自責,會一夕翻覆,全部化作無法抑制的仇恨。最後的僥幸心理被硬生生剝去,如同抽掉了她多年來賴以生存的救命稻草。
到那時候,即便再溫馴的綿羊,也會幹脆利落地舉起鐮刀。
這是解昭的人生信條。
解昭眯起眼,想起昨晚夜探主塔樓頂層的情景,以及在那堵被燒黑的牆壁上看到的刻痕——
唯有死者才能留名,而那堵牆上不能說謊。
所以昨夜出現在上面的俄狄浦斯,或許,就在暗示他命不久矣。
“诶對了,”遲衍說,“走的時候我建議你做個PlanB,防止我們劇本猜測方向錯誤,把那小畜生惹毛了大開殺戒。你做了沒?”
此處的“小畜生”指的當然是塔普拉國王。
解昭慢條斯理地說:“你猜?”
約等于:沒有。
遲衍笑了一聲,說:“賭棍,本性難移。”
聞言,高正輝忽然擡起頭,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
餘一洋羨慕地直搓手,嘴裏嘟哝着:“這次你們說不準又要破紀錄——新人第二場任務的歷史最高分。”
他忽然想起來什麽,眼睛亮了:“我記得你們第一場任務的積分破了10對吧?加上這次的分數,肯定可以過20分,到時候你倆就能頒布騎士條例了!”
自從上次秦三水達到騎士門檻,向審判庭索取了一波食物供給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新的限時條例頒布。也就意味着在此期間他們只能節衣縮食啃老本,老本遲早會被啃完,而老島民們苦于事務組縮減日供夥食的決議已久。
餘一洋驀的産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
當初第一個跳起來反對的是誰來着?
好像……就是丁士超?
他當時是不是還抱怨說,他一頓吃一塊面包都嫌少,你們事務組是不是私吞了食物,憑啥減少次數一天只供兩頓?
餘一洋想起他瀕死時暴突出來的那雙不甘心的眼,心跳加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站的離秦淼遠了點。
遲衍對分數倒是沒啥想法,轉頭問:“先離開這鬼地方再說吧。NPC人呢?”
夏語冰終于插上句嘴:“找馬車去了。”
遲衍揚起眉:“他還會回來?”
國王慘死,王後殺人兼縱火導致王宮坍塌,貴族死傷慘重。
約等于在這個本就迷你的國家投射了一顆小型原子彈。
身為宰相的維希爾深陷旋渦,自顧都不暇,還有沒有閑心來管他們這幾個無足輕重的外鄉人的死活?
難說。
解昭說:“就算他把我們丢這也無所謂,等到今晚過去任務結束,這裏的一切都會恢複原狀。”
遲衍:“嚯,也是。”
解昭擡眼看他,見他的視線落在盯着塔頂發呆的秦三水身上,頓了頓又道:“有個事我沒想明白。”
遲衍:“嗯?”
解昭:“那幾封信是誰放在墓地裏的?”
遲衍:“是喬伊。下午我找她确認了。”
解昭皺眉:“那她自己沒看過?”
遲衍:“她不識字。辛西娅下葬前,幾乎所有遺物都被老國王燒了,那個裝着信的黑盒子是喬伊後來在塔外的樹叢裏撿到的,估計是那小畜生闖進來的時候,她以防萬一直接從窗戶外面丢了出去。”
解昭沉默了。竟然和他的猜測一樣,扔出窗外,包括那兩封永遠寄不出的信。
“雖然她不識字,但認得出是公主的筆跡。她知道自己喝醉酒就藏不住話,為了不讓別人探聽到公主的秘密,幹脆誰也沒給看,把盒子藏進墳墓裏,給她做個伴。”遲衍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我沒告訴喬伊真相。”
解昭想了想,說:“這樣也好。”
讓那老太太知道她真心呵護的小姑娘生前遭遇了什麽,恐怕她會和王後一樣發瘋。
不知道她并非悲傷難抑選擇自殺,而是為自由殉葬,也不知道她斷氣前,仍心心念念向往着塔外永遠無法觸及的世界……
什麽都不知道,把自責當做活下去的動力。
這樣挺好。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秦淼突然開了口,低聲喃喃:“奇怪的月亮。”
月亮?
解昭擡頭,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就見一輪飽滿的圓月堪堪懸在塔頂。
火光将天空映照得通紅,也順勢給月亮染上一層詭異的血色。
等等。
他記得前天夜裏就是滿月……為什麽兩天過去了,月相仍是滿月?
解昭微眯起眼。
恍惚間,月亮變成了一只眼睛。
片刻之後,團團雲彩順着風飄過來将它罩住,清冷的月光霎時消失,夜空中只剩下連天的刺目火光。
它徹底離開了塔普拉王國的地界。
解昭想。
月亮最終還是接納了她的禱告——
成為她的眼睛。
替她去看比天空還藍的大海,金燦燦的麥田,和翠綠無垠的森林。
“生于此,死于此,埋骨于此,始終不在此。
致,辛西娅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