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千零一夜(24)
一千零一夜(24)
禁閉塔外,小木屋往西南方向十米。
一座無字的墓碑孤零零立在地面上,碑前躺着一束早已凋零幹枯的玫瑰,後面有個微微凸起的土坡。
貴為一國公主,因生前叛逆、自缢身亡,便不配葬入王室墳墓,死後栖身于這麽一座簡陋的墳冢。
遲衍先将鏟子擱到一邊,騰出手來,鄭重地向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念念有詞:“不好意思,事出緊急,打擾您休息了,等會兒肯定給您複原……抱歉抱歉。”
都這關頭了,還講究“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禮節,想必失憶前是個懂禮貌的體面人。
解昭面無表情,瞧着他虔誠恭謹地給死人墳道歉,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下一刻,遲衍直起身,轉頭抄起了鐵鏟,對着墳頭一鏟子下去。
那動作叫一個揮斥方遒,氣勢如虹。
解昭:……
遲衍主力,解昭和夏語冰在旁搭把手,不到二十分鐘,便在地下挖開一個半平米大小、手臂深的洞口,露出黑黢黢的棺蓋。
再加把勁,又過了一個鐘頭左右,整個棺椁顯露出來,靜靜地躺在他們挖出的墓穴底部,旁邊堆積的沙土約半人高。
遲衍撐着鏟柄俯身打量了一會墓穴內部的情況,确定沒有暗殺機關或毒蛇坐鎮之後,伸出右手,向解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挖墳的是我,開館我就不參與了,免得到時把這裏頭的鬼魂惹毛了,只盯着我一個人狠命報複。你來吧,咱倆責任對半。”他言之鑿鑿,有理有據。
神他媽責任對半。
解昭無語,一只腳将棺蓋當做臺階借力踩下,連跨兩步跳下墓穴,直接上手去掀棺蓋。
Advertisement
夏語冰附身蹲在高處,緊張地盯視着他的一舉一動,謹慎道:“一個人推得動嗎?要不要我下來幫忙?”
“不用。”解昭言簡意赅。
然而話說的好聽,他推了半天,那塊黑黢黢的木板愣是跟定海神針似的紋絲不動,連條細縫都沒露出來。
解昭:“……”
不等他再說什麽,遲衍已經放下了鐵鏟,一手撐着墓碑縱身躍下,在解昭身旁穩穩落地,還不忘挖苦幾句:“大佬,不是說一個人沒問題嗎?”
解昭眼角抽抽:“要麽閉嘴,要麽滾蛋。”
遲衍笑起來,轉過頭看向木棺,很認真地嘀咕了一句:“形勢所迫,擾您清夢,還望海涵。抱歉抱歉。”
解昭:……又來了。
兩個人往同一個方向發力,屏氣推了十秒鐘,棺蓋還是穩如磐石。
“什麽鬼?”遲衍意外,“感覺像是鎖死了,但這玩意也沒鑰匙孔啊?是不是要說個什麽咒語才能開?
他偏頭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
“芝麻開門?”
一片死寂。
“天靈靈地靈靈?天王蓋地虎寶塔鎮妖龍?”
萬籁俱寂。
解昭終于忍無可忍,強行按下把這人薅出去的沖動,咬牙切齒:“……停。”
遲衍:“哦。”
他恹恹地住了口,還有點不過瘾的樣子。
解昭懶得搭理他,繞着棺材走了一圈,五指并攏一寸寸地仔細摸索過去,最後在外側一面靠近底部的地方摸到了一個類似于按鈕的圓形凸起。
由于整個棺材是純黑色的,月光又黯淡,因此他們起初觀察整個棺椁的時候,根本看不出那裏有個小小的凸起。
解昭按了下去。
“咯噠”一聲輕響,棺蓋自動移開,頂部露出道兩指寬的窄縫。
果然是個機關。
解昭試着再用手去推,這次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力,棺材板變得像是平滑的翻蓋手機,順着兩側豎板無聲無息地滑了出去。
朦胧的月光自樹梢縫隙間落下,不偏不倚地照進棺材,裏頭的場景在三人眼前漸漸清晰。
那是一副森然白骨,被支離破碎的粗布袍子勉強包裹住。
正常。人已經死了五年,又不是埃及木乃伊,皮膚內髒血肉肯定早就腐化了。
靜默了幾秒鐘,解昭和遲衍同時擡起頭,淡定地看向蹲在高處的夏語冰。
夏語冰:“……好吧,你們先上來一個守着。我下去檢查。”
遲衍握住他伸出的手,腳蹬土坯借力,三步上牆躍出了墓穴。
夏語冰随後跳了下來,走到棺材旁,彎腰檢視屍骨的情況。
“不是法醫也會屍檢?”遲衍覺得新鮮。
“不會。”夏語冰頭也不擡,話說的卻很誠實,“我大學期間選修過屍體鑒定。”
頓了頓,又道:“雖然那門課我逃了一半。但是,多少懂一點吧。”
解昭&遲衍:“……”
片刻之後,夏語冰直起身,“時間隔得太久了,只剩下骨頭,皮膚組織上的勒痕、缢溝等證據都沒辦法确認了,所以也不好說死因一定就是自缢。”
“骨頭上沒有痕跡嗎?”解昭,“我看過一本書,說自缢會壓迫頸部血管,同時導致頸椎相互脫離甚至骨折。”
遲衍看了他一眼。
夏語冰搖頭:“你說的這種情況我知道。但這主要是因為脊椎受到了極大的外力拉扯,比如絞刑犯在受刑時,身體從高空急速下墜引起骨折,在多數正常情況下,自缢不會導致骨頭折斷。而且辛西娅是坐着上吊的,死亡時頸部承重不足50%,就更不可能會折斷頸骨了。”
他見解昭并沒有再提出疑問,便将棺材板又往後推了一部分,開始檢查這副骨架胸骨以下的部分。
“奇怪。”
夏語冰皺起了眉:“她頸部的骨頭沒斷,右手手臂的骨頭卻斷了?”
“哪裏?”解昭靠近。
“尺骨鷹嘴處明顯骨折。就是這個地方。”夏語冰伸手下指,指尖落在屍骨的右前臂位于內側、較長的那根臂骨上,“至于是生前還是死後造成,這需要法醫專業知識,我就不知道了。”
遲衍:“程度嚴重嗎?會不會是她自缢時撞到什麽東西導致的?”
“這個也沒辦法确定。”夏語冰無奈,“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他試圖将棺蓋推到底去檢查屍體的足部畸形情況,但是後面被泥土擋住,需要先清理。遲衍将鏟子扔下來之前,半附身問解昭:“我倆換位?”
“不用。我來。”
解昭接過鐵鏟,向後繼續開挖,直到給滑動棺蓋留出足夠的空間為止。
棺材板一推到底,夏語冰盯着屍骨的雙腿到腳看了片刻,很快得出結論:“嚴重的足內翻畸形,先天性的,和我之前的猜測一樣。”
“所以,基本可以确定她就是辛西娅本人了。”
夏語冰目光掠過棺椁內的骨架,忽然發現在遠離足骨的角落裏,放着一個極不起眼的小木匣。
匣子只有拳頭大小,高不過5厘米,且通體黑色,近乎與棺椁的底板融為一體,稍有不慎,便會被忽視過去。
“這是什麽?”
夏語冰探身伸手,将那個匣子夠了出來,掂在手裏搖了兩下,裏面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像是紙頁翻動。
匣子的腰身部分有條細縫連接四面,他試着掰了一下,很輕易就将其分成了兩半。
裏面掉出了一疊折成四四方方、豆腐皮似的的稿紙。
解昭撿起來。
是信,一共四封。
他揭開第一張,開頭寫着:“我可憐的女兒。”
解昭一愣,視線立即跳到信末,那裏标記着:
“辛西娅,媽媽永遠愛你。”
很明顯了。
寫這封信的人,是前王後。
“又是信?誰寫的?”遲衍抱着膝,半蹲在坑邊,探頭往下張望。
解昭深吸一口氣,用确保兩人都能聽見、且不會招致他人側目的音量,低聲道:“我來讀。”
“我可憐的女兒,這些日子過得還好麽?
喬伊昨天來找我,她說看見你一個人坐在頂樓的窗邊流淚……老天,那些話聽得我心都要碎了……
可是我沒有辦法,孩子,我真的沒有辦法。
你父親的性格你也明白,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心情。
畢竟發生了這樣難堪的事,有那麽多人都看見你從安德烈先生的馬車裏出來,他如果不嚴懲你,就會在宮廷裏引起非議,這對你的名聲又是一重打擊,是我們都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我會繼續試着說服你父親的,等到哪一天他心情好了,說不定一高興,就同意放你出來了呢?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親自告訴你:
安德烈先生在你被關起來的當夜,就獨自離開了王宮,據說他現在已經安全抵達了他的故鄉,位于西海岸邊的卡呂普索王國,你可以不用再為他擔心了。
雖然你在你父親面前和給我的信裏都發過誓,說你對安德烈先生完全沒有愛情,我也一直相信你……可是無論如何,他已經離開塔普拉了,你還是盡快忘了他,和他告訴你的那些不切實際的故事吧。
孩子,你總要學會接受命運,要記住,我們生來就是阿莫米克希亞和提羅尼家族的女人,身上背負着祖先們牢不可破的誓言。
伊俄卡斯忒,于6月20日,夜,19點59分。
以及:辛西娅,媽媽永遠愛你。”
墓穴內外,沉默半晌。
解昭擡起頭:“按照時間線,這封信應該是寫于辛西娅公主被發現試圖跟畫師駕車離宮,受到懲罰被獨自關押在主塔樓頂層期間。”
他将信紙折起來放回匣子,接着展開了第二封。
和上一封信的字跡一致,也是出于前王後之手。
“我苦命的女兒,你父親剛剛得知此事,他已經同意立刻解除對你的懲罰,我們終于可以團聚了。
媽媽沒有保護好你,都是媽媽的錯。
可是我的女兒,不要将昨晚發生的事情說出去,好不好?
我知道這樣對你很殘忍,但是為了整個塔普拉王國和提羅尼家族的名譽……
我們必須,也只能,保持沉默。
事情既然已經無法挽回,不如接受命運吧……
如果想不通,就看看上次安德烈先生畫的全家福吧。
我把它貼在了信紙背後。
以及,媽媽永遠愛你。
伊俄卡斯忒,于6月29日,夜,22點10分。”
讀完後,墓穴內二人同時陷入沉默。
“距離上封只有九天。”遲衍在上面提醒,“按照喬伊的說法,這次解除限制令後沒過幾天就因發毒誓被扭送禁閉塔。”
第二次禁閉。
直到她死,也沒能再出來。
夜風嗚嗚拂過樹林,像少女哀哀的哭泣。
夏語冰輕聲道:“昨晚發生的事情,是指什麽?”
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這封信裏的內容,使三人心頭都蒙上了一層可怕的陰影。
解昭翻過信紙,發現了一張和信紙類似大小的素描畫,被人用膠水牢牢粘在背後。
畫面中是一家四口,父母身着精致奢華的晚禮服,和藹地凝視着坐在面前的兒女。
黑發濃眉的少年視線亂瞟,微微下垮的嘴角明顯在強忍着不耐煩,右手手指無聊地撥弄左邊袖口的袖扣。
與他外貌酷似的少女面容姣好,娴靜地端坐在扶手椅上,赧然微笑着看向前方。
她穿着寬大蓬松的宮廷長裙,華麗的裙擺遮住了那雙與常人不同的畸足。
夏語冰看着畫中的少年暴君,不可思議道:“老王後到底是怎麽想的……這種時候,還給公主看見她哥哥的臉,這算哪門子安撫?跟逼婚有什麽區別?”
解昭沒有說話。
他眯起眼,注視着畫中母親那雙溫柔沉默的眼睛。
也許……她只是期盼她的女兒能夠像自己一樣,麻木地接受命運。
因為反抗才是痛苦的來源。
解昭展開第三封信。
他先是注意到信件中與前兩封截然不同的字體,随即視線下移,凝滞在末尾落款處:
“絕不後退的,辛西娅。”
解昭:“寫信人變了,是公主寫的。”
遲衍:“寄給誰?”
解昭看了眼開頭:“前王後。”
他開始讀信:
“母親,我想清楚了。
安德烈先生說的沒錯,兄妹結合是亂/倫,是可恥且罪惡的行為。我心意已決,和三個月前在父親面前發的誓言一樣:我不會嫁給兄長,永遠不會。
小的時候,您教導過我,貞潔是跟生命一樣珍貴的東西。
可是這件事發生以後,我反而明白了——貞潔只是男人用來套住女人脖頸的繩索。
至于兄長,我看透了他想以此讓我屈服的心思。
沒用的。
我已将生命看淡,貞潔更是不值一提。
我甚至已經懶得恨他,因為他那無知又卑劣的靈魂,肮髒到我根本不屑去憎恨。
我此生所追求的,唯有自由。
另:我收到了安德烈先生想方設法送進來的信,他說已經找到了帶我離開的方法,等待下一次滿月,我将永遠離開這座牢籠。
我知道,您是愛我的,您希望我永遠快樂,所以,您是這座城堡裏唯一會為我保守秘密的人。
但是母親,我上次向您提出的建議,我希望您能好好考慮一下。
阿莫米克希亞家族的後裔所剩無幾,若我僥幸離去,若他們無法找到有資格成為未來王後的女人……
您會落入一個什麽樣的可怕境地呢?
我曾說過他看我的眼神令我惡心,但僅僅,是看我嗎?
母親,月圓之夜的馬車上,我為您留好了座位。
照例閱完即銷。
絕不後退的,辛西娅。9月12日,夜。”
看完這封信,三人再次陷入沉默。
雖然沒有寫明,但從信件的內容來看,“那晚發生的事”已是昭然若揭。
貞潔,屈服,肮髒的靈魂。
這些字眼含蓄得可怕,重錘似的砸在三人的胸腔上,砸得他們喘不過氣。
他們仿佛看見,漆黑的高塔之上,少女艱難地挪動輪椅,爬到有月光照進來的窗邊,含淚寫下這封信,字字泣血。
怪不得,老國王會在辛西娅被關禁閉後第二個月,毫無征兆地解除了禁令。
也怪不得,她初次離開高塔時奄奄一息,卻性格大變,賭咒發誓寧死不肯嫁給兄長。
遲衍咬着牙,低低咒罵:“真他媽是個畜生。”
這一瞬間,他有種想要沖到城堡裏,把那心安理得坐在寶座上的國王拖出來打死的沖動。
“她既然已經找到了離開的方法,又為什麽會選擇自殺呢?”頓了頓,夏語冰又問:“難道……是因為那個叫安德烈的畫師計劃失敗了?又或者,是他害怕承擔責任而臨陣脫逃了?小公主無法忍受這樣絕望地活下去,才——”
“不可能。”
解昭突然開口:“她把自由看得比命還重,沒有苦難……能戰勝這樣的人。”
頓了頓,他擡頭看向刺入夜空的黢黑塔尖,一字字篤定道:“這樣的人,絕對不會自殺。”
“所以,”夏語冰看了眼墓中枯骨,若有所思,“她是……被人勒死的?”
他下意識打了個寒噤。
解昭打開了最後一封信。
這封信比其他幾封都要皺,而且沒寫完,仿佛是寫到中途被人慌慌張張折起來藏到一邊。
“尊敬的安德烈先生。
剛剛給母親寫了信,希望她看到之後,能聽從我的建議,和我們一起走。
離開塔普拉後,我想第一站就去安德烈先生您的家鄉,去看卡呂普索王國比天空還藍的大海,金燦燦的麥田,和翠綠無垠的森林。
實不相瞞,我等這一天已太久太久。
被鎖在塔裏、度過最暗無天日的這段時光,唯一與我作伴的只有被鐵欄割裂的月亮,我曾絕望地向它祈禱:
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将眼睛獻祭給月亮,只希冀它能幫我看一眼,那些我從未見過的、塔普拉之外的風景。
再次感謝您對——”
信件到這裏戛然而止。
後面發生了什麽呢?
為什麽,這封信為什麽沒有寫完?
從內容來看,這封信裏充斥着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希冀。
畸形足沒有絆住她對自由的向往,森冷無情的高塔兩次都沒能鎖住她的靈魂。
她早已和月亮一起離開。
解昭說的沒錯。
這樣的人,一定不會自殺。
解昭将信封折起來收進木盒,準備将棺材蓋合上,這時,月亮剛好落到塔尖頂,向墳墓投下一片瑩亮的月光。
有個東西在棺材底微微一閃。
解昭手上動作頓住,伸手去摸棺材底。
遲衍:“你找什麽?”
解昭:“好像有東西。”
他的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骨骼,穿過空洞洞的胸腔,摸到了一個冷冰冰的、錢幣形狀的玩意。
掏出來一看,是一枚圓形袖扣。
袖扣泛着金色的光芒,在月光下更加耀眼。表面是浮雕,中央凸起交叉的寶劍圖紋,兩個狹長的怪異字符纏繞在劍身左右。
“這什麽?”夏語冰一愣。
解昭借着月光仔細端詳了那兩個字符許久,感覺像是鬼畫符,又像是龍飛鳳舞的英文單詞,他搖頭:“不認識。”
但是,他覺得這東西似乎有點眼熟。
在哪裏見過呢?
解昭皺眉。
他視線落到夏語冰手上拿着的、已經把信件全部收起來的黑色木盒上,突然喉頭一緊,下意識伸手去拿。
“啊?又怎麽了?”夏語冰一頭霧水。
解昭拆開木盒,取出前王後的第二封信,展開,翻到背面。
全家福素描上,少年冷漠地把玩着袖扣。
袖扣。
這幅素描非常細致,幾乎連頭發絲都根根分明,更別說那枚處于畫面中央的袖扣。
寶劍和字符交纏的浮雕,一模一樣。
它屬于在位的塔普拉國王。
可是為什麽,會落在辛西娅的墳墓裏?
解昭僵硬地擡起頭,看向他摸到袖扣的位置——胸腔處的白骨閃着森冷的幽光。
如果公主還活着,如果那裏還有血肉,應該是柔軟的胃部組織。
他突然感到胃裏一陣惡寒,渾身毛骨悚然。
疑似他殺、斷裂的手臂、脖頸處的勒痕、被吞入腹中的袖扣……
以及沒寫完的信、落空的出逃計劃……
那天夜裏,辛西娅寫信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時,只聽“唰”的一聲,熟悉的白色屏幕在墓穴上方亮起,伴随着冰冷無情的電子音:
【恭喜CTM50、CTM90和CTM91號島民觸發隐藏任務。
以下是提示內容,請注意傾聽,之後不會重複:
枉死的鬼魂徘徊于子夜,在牆上留下了關于他們名字的秘密。
小心,那裏禁止說謊。】
夏語冰喃喃:“嘶,隐藏任務……”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解昭和遲衍,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這兩個新人能在上一場任務中獲得破紀錄的高分。
可這提示又是什麽意思?
“名字的秘密”是什麽?
“禁止說謊”又是什麽意思?
夏語冰腹诽,到底審判庭什麽時候能夠不當謎語人?
解昭:“知道了。”
夏語冰:??你又知道什麽了你知道?
他頭一次汗顏自己竟然是三個人裏的做任務次數最多的那個。
解昭低聲道:“被燒毀的主塔樓裏,第五層那面畫着塔普拉王室族譜的牆上寫着——‘任何人不得在此地撒謊’。”
他暫時按下心頭初具模型的猜測。
直覺告訴他,最後的答案将在公主曾經居住過并遭遇不幸的、那刻滿亂/倫之惡的牆前,向他們這些外鄉人徐徐展開。
真相恐怕遠比他想象中惡劣。
遲衍彎下腰,伸手:“走吧,一起去找答案。”
…
主塔樓依然沒有上鎖,仿佛在靜候他們前來。
轉眼,三人登上第五層,站在被燒的焦黑的弧形走廊裏。
這是夏語冰和遲衍第一次進塔,因此他們當看見那堵牆體,産生的視覺沖擊遠比解昭強烈得多。
夏醫生提着燭臺,一點點仔細辨認石壁上模糊的刻痕:“‘阿莫米克希亞與提羅尼正密切注視着你……切記:任何人不得在此地撒謊。’聽起來跟埃及金字塔入口處的詛咒文字有點像。”
撒謊……撒什麽樣的謊?
“看這裏,有名字。”遲衍用燭臺去照刻在對面牆上的family tree。
幾十對陌生男女面無表情地凝視着這三個外鄉人,石雕眼球顆顆向外凸出,在燭光閃爍的映照下,顯得猶為瘆人。
夏語冰跟着過來,路過老國王王後的浮雕時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了一會他們的外貌與姓名,喃喃自語:“‘伊俄卡斯忒’,‘拉伊俄斯’……我總覺得這兩個名字耳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
解昭徑直走到浮雕盡頭。
曾經枝繁葉茂的兩大家族在無休無止的內部聯姻下漸漸凋敝,呈現一種樹倒猢狲散似的凄涼,最後只剩下年輕的塔普拉暴君和他那命途多舛的短命妹妹。
解昭再一次認真端詳起這最後兩副半身像。
現任國王的面目森冷古板,公主卻向解昭露出微笑。
“其他人都有名字。”遲衍站在他身後,擡手照了照塔普拉國王那張死魚臉:“他倆除外。”
解昭伸手摸上公主雕像下方的空白處,石壁觸感冰冷粗糙。
這時,他餘光裏瞥見,少女石刻的眼珠似乎轉動了一下。
解昭定睛細看,頓覺毛骨悚然——
原本平視前方的公主微微擡起眼珠,盯向頭頂上方、她名義上王兄所處的位置,表情在瞬間變得幽深冷漠。
幾乎是下意識,解昭的手指順着她目光所示,觸碰到國王的石像。
頃刻間,幽幽白影從石像中争先恐後地擠出,如有實質般在三人面前凝聚成形。
國王熟悉的破鑼嗓從白影身上傳來:
“這封信是寄給你的吧……你還在跟那賤民聯系?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離開……我不會讓你走的,你命中注定是我的,是我的王後!!”
“你的腳已經斷了,你還要跑?那好,我把你的手臂也折斷,這樣你就能一輩子躺在床上,永遠也別想離開我……”
“你咬我?賤人,你怎麽敢?!我是未來的國王!”
“他”歇斯底裏地大叫,白影也跟着搖晃,仿佛在模拟當時的場景。
另一道聲音從白影裏傳來,是個年輕的女聲:
“就算扭斷我的脖子,我也絕不向你屈服。”
“她”的聲音因恐懼而變形,态度卻堅定不屈。
随着白影越發瘋狂的搖晃,詭異的“嗬嗬”聲響起,乍一聽,像是有人想咳嗽卻咳不出聲。
解昭知道那是什麽——
人類在窒息時喉嚨口發出的憋氣聲。
他頭皮發炸,寒意從腳底直竄心窩。
随着生命迅速流逝,可怕的聲音終于消失。
白影的動作停滞了。
就在解昭以為它不會再動時,它猛然立起,用更加癫狂的、粗啞的聲音咆哮道:
“姓阿莫米克希亞又怎麽樣?那下賤的外鄉女人不配,看到她那張老臉我都要作嘔,誰知道她是不是那群廢物随便找來騙我的……只有最純正的血統才配成為我的王後……想辦法……我要想個辦法……”
“她是我的……她只能愛我一個人……媽的,那老不死的怎麽還不病死?”
白影倏然散去。
冗長的弧形走廊內,只剩下他們三人,寂靜的可怕。
解昭突然感覺指腹多了奇怪的觸感。
他擡頭看,見塔普拉國王半身像下方,原本光潔平滑的石壁上,多出來一個名字:
俄狄浦斯。
“我想起來了。”
一片死寂中,夏語冰緩緩開口。
解昭回過頭,見夏語冰的臉色極其難看,低聲說道:
“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忒,出自希臘神話《俄狄浦斯王》,是原著裏俄狄浦斯的親生父母,你們……應該都聽說過吧?”
原著是個關于命運的故事。
俄狄浦斯是忒拜國的王子,出生時因阿波羅神祇的預言遭到放逐,最終卻陰差陽錯返回故土,應驗了預言所說的全部內容。
預言說,
他将殺父娶母。
…
夏語冰提前回去,将所有線索告知隊友們。
解昭和遲衍在小木屋裏寫了一晚上新劇本。
等到天亮,解昭獨自帶着差不多完工的《捕鼠機2》返回城堡,吊繩上樓。
這裏有他們推測出的,關于這個王國,和它肮髒王室的全部秘密。
臨走時,遲衍跟他約定:無論演出結果如何,午夜十二點時,他會帶着羅曉菁去城堡門口等他們。
屋內很安靜,演員們圍坐在桌前,等待解昭安排角色。
就連最愛搞特殊的江雲磊和葛薇,似乎也承認他就是這次任務的首席指揮官,低眉順眼,一聲不吭。
主要角色沒變。
解昭飾演王子,即現任國王。葛薇飾演老王後。
多出來的五個角色:公主辛西娅,被選為未來王後的外鄉寡婦,宰相維希爾,公主奶娘喬伊,禦醫克雷諾夫。
分別由秦淼,餘一洋,夏語冰,江雲磊,高正輝飾演。
這次的劇本裏沒有任何一個虛構角色。
黑匣子裏的四份信件、遺失的袖扣……所有道具都是真實存在的。
這可怕的真實感令演員們心慌。
“我想問一下,這次的劇本……真的有把握能讓那個王後動容嗎?要是國王覺得我們探聽到了他的秘密,要殺我們滅口怎麽辦?那個老宰相不就是這麽死的麽……”葛薇還是沒忍住,小聲問道。
解昭:“沒把握。”
秦淼噗嗤一聲笑了。
葛薇:“……”
她算是看清了,他們倆就是徹頭徹尾的神經病!
但是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國王指定要他們今晚接着演出《捕鼠機》,如果不按照解昭的劇本來演,誰知道被國王砍頭和被這倆瘋子謀殺到底哪一個先來。
“嗯,還有一件事。”葛薇有點猶豫,“那個袖扣,夏醫生給我看過了。我是英專生,你知道嗎?”
解昭面無表情:“我不知道。”
這不是廢話?
葛薇尬住:“額,我就是想說,我感覺那上面刻的兩個字符是希臘語。我大一下學期上過印歐語系選修課,這個字體……”
解昭:“麻煩說重點。”
葛薇噎了一下,幹巴巴地說:“……左邊是τυραννα ,右邊是Αιμομιξα。”
夏語冰補充:“暴/政和亂/倫的意思。”
解昭沒說話。
這兩個單詞的發音一出來,他就明白了夏語冰的意思。
——提羅尼和阿莫米克希亞。
同時也是這兩大家族共享塔普拉王權的形式。
這就是審判員給出的初級提示,不過他們當時誰也沒往那方面思考。
隐藏任務已被破解,目前衆人面前只剩下最後的高級任務,也是看上去最難的那個——
推翻暴/政。
幾個手無寸鐵的外鄉演員,要怎麽才能推翻一個怙惡不悛、心狠手辣的暴君呢?
他們能做的似乎只有演戲。
解昭回想起昨夜落幕時,王後眼中流出的淚水。
他都覺得她可憐。
九點的鐘聲響起,維希爾準時來接他們下樓。
不知道為什麽,宰相大人這次的臉色比之前幾次都要凝重。
到大廳時,維希爾壓低聲,飛快地向夏語冰說:“有把握嗎?如果今晚還是沒辦法讓王後陛下展露笑顏,你們所有人都會被秘密處死。”
旁邊葛薇吓得絆了一跤。
夏語冰皺起眉頭,沒有立刻回答。
不可能。他暗想,審判庭不會這麽瘋……丁士超人雖然涼透了,但他沒說錯,初始難度擺在那裏,如果真有這種無法解出答案就會全員團滅的任務,難度起碼飙到四點五以上,絕對不可能只有二點幾。
只聽維希爾接着說:“但陛下通常會交由我處理……”
他遞給夏語冰一個諱莫如深的眼神,聲音壓得更低:“我答應過送你們回去,就是可能,要遭點罪。”
夏語冰松了口氣:明白了。
難怪。
你可以選擇冒險,像90和91那樣,在塔普拉國王的警戒線上反複橫跳。
贏了皆大歡喜,輸了腦瓜落地。
你也可以躺平,不參與任何解謎活動,但是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
所謂運氣好壞的差別,不過是挨打的先後順序、以及場地不同罷了——
要麽在衆目睽睽的舞臺上成為“死者”,要麽因五日表演失敗被國王下令“處死”。
簡而言之,你總要為你的偷懶貪生付出點代價。
這才是與分值2.2相匹配的難度水平。
維希爾走後,在等待演出開始的空隙,夏語冰走到舞臺中央的解昭身邊,看了眼尚未拉開的幕布,低聲道:“我看你走之前還翻了去年的劇本,有什麽新發現嗎?”
解昭:“有是有,但已經沒用了。”
夏語冰不解:“為什麽?”
解昭:“去年的前四個劇本分別是《歐西裏斯之死》、《奧賽羅》、《九色鹿》、《浮士德》,和今年的一樣被國王魔改過。這些故事的原著你看過沒?”
夏語冰:“基本知道內容,怎麽了?”
“如果和今年的劇本對比來看,它們的主題其實是一一對應的。”
解昭:“《王子複仇記》與《歐西裏斯的棺材》是亂/倫與弑親,《奧賽羅》與《赫拉克勒斯之死》是陷害,《九色鹿》與《農夫與蛇》是恩将仇報,《浮士德》與《最後的晚餐》是人性堕落。當然,這是我的理解。”
解昭默了默,還有些話沒說出口。
——殺父娶母,陷害舊師,對親妹妹恩将仇報,
以及,這永無止境的堕落。
再加上如未被他強行插隊、本應該在第五日上演的原戲劇。
這五部魔改劇本并不是塔普拉國王随便寫出來的惡趣味,而是他自己的真實寫照。
每年一度的誕辰表演,才不是國王陛下寵愛王後的證明。
純屬是他私人的狂歡,是他領銜主演的系列著作。
他要讓身邊所有人一起來欣賞他的惡。
一起為他那扭曲邪惡的變态信條,和惡有善報的美麗人生,歡呼喝彩。
夏語冰還想說點什麽,但提醒開演的哨聲響起,他只得沉默着退到後臺。
幕布徐徐拉開,露出臺下塔普拉國王陰鸷的面容。
他鐘愛的戲劇即将開演。
他激動地渾身發抖。
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坐在身邊那原本石像般紋絲未動的女人緩緩擡頭,一眨不眨地看向舞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