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千零一夜(20)
一千零一夜(20)
有那麽一瞬間,解昭感覺自己耳鳴了,耳道裏像有成千上萬的蜜蜂嗡嗡作響,揮之不去。
這是演戲嗎?
不。
他忽然恢複了清醒,心底喃喃自語:這是謀殺。
與此同時,臺上所有人都驚呆了,除了秦淼。
她在一片鴉雀無聲中,緩緩擡起被鮮血濺滿的面孔,轉動棕黑色的眼珠看向垂死掙紮的丁士超,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
然後踮起腳尖,盡量靠近對方的耳朵,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悄聲道:
“我們不養只會混吃等死的蠢豬。”
就在這句話說完後,丁士超那張慘無血色的面孔像是被毒蟲蟄了一口,整個人狠狠戰栗了一下。
瀕死之際,他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秦淼站回原地,擡頭看着他笑。
同時,丁士超因失血過多而漸漸散大的瞳孔一縮,回光返照似的抽搐着,顧不得嘴裏不斷噴湧而出血沫,用盡全身的力氣嘶聲叫道:“是……家……家……”
秦淼臉色微變。
致命一擊下去,這蠢豬不僅沒死透,竟然還有力氣逼逼賴賴?
于是她毫不客氣地擡手,将鐵釘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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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
鮮紅的,溫熱的血再次呲了她一臉。
丁士超的身體戰栗、抽搐,像古時候被腰斬還能勉強蹦跶幾下的罪犯,但是很快就歸于平靜。
脊背順着十字架的中軸一點點滑落,直至癱軟、倒地不起。
那雙充血的眼球向外暴突,看似是死死盯住了對面年輕女孩的面孔,然而瞳孔已經渙散至邊緣。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上謀殺。
換句話說,是對塔普拉國王所提供的劇本近乎于完美的诠釋。
戲劇效果十足,藝術氛圍滿分。
空氣像是死寂了足有一個世紀那麽久。
臺下忽然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歡呼聲,喝彩聲……不絕于耳,賓客們開始盡情宣洩內心的歡愉和激動。
隐約間還夾雜着塔普拉國王的破鑼嗓,興高采烈地大聲贊嘆道:“太棒了!精彩,真是太精彩了!!”
但是這些對于臺上的演員們而言,都不重要了。
他們像被施了強力定身咒,紋絲不動地木立原地,表情凍結在臉上,從身旁同伴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茫然錯愕的模樣。
直到維希爾命人拉下幕布,從後臺走上來提醒他們及時退場,衆人這才勉強回過神,提線木偶似的被衛兵簇擁着,一個接一個往幕後走去。
秦淼一個人走在隊伍最前面,昂首挺胸,腳步輕快,看起來心情非常好。
其他人避之如蛇蠍,和她隔開了足足四五米的空檔,面面相觑,腳步打顫。
“她……她真的殺人了……!”葛薇用力攥住江雲磊的胳膊,嗓子裏帶着哭腔:“她……她為什麽?”
江雲磊臉色很差,心跳如鼓,喃喃自語道:“我我不知道……為什麽啊?她瘋了嗎?”
餘一洋用手指戳了戳夏語冰,小聲道:“秦三水跟丁士超什麽仇什麽怨……我記得他倆好像沒什麽過節吧?她至于下死手嗎???還是說,這其實是……那個誰的意思?”
他的言辭諱莫如深,卻也沒再說下去。
因為夏語冰已經踏上石階的左腳一頓,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低聲警告他:“別瞎猜。”
這時,走在隊伍最後的解昭倏然驚醒,發覺自己手腳冰涼,額前冷汗涔涔,剛剛一切如在夢中。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殺人實況。
發生于大庭廣衆之下的,血淋淋的謀殺。
解昭垂下眼。
……今晚不用勞煩克雷諾夫醫生了。
回到三樓。
今晚的氣氛格外凝重,在維希爾走進房間之前,幾乎沒有人說話。
大家低着頭一聲不吭,滿腦子都是剛剛戲臺上的血腥畫面,和丁士超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眼。
當事人之一的秦淼把臉上的血跡擦得幹幹淨淨,抱着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起來像一只文靜乖巧的小貓咪。
……如果忽略掉她沾滿鮮血的外袍的話。
維希爾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他掃視了一圈大廳,視線落到角落裏秦三水身上,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過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照例取出第四日,也就是明晚的角色信封。
供抽取的角色簽再次減一,只剩6張。
“請抽簽。”維希爾言簡意赅,然後轉向秦淼,“您的角色已确定,不參與本次抽簽。”
秦淼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半分鐘後抽簽完成,解昭展開手裏的紙條,上面寫着——赫拉。
維希爾直起身子,高聲宣布:“明晚九點待演的劇目是——《赫拉克勒斯的婚禮》。”然後轉頭看向秦淼,“您的角色是:赫拉克勒斯。”
頓了頓,他接着道:“本次戲劇的主演有兩人,分別是赫拉,赫拉克勒斯。請起立。”
解昭和秦淼站了起來。
“很好,請坐下。那麽其餘五人均為次要角色,本次表演依然不存在不重要角色,望周知。各位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維希爾等了一會,見所有人仍是魂不守舍,對他的問話毫無反應,他便把劇本的抄寫版放在桌上,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解昭開口。
維希爾回過頭,忽然意識到這位抽中“赫拉”的青年演員并沒有如他所說坐回座位上,而是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問他問題似的。
“您有什麽事?”
“我想問,”解昭,“如果我們不按照劇本來演,會有什麽後果?”
維希爾明顯愣了一下。
“不按照劇本……具體是什麽意思呢?”
“就是我們自己寫劇本,自己來演。”
空氣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然而就在解昭以為維希爾會皺着眉頭、嚴詞警告他們不要違抗王命自作主張的時候,維希爾的表情卻忽然變得很奇怪。
他定定地盯着解昭,撇了撇下嘴唇,輕聲問道:“你們要演什麽?”
“是一本人物傳記。說的是西方某個國家,有一位弑父篡位的王子。”解昭慢悠悠地說,視線一直沒有離開維希爾的臉。
他看見了,就在自己說出‘弑父’這兩個字的時候,維希爾的嘴角輕輕扯動了一下。
他們都在觀察對方的表情。
又沉默了許久。
維希爾終于收回視線,轉向其他人,但是他沒有給出明确的答複,含混其詞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們自己去問國王陛下吧。”
“我們見不到他。”解昭很淡定。
“那……”維希爾露出狡黠的微笑,“或許你們可以在明晚九點演出的時候,向陛下親口征詢意見,如果你們的劇本足夠吸引人,确保能夠博得王後陛下的歡欣,我想國王陛下是不會不允許的。當然這只是我的建議,至于陛下到底會作何反應,我也不清楚。”
說了等于沒說。
解昭暗想:所以系統借維希爾之口給出的建議,也是臨場申請麽?
那就和自己最初的想法一致了。
“您或許知道一個名叫塞涅卡的人嗎?”夏語冰忽然問道。
維希爾揚起眉毛,眼裏流露出奇異的光彩,說話卻還是很克制:“似乎,是上一任宰相的名字?”
夏語冰:“那您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維希爾裝起傻來:“很抱歉,關于宮廷內部人員的去向屬于王宮機密。出于保密原則,我沒辦法向閣下提供更多的信息,請見諒。”
他往前後退了一步,似乎有意與在場衆人劃清界限,高聲道:“諸位還是把重心放在準備明晚的表演吧。只剩下兩日了,希望在五日演出全部完成之前,諸位能獲得王後陛下青眼。”
“抱歉,我還有個問題:去年盛典的劇本還保存着嗎?”
解昭忽然提出一個怪問題,擡起頭,淡定地看向維希爾,對方明顯也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怔。
“可能還剩一些副本。原件都在國王陛下手上。”維希爾如實答道。
解昭:“去年的劇本也是陛下親自編寫的吧?和今年的內容一樣?”
“當然不一樣。”維希爾皺起眉頭,“請問您有什麽事?不妨直說。”
“沒什麽,就是想借來看看。”解昭聳聳肩,“研究看看去年的劇本內容,分析一下陛下的偏好,或許會有助于明後天的臨場發揮。畢竟照您說的,我們只剩下兩天機會了。時間緊迫啊。”
這番冠冕堂皇的言辭,維希爾可不怎麽相信。
他盯着解昭的眼睛,試圖從青年無所謂的表情裏看出一點端倪,但還是以失敗告終,委婉地應道:“我回去找找吧,不一定有,也不一定全。如果能找到的話,明晚表演結束之後我帶來給您。”
“麻煩了。”解昭颔首,微笑。
維希爾:“客氣。”然後繞過長方形的餐桌,快步向大門走去。
在經過夏語冰的時候,一個壓得極低的、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飄進了他的耳朵:
“噤聲,隔牆有耳。”
夏語冰猝然一驚,擡起頭看向維希爾時,對方已經面無表情地拉開了大門,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門後的長廊裏。
大廳裏靜了足足五分鐘。
解昭把維希爾留下的劇本拿過來,粗略地翻了一遍,然後順手扔回桌邊。
沒有人伸手去拿。
在經歷過舞臺上的驚吓之後,他們似乎都對這東西失去了興趣。
“怎麽樣?按我早上說的做嗎?”解昭的目光掃過其他幾人,問道。
無人應聲。
片刻之後,葛薇擡頭望向他,臉色營養不良似的半青半白,沙聲說道:“……你,有把握嗎?”
她沒有開口質問秦淼為什麽殺人,也沒有像上午那樣直截了當地拒絕解昭的提議。
第一次,葛薇對除了自己男友之外的其他所謂“同伴”,産生了無法言說的疑心和畏懼。她不敢再輕易地表露出過盛的風頭,不敢再理直氣壯地拒絕她不願意做的事情。
她終于意識到一件事:死亡在這座島上、在每一次任務中,都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情,而周圍那些“同伴”于自己和江雲磊而言,根本就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在來這座島嶼之前,他們都是些什麽人、過着什麽樣的生活,她統統一無所知,全憑他人自述而已。
……或許他們之中藏着殺人犯。
葛薇這麽想着,感到心髒在劇烈地砰砰跳動,手心也漸漸滲出冷汗。
她強迫自己不要去看秦淼,不要去注意那個女孩的眼睛。
“本來只有一點。”解昭聳聳肩,似乎并無所謂其他人的贊同與否,淡然道:“在維希爾這裏确認之後,多了一些。”
葛薇不吭聲了,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指輕輕戳了戳江雲磊的腿。
江雲磊吞咽了一下,勉為其難地開口道:“真的要換劇本嗎?可是,維希爾也說了,他不知道國王會不會答應……如果到時候出事了怎麽辦?”
真啰嗦。解昭心想。
“明天的殺人者是我。”他說。
江雲磊遲疑着與其他人交換了眼神,說:“所以?”
“所以。”解昭雙手環抱,掃了他一眼,“如果你們不按照我說的去做,我就把謀殺升級成大屠殺。”
江雲磊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什麽?”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們不同意演出新劇本,我就會在明晚的舞臺上,殺掉盡可能多的人。或者幹脆是,所有人。”
他的語氣如此輕描淡寫,引起的恐慌卻是空前絕後。
餐桌上一片死寂,半晌無人應聲。
“這幾天塔普拉國王的反應,你們也都看到了,足以說明他生性殘暴。我想即便明晚我稍稍修改一些情節,将原劇本裏的一對一謀殺,改成不留活口的大屠殺,他大概也不會發怒,反而會更加興奮。說不定,還有獎賞。”
“反正最後一天輪到我當死者。”解昭揚起嘴角,露出惡劣的笑:“如果明晚的表演結束後,只剩下我一個活人……啧,你們猜,系統會不會宣布任務提前完成?”
葛薇按捺不住,跳起身子尖聲叫道:“你威脅我們?你怎麽能這樣???你就是個瘋子……是殺人魔!!!”
“随便你怎麽說。好心提醒一句,別忘了‘王權至高無上’,塔普拉國王的劇本裏只賦予了殺人者殺人的權利,對于其他人,也就是你們在座各位——”
解昭往椅背上一靠,惬意地持續輸出,毫無顧忌:
“依然要遵守休戰協定。也就是說,你們不能對我進行實質性反擊,否則就是違法行為,”
頓了頓,他接着道:“會被電擊。”
此刻,即便是作為同一陣營的夏語冰,也意識到這位90號新人屬實算不上什麽正常人。夏醫生表情複雜,擡眼看了看他,沒說話。
他和那個女的一樣……都是瘋子……都是瘋子!!!葛薇在心裏暗想,指甲顫抖着深深攥進掌心,掐出了一排彎月形的印記。
忽然,角落裏傳來清脆的笑聲。
“好棒。”
秦淼放開抱着雙膝的手,坐直了身體看向對角的解昭,輕松愉快地微笑道:“我贊成,我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