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千零一夜(18)
一千零一夜(18)
行至一層,眼看出口就在眼前,解昭的腳步卻在跨下樓梯的那一刻倏然頓住。
他踩到了一個東西。
那東西在黑暗中發出窸窸窣窣的、完全不屬于灰塵的聲響。
解昭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沒封口的牛皮紙袋,往裏面稍微瞥了幾眼,似乎是一些紙質書信。
他确定,上樓的時候這裏絕對什麽也沒有。
所以,是有人趁着他在樓上搜查的功夫,偷偷潛入這座塔樓,并将這包東西放在自己的必經之路上,然後迅速抽身離開。
“他”知道解昭一定會發現它。
換句話說,那個人一直在暗中窺視着他們這些外鄉人的一舉一動,了解他們的全部行蹤,包括林中小屋之行,和這次的夜訪廢樓。
解昭垂下眼,心裏對那人的身份産生了一個不太确切的猜測。
但是現在不是深入研究的時候。
他把紙袋夾在胳膊下,趁着四下無人迅速打開鐵門,閃身溜了出去。
當解昭順着繩索爬上副塔樓三樓最裏面的窗口時,天已微亮。
所有人都睡着了,除了夏語冰,他一直坐在窗邊等解昭回來,收起繩索後,問:“有什麽發現麽?”
解昭揚起牛皮紙袋,袋中的文件随着他手臂擡起,發出了窸窸窣窣的響動。
夏語冰詫然:“在主塔樓裏找到的?還保留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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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昭:“有人特地放在樓梯口,沒看見是誰。”
夏語冰沉吟道:“所以……确實有人一直在暗中關注着我們的動向,這次還特地送來了線索?對了,裏面是什麽東西,你看過嗎?”
“還沒有。先休息吧,”解昭擡眼看向牆角的立鐘,“天亮之後還有很多事要做。”
鐘面顯示時間是淩晨4點52分。
…
【一千零一夜】,第四天,早上8點15分。
解昭套着寬松的睡袍、胳膊下夾着紙袋從客房裏走出來。
他擡頭看了眼其他九扇緊閉的房門,拉開餐桌旁第二把椅子坐下,兩手倒提起紙袋,一次性把裏面的東西全部清了出來。
他只睡了兩個小時就醒了,然後開始失眠。
本來準備叫上夏語冰一起,但轉念一想,誰看不是看,去敲門喊人,多麽麻煩。
于是幹脆先行開工。
牛皮紙袋裏的東西不多,攏共只有五張寫了字的薄紙,摞起來還沒袋子厚。
五張信紙大小一致,黑色墨水早已幹透,且頁邊微微泛黃,這兩點就足以說明它們自寫完已過去了好一段時間。不僅如此,在每一封的第一段開頭處,都被墨水劃拉了好幾道粗印,壓根看不出原本的字跡。
按照常理,信件中的第一行開頭會寫上“致xxx:”,xxx就是收信人。
換句話說,送這些信給解昭的幕後人士并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知曉,因此,ta提前将信中提及收信人姓名的部分全部抹掉了。
但是每封信最後一段,還保留着信件日期,以及寫信人的姓名——
塞涅卡。
從沒見過的陌生名字。
解昭将昨夜在廢塔樓頂層的牆壁上看到的姓名在腦海裏迅速過了一遍,可以确定,其中沒有任何叫這個名字的人。
他按照時間線将這五封信依次排開,第一封是3月3日,最後則是4月30日。
如果是同一年的話,那麽這些信件之間僅僅隔了不到兩個月。
解昭撚起寫于三月初的第一封信,從頭開始看。
“這個月王宮裏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情,國王陛下的神智依然不甚清醒,總是會盯着小公主的遺物說起胡話,前天夜裏還發過高熱,所幸現在已經痊愈了。
在小公主去世的這些日子,雖然有王後陛下在旁幫忙勸解,但往往收效甚微。
我曾私下裏詢問過克雷諾夫醫生,關于陛下的身心健康,他說‘最好早做打算’。
我想你一定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可是你知道的……我對王子殿下的執政能力和道德品行,向來是心存顧慮。
但那又有什麽辦法呢?
整個塔普拉王國內,此刻也不可能找得出第二個姓提羅尼的年輕人來了。
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不管他現在是什麽樣的人,希望在你我師徒的共同輔佐下,最終能夠成為陛下那樣的明君。
沒有別的事了。
最後叮囑一句:正如我在上一封信裏提過的,希望你能早日完成學業回到塔普拉來,我已是六十歲的年紀,身體每況愈下,漸漸感到力不從心。
加上陛下患病已久,宮內宮外更是有許多事情需要我與你一起商讨,才能更好地做出決定。
盼盡快回信。
塞涅卡,于3月3日,夜間9:25。”
第二封。
“抱歉,最近宮內事務頗多,未能及時回複。
以及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情,我認為有必要向你傳達一下。
首先就是克雷諾夫醫生的診斷,他認為國王陛下經過這一個月的精心調理,身體出現了漸漸康複的跡象,這對于你我乃至于整個王國的百姓來說,都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感謝神明對塔普拉的眷顧!
然後就是,昨日下午我和王子殿下進行了一次不太愉快的會晤,他認為我對他提出的一系列要求都過于嚴苛,雖然我提出的那些基于的都是最低标準,幾乎可以說已經觸及了我的下限。
可他還是拒絕接受,并認為我是故意找茬。我倆最後不歡而散,他甚至揚言,要讓侍衛把我這個老不死的從塔樓頂層扔下去。
很不幸,遇到這樣的王位繼承人,我只能寄希望于陛下的身體永遠康健。
說真的,(),這個孩子雖然是我看着長大的,可他太奇怪了……
這種感覺我無法在信裏向你詳細描述,但是正如我之前提過,他和他的孿生妹妹完全不同,整個人從小便散發着一股陰鸷的氣質,看人的眼神甚至有時會令我感到心悸。
……而昨日他那些令人發指的言行,竟讓我一時間忘記了,他只是個未成年的男孩。
最後:
不知道你那邊的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盼望早日回歸。
如有任何需要,盡快通知我。
塞涅卡,于3月29日,夜間9:40。”
括號裏原本應該寫着收信人的名字,但是和擡頭一樣,也被刻意抹掉了。
第三封。
“我懷着極其悲痛的心情寫下這封信,并不得不告訴你國王陛下不幸去世的消息。
克雷諾夫醫生說,在他離開寝宮的時候,陛下的狀态并沒有料想的那麽差,甚至還與他多攀談了幾句……然而僅僅過去了半個小時,在今天夜裏十點左右,陛下就從主塔樓四樓的臺階上摔了下來,當場身亡。
我心很亂,頭也痛的厲害……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自從公主去世之後,王宮就像是被魔鬼詛咒了,可怕的災禍一件接一件降臨,我快要無力招架了。
盼速歸。
塞涅卡,于4月25日,夜間11:58。”
第四封。
“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你應該還沒有收到上一封信,也暫時還不知道國王陛下去世的消息。
很抱歉,但是我現在必須要将兩場悲劇一股腦地告知你了。
這次是王後陛下。
她瘋了。
昨天半夜,她縱火點燃了主塔樓,仆人們全部沖進了火場,卻到處都找不到她的身影,後來火勢控制不住,所有人被迫撤離。
等到今天早上,大火終于熄滅,侍衛們在四樓找到了王後陛下面目全非的屍體。
……似乎她在點燃帷幔後,就根本沒有打算離開那裏。
太可怕了。
(),難道塔普拉真的被詛咒了嗎?
唯一值得寬慰的,就是王子殿下和他未來的新娘都被成功搭救了出來。雖然受了點傷,但萬幸沒有傷及性命。
塞涅卡,于4月29日,上午9:05。”
最後是第五封。
這封信非常簡潔,只有短促的四行字,筆記也極其潦草,處處彰顯着寫信時的忙亂迫切:
“就在剛剛,我發現了一件極其可怕的事情。
與未來的國王有關。
信裏不便細說,速歸。
塞涅卡于4月30日。”
解昭放下信件,不知不覺背後已經竄起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盯着最後那封信的前兩行字看得入神,以至于夏語冰走出房間,來到身旁站定,他都沒有任何察覺。
“怎麽了?”夏語冰發覺了他的異樣。
“這些就是那個文件袋裏的東西。”解昭把信推了過去,“你看看。”
夏語冰接過來,低下頭開始看信。
他看得很快,眉頭也越蹙越緊。
“這個收信人,是維希爾?”五分鐘後,夏語冰低聲道。
“我覺得就是。”解昭說,“寄信人自稱和他是師徒關系,并且在宮中擔任要職,說不定是上一任宰相之類的。”
夏語冰的視線移到最後一封信的第三行,靜默片刻後,悄聲道:“‘與未來的國王有關。’,你覺得他當時發現了什麽?或者,換個問題,這個寄信人……還活着嗎?”
解昭沒有立刻回答。
其實也無需回答,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幾乎是昭然若揭:
如果真的是上一任宰相發現了新國王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那麽依照國王暴戾恣睢的性格,此人的結局可想而知。
——殺人,滅口。
而如果維希爾與寄信人的關系确如信中描述的那樣亦師亦友、相互扶持,那麽在塔樓火災發生的四年後,同時也是恩師意外身亡的四年後,他當下暗中給予戲劇小隊的一切不合規矩的幫助和提示,便都說得通了。
空氣凝滞了足有兩分鐘。
忽然。
“我有一個計劃,但你聽了之後可能會覺得我瘋了。”
解昭擡起頭,将聲音盡可能放平放緩。
急速轉動的大腦卻不肯罷休,指示腎上腺大量分泌激素,使他心跳得越來越快,同時感到口幹舌燥,下意識拿起手邊的高腳杯,猛地灌了一大口清水。
放下水杯後,他稍稍平複了情緒,低聲接着說道:“今晚,我來寫劇本。”